姜义听罢,神情一整,心下已转过几番念头,却仍不疾不徐:“在何处?”
姜亮语声平缓,宛如述一桩公牍:
“便在西边一处荒僻水府,唤作鹰愁涧。被镇压其间,日日受那棍棒加身之苦。”
“鹰愁涧……”
姜义口中轻轻咀嚼着这个地名,点了点头,“当初行事孟浪,冲撞天颜,说来也是他该遭此一番苦难。”
话锋却忽一转,又问:“敖玉那边,可曾有个说法?”
他心下记得清楚。
自家那孙媳,与她这位三哥素来情笃。
若非当年为救兄长四处奔走,也不会流落到两界村那般偏隅之地,更不会有后来与锋儿的那段缘分。
此中因果,纠缠不浅。
姜亮应道:
“锋儿虽不明言,但言语间,终究听得出敖玉心下颇为挂怀。”
“只是……她如今毕竟还顶着西海龙宫的名头。那边既然早已撇清干系,她也不好公然去探望,左右为难罢了。”
姜义闻言,心头微微一动。
那双愈发明亮的老眼眯了眯,仿佛透过祠堂袅袅香烟,看得比当下更远些。
他沉吟半晌,才淡淡开口:“依你所见,若非西海龙宫之人,可曾前去探望一二?”
语气平平,却自有几层深意。
毕竟如今姜家已与西海算是结了姻亲,论起血脉,那三太子敖烈,也勉强能算个亲戚。
何况,姜义心底另有盘算。
这三太子性烈如火,来日还有一桩天大机缘,终有脱困复起之日。
此时的一点雪中之情,岂不比锦上添花更显分量?
姜亮听了父亲的问话,神色间倒是浑不在意,随口答道:
“没什么大妨。依锋儿所说,这本就是西海龙宫的家事。若不是当年闹得太难看,捅到明面上去,也不会落到如今田地。”
他顿了顿,又补充一句:
“如今也只是镇压,并未立刻押去剐龙台。这已算是变相给他留了活路。只要不太张扬,那些看守的神将,多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西海几分薄面。”
说着,他瞧见父亲沉吟神色,心下已有七八分揣测,便直接问:
“爹的意思,是要亲自走一趟?”
姜义不置可否,抬眼看他,只反问一句:“可有什么不妥?”
这一问落下,姜亮面上的轻松却收了起来,换作几分凝重。
他摇头沉声道:“天上的事好说,可这人间的路,却未必好走。”
姜义闻言,眉梢一挑,难免生出几分疑色。
姜亮见父亲神色,便知其所想,继续解释道:
“以爹爹如今修为,在这南瞻部洲的地界上,自然是哪里都去得。”
“这却是因为,咱们脚下这片土地,早年间曾被真武大帝,也就是武当山那位九天荡魔祖师,亲手清扫过一遍。”
他语气微顿,似在回忆卷宗中的旧事。
“那时节,但凡有些气候的大妖大魔,要么被荡尽,要么便被收服。”
“如今新冒出来的这些,多是些不成器的小鱼小虾,自然碍不着爹爹的眼。”
说到这里,姜亮声音陡然沉下来:
“可若要一路西行,往那鹰愁涧方向去……情势,却大不一样了。”
第174章 同回西海,神通小术
姜义闻言,眉梢轻轻一挑,心头那份御风而行的快意,悄然沉落了下去。
对面,姜亮那香火凝成的身影依旧平稳,声音却添了几分祠堂里少有的郑重。
“爹,孩儿虽未亲历,只在城隍庙中与同僚闲话时,偶尔听得几句。”
“咱们这南瞻部洲,妖氛早被荡涤一清。可那西牛贺洲,却又是另一番天地了。”
他语声沉凝,不带半点烟火气,倒真有了几分神祇的威严。
“那地方,说是妖魔遍地,精怪横行,也非虚言。寻常的占山为王,啸聚一方,已不足为奇。”
“更有甚者,公然占了城池,聚啸成国,自称妖帝魔皇,与左近的神祇土地时有争斗,猖狂至极。”
说到此处,他微微一顿,目光落在父亲身上,话语也软了几分,复又变回了人子的口吻:
“爹爹如今虽已破境入道,根基稳固,到底时日尚浅,于那些护身保命的神通法门,终究是缺了些火候。贸然西行,孩儿实不敢说,是福是祸。”
姜义静静听着,并未言语,只那双老眼微垂,像是在打量着脚下的青砖。
经小儿这么一提,他心头那点前世记忆,倒也跟着浮上来几分。
是了,从这后山一路往西,也不知藏着多少妖洞魔窟。
便是其中不起眼的小妖,怕也有些半步化形的道行,比之前山那三只尚不成气候的老妖,不知要厉害多少。
更遑论那些个妖中大王了。
念及此,姜义当即点点头,面上那点沉吟之色散去,换作一片了然。
看着自家小儿,神色坦然:“你说的在理,此事,是为父想得简单了。”
想着那位西海三太子,还要在那鹰愁涧里受几百年苦楚,姜义这头,倒也真不急于一时。
心念一转,他又抬眼,看着祠堂里那道淡淡的身影,出声问道:
“锋儿与锐儿那边,近来可有消息?”
姜亮似是早料到有此一问,径直答道:
“洛阳那边递来的军报,锐儿正在羌地镇抚部族,眼下虽无甚么大功,倒也算稳妥。”
他顿了顿,才继续道:
“至于锋儿那边嘛……日子还是照旧。大多时候,不是在鹤鸣山上修行,便是关起门来炼丹,日子过得倒也清净。”
姜亮说得颇为轻巧,话语里听不出什么波澜。
可姜义却从这“清净”二字里,听出了几分无奈与不忿。
天师道,毕竟是张天师留下的道场,与那些只讲究个闭门清修的寻常山门,路数不大相同。
要想在门内出头,光有修为道行是不够的。
须得下山历练,斩妖除魔,济世救民,如此方能积攒功德,打出自己与师门的名声。
生前有大功,死后魂不昧,日后才好凭着这份底蕴,由本门长辈接引,入得神谱,获封道家护法神明,享万载香火。
自家那孙儿姜锋,既是天师亲传,这般年纪,本该是跟着师长四处奔走,积攒声望的时候。
当初姜明将那根棍子与五个铜箍交予他,存的也正是这般心思。
哪曾想如今,却落得个每日只在山上修行炼丹。
这日子,说得好听些,是清修。
说得难听点,便是投闲置散,任其旁落了。
孙儿被鹤鸣山冷落一事,姜义一时也想不明白,更无甚良策。
正沉吟间,只听姜亮又继续道:
“倒是西海那边,前些日托人传了信来。说是镇海珠与西海龙脉,经这些年温养,已恢复得七七八八。”
“当初送来鹤鸣山修行的那些龙子龙孙,如今可自行抉择去留。”
他话音稍顿,补了一句:
“锋儿与敖玉也在思量,是否要将小鸿儿,先送回西海龙宫里去。”
姜义听着,那双本已垂下的老眼,却又缓缓眯了起来。
半晌,他忽地开口,语声平淡:
“既然在那鹤鸣山不受待见,索性,便让锋儿随着她娘俩,一同去西海,如何?”
当初送姜锋上山,为的本就是道门那手炼丹的本事。
后来得了天师青眼,这才动了心思,想为他搏一搏那护法神的前程。
如今看来,这条路不知为何,却是走不通了。
既然如此,倒也未必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天师道的修行法门,说到底无非丹符二字。
姜锋那手炼丹画符的功夫,已学得大差不差。
而西海旁的不说,天材地宝总是缺不了的。
他以龙宫驸马的身份过去,有用之不竭的灵药奇珍,修行起来,只怕比在鹤鸣山上坐那冷板凳,还要稳当几分。
姜亮听了,沉吟片刻,那神祇的面容上,也难得地露出一丝凡人思忖的神色。
“爹的意思,孩儿明白了。”
他缓缓点头,“回头我自会与锋儿分说一声,也看他自家是个什么意思。”
片刻后,他又补充道:
“毕竟依锋儿所说,山上诸位师长,包括当代天师本人,一直都对他照料有加,也颇为器重。只是也不知为何……”
话到此处,便停住了,余下的意思,尽在那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里。
姜义心中依稀觉得,此事或许与当初文雅拜入老君山,解了那场天下疫病有关。
但终究是自家揣测,无有实证,此刻也不好贸然开口。
他只摇了摇头,将此事暂且放到一旁,抬眼看着小儿那愈发凝实的身影,话锋一转:
“不说这个了。亮儿,你如今也当了这许久的神仙,可有法子,弄些个正经的法术神通来?”
“咱们家如今,修行的法门不缺,药材灵气,也还算够用。唯独缺的,便是这真正能拿来对敌护身的手段。”
他语声平淡,却字字落在要处:
“不然空有一身修为境界,真遇上事,却无半点超凡的手段,终究是要吃亏的。”
姜家如今能接触到法术神通的渠道,委实不多。
天师道家大业大,规矩森严,护法神通乃是门派根本,轻易不得外传。
孙媳妇敖玉那是西海龙族,一身本事大多刻在骨血里,是天赋血脉,想教也无从教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