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来想去,他便只能将主意,打到眼前这个当了神仙的小儿子身上。
姜亮见父亲目光投来,那香火凝成的神魂飘忽了片刻,似是在心中计较。
“孩儿与城隍庙的同僚们,平日施法行事,大多是凭着神印,借着香火。”
他缓缓开口,语声平实,“这些法子,说到底是神道的权柄,非是修行的功夫,寻常人学不来,也用不了。”
他话锋一转,又道:“不过……孩儿手下那些个阴神鬼差,倒是有些路数。”
“其中不少,是生前正经修行过的,只因道行尚浅,又无足够阴德,这才在死后被挑中,来阴司当差,吃口安稳饭。”
“孩儿平日里,与他们也算相熟。若施些恩威,想来讨要几手法术来学,想来应当不算难事。”
说到这,他却又先给姜义交了个底:
“只是,以他们那点微末道行,想来也不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神通。爹爹心中,可莫要期待太高。”
姜义听罢,心头已是一片了然。
含笑点了点头,浑不在意:“甭管好坏,先学着些傍身,总归是不差的。”
交代完毕,姜亮的身影便也渐渐淡去,化作一缕青烟,复又散入香炉之中。
姜义这才转身出了祠堂。
外头夜风清凉,院子里灯火已是通明,人声笑语,混着锅灶里飘出的热气,自是另一番人间烟火。
一大家子围坐着,吃了这顿贺宴,自是热闹。
此后日子,倒也一如往昔,只是内里有了些不同。
无非是姜义将往日里那些读书学文的工夫,都改作了吐纳运功,吸纳那一缕若有若无的先天一炁,用以洗练皮囊里的浊污之气。
这等水磨工夫,自然是慢的。
况且他又是暮年方成,这副皮囊在红尘里打滚了几十年,食五谷,生百念,积下的浊气,自是比年轻人要沉重得多。
炼化起来,便更是艰难。
但这个中滋味,却又偏偏是舒坦的。
每炼化一丝浊气,身子便轻快一分,神魂也跟着清明一分。
便如老树抽新芽,有一种自内而外的生机,叫人从骨子里觉着年轻了几岁。
每一次行功都有进境,都有回甘,自然也谈不上什么枯燥乏味。
也正是自从亲身体会了这炼精化气的门道,姜义便将更多的心思,放在了自家婆娘身上。
他自己这关走得艰难,自是不愿她将来也遭这番罪过。
毕竟,这修行路,越是往后拖,那身子里的浊气便积得越沉,日后要洗练干净,须得花上十倍百倍的工夫。
如此不紧不慢地过了几日,祠堂里那炉香,又被点燃了。
姜亮的身影应念而现,先传来了大孙儿那边的消息。
“锋儿那边,事已妥了。”他语声平平,“鹤鸣山那边,已允了他以外出历练的名义,携妻儿同往西海暂居。”
说罢此事,他话音一顿,接着道:“爹爹要的法术,孩儿也讨来了几门。”
“只是如我先前所料,大多是些符法。毕竟底下那些阴差,生前道行有限,若无符箓为凭,也使不出什么像样的神通。”
“不过其中,倒还真有两样不凭外物的小术,颇为实用。”
“一道是收纳方寸的法子,能于袖中或囊内置一处方寸之地,收纳些随身物事,省去许多负累。”
“另一道,便是土遁之术。虽遁得不远,也不快,但真遇着险情,往地里一钻,倒不失为一桩保命的良策。”
姜义闻言,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颔首道:“你这差事,办得得力。”
也不多言,只寻来纸笔,就在这祠堂的香案上铺开。
姜亮口述,姜义记录,将那几样符法与两门小术的法门,一一录下。
待小儿神影散去,他只将那纸页仔细折好,揣入怀中,回到屋后那灵池旁盘膝坐下。
此地灵机最是充裕,正宜钻研玄法。
这两门小术,本就是些入门的根基法门。
在他这已通晓气理流转之人眼中,倒也算不得如何复杂。
静心参详了不过数个时辰,便已理出了些眉目。
依着法门所载,引体内阴阳二气流转,循着一道玄妙轨迹在袖中一绕。
须臾,便觉袖袍之中,竟是缓缓开辟出一方芥子之地,能藏下数枚熟透的果子。
只是这开启与阖上,都嫌滞涩,念头转得慢了半拍,远不如探囊取物来得爽利。
而且必须触及吸纳之物,方可施法。
姜义心念一动,瞧见不远处林中,正有只灵鸡低头啄着草籽。
玩心忽起,抬手将其召至了过来,一手抱在臂弯里,试着将那袖口对准了那厮。
然而念头转了数遍,袖中那方寸之地也开了又合,怀中的灵鸡却浑然不觉,依旧埋头啄食,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姜义心头不免泛起一丝失望,旋即又自嘲一笑。
终究只是门小术,能藏些死物便已不错,还指望它能隔空摄物不成?
是自己想得太多了。
也罢,也罢。
他暗自安慰自己,日后待修为深了,或许这门小术,也能生出些别的妙用来。
到了晚饭时分,一家子在餐桌上聚齐。
姜义也不多废话,自怀中取出白日里誊录好的那份纸页,递给了一旁的姜钦。
“钦儿,这是份名目,你瞧瞧。”
姜钦接过,展开细看,只见上面罗列着朱砂、狼毫、黄纸等一应物事。
只是后面注着的要求,却与寻常书写用的颇有不同。
姜义等他看过一边,才不紧不慢地解释道:
“照着这上面写的,去采买些制符纸、制符笔的材料回来。若是能寻着种子,便在村里辟块地,自家种些,日后也好便宜取用。”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姜钦身上,又添了一句:
“另外,你多留心些,看看古今帮里头,有无手巧心细的匠人,能学这制符纸、制笔的手段。”
“这都是些最低等的符纸,只要材料合用,制法也不算繁复,寻常人也能做得。帮里如今也算是人才济济,想来寻几个能上手的,问题不大。”
姜钦自是应下,将那纸页好生折了,贴身收进怀中。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堂中气氛正酣。
姜义这才不紧不慢地放下筷子,身子微微前倾,凑到那扎着总角的小曾孙女面前。
明亮的老眼里漾开一丝笑意,压低了声音,像是要说什么秘事:
“小涵儿,太爷爷给你变个戏法,好不好?”
小丫头闻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顿时亮了。
姜义也不多言,只当着众人的面,将案上自己那只饮尽了的白瓷酒盏信手拈来,在那宽大的袖袍前,不疾不徐地轻轻一晃。
再摊开那只布满岁月沟壑的手掌时,掌中已是空空如也。
满桌的喧闹,为之一静。
随即,便是满堂的啧啧称奇之声。
尤其是那小曾孙女,更是“呀”地一声,一下子扑到姜义怀里。
一双小手扯着他那宽大的袖袍来回翻看,嘴里嚷着:
“藏哪儿去了?太爷爷,这是什么仙法?”
姜义只是朗声笑着,轻轻拍了拍小丫头的背,目光扫过桌上其余几个同样满脸好奇的孙辈,缓声道:
“这算什么仙法?不过是些入门的小玩意儿。只要你们好生修行,莫要偷懒,日后也能有这般腾挪变化的手段。”
一番话,说得家中后辈眼神发亮,连扒饭的动作都仿佛多了几分力气。
姜义此举,自然不单是为了在小辈面前炫技逗趣。
一来,是叫家中这些后辈瞧瞧,这修行路上,并非只有枯坐苦熬,亦有这般玄妙,也好激励他们用心向道。
二来嘛……却是专门做给那小孙儿看的。
他余光不着痕迹地一瞥,果不其然。
角落里,小孙儿姜钧那张稚嫩的脸上,虽也带着几分神往之色,眸子里却终究少了旁人那份乍见神仙手段的惊奇,反倒多了一丝……了然。
第175章 三门神通,分而习之
晚饭桌上的喧哗散尽,姜义却未归屋。
信步踱到屋后果林,月华如水,冷冷清清地泼下来,将交错的枝叶在地上拖出几道长长的墨痕。
白日里新得的那门袖里藏物的小术,不过是在袖中辟出一隅虚空,凭的是个“巧”字,玩的是个袖底乾坤的噱头。
而这遁地之法,却要把这百十斤血肉之躯,与脚下这片沉沉大地融作一体,讲究的,却是一个“融”字。
一巧一融,一字之差,听着轻巧,内里却是云泥之判。
姜义寻了片松软泥地,依着法门所载,敛息静心。
引着体内那缕初生的稀薄真气,如牵引一尾游鱼,缓缓下沉,试着去与脚下那浑茫的地脉气机勾连一二。
其间滋味,颇为奇妙。
气机一沉,便如泥牛入了海,周遭的虫鸣风吟,仿佛都隔上了一层厚厚的雾,听不真切了。
肌肤触着泥土,也并非想象中的冰凉,倒像是被一方无形的厚重软毯托住。
又似有无数只手,自四方八面将他轻轻牵拽,既不让他沉得太深,也不许他就此浮起。
他却不急,只一遍遍运转法门。
将自身气息收敛得如一块顽石,一捧死土,寂然无声,厚重无知,任由那天地气机缓缓磨砺。
月上中天,又缓缓西斜。
林间的露水不知不觉打湿了衣袍,肩头还落了几片枯叶。
姜义却一动不动,活似林中一截生了根的枯木。
直到天边泛起一层鱼肚白,他才悠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低头看去。
折腾了一宿,好歹半截小腿埋进了土里。
远远望去,倒像是把他当半截春萝卜,直挺挺栽进了地里。
正自嘲间,林子里忽有窸窸窣窣的声响,轻巧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