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秀莲随后而出,随意披了丈夫的外衫。
她抬手拢了拢鬓角的乱发,慢条斯理,自有一股慵懒。
目光落在前方那副不甚魁梧却匀称有力的背影上,眼神明亮,嘴角微挑,似笑非笑。
那眼神,倒不像是看自家男人,更像是在打量一件新鲜玩意儿。
自家这口子,平日里虽一生土里刨食,骨子里终究还是个读过书、守过礼的人。
往常多是循规蹈矩,带着几分质朴与斯文。
哪曾似昨夜那般?
一时如山中猛虎,狂烈无羁;
一时又似幽潭鬼影,手段层出不穷。
直折腾得她这个修行有成的人儿,也差点招架不住。
姜义却不知身后妻子心底正转着些什么。
他回身,见柳秀莲倚在门边,便笑道:“我去村里转转,瞧瞧旱情。”
说到这儿,眼神略飘,才又添了一句:
“待会儿曦儿回来,你好好教教她。此法门虽是好处,终究牵扯闺房隐秘,我一个做爹的,总不好出面。”
话头一落,终究还是带着点老派农人的拘谨。
柳秀莲闻言,噗嗤一笑,横了他一眼,那一抹风情,让他心头不由又热了热。
“知道了。”她含笑应下,不再理会他脸上的不自在。
素手轻扬,灵泉池中飞起一道水线,晶莹如蛇,蜿蜒着穿窗而入。
片刻功夫,屋里便收拾得清清爽爽,只余水声细细,宛然有人低语。
姜义信步进村。
村口那棵老槐,往日枝繁荫浓,如今叶片打了卷,蔫蔫地垂着,像个挨了霜的老人。
树下也冷清。
平日聚着闲磕牙的老少,此刻皆散坐墙根,耷着眼皮,连说话都嫌费力。
毒日头挂在天上,晒得人昏沉,空气里浮着细尘,吸进肺里都是焦灼的土腥味。
整座村子,仿佛精气神都被抽了去。
正走着,前头传来“砰、砰”几声闷响,夹着低低的咒骂。
几个村民远远站着,神情麻木。
姜义缓步过去,只见一汉子赤膊,轮着根拆下的栅栏木,对着新搭的祈雨坛一下一下砸去。
脸上无怒气,却有股耗尽心神的烦躁。
砸得有气无力,仿佛不是在泄愤,倒像同自己过不去。
祭坛原本黄泥木头草草拼成,不牢固得很,几下便塌了半边,供桌上的瓜果滚了一地,转眼便蒙上尘灰。
姜义立在不远处,静静看着,神色平平,并无意外。
这光景,与亮儿先前说的章程,分毫不差。
大旱一来,头一步,总是零零散散求神拜佛,做几场不咸不淡的法事。
若不见效,便得动真格。
开大坛,请高僧,甚或天子下罪己诏,昭告天下。
听说有些地方,还会在丰年供养残疾之人,待到旱年,便将其抬上山顶,任烈日曝晒,以求上苍怜悯。
如此折腾一番,若天上仍滴水未下,那便是神佛不给面子。
人心里的敬畏,也就要转成怨气。
于是,第三步自然而然。
砸龙王庙,推雨神祠,把那些泥胎木偶拖出来,丢在毒日头底下晒,问祂们为何光吃饭不做事。
外头的大城,如今大抵也快走到第二步。
两界村这弹丸之地,却没那许多繁文缛节。
村里没个能下罪己诏的大人物,村里又被古今帮暗暗压着,不曾闹出全村跪求的场面。
于是省了中间的周折,径直一步,便跨进了这第三重境界。
求神,不成。
骂神,便成了最后的念想。
姜义如今是村中长者,素来有些威望。
一路走来,但凡遇见个乡邻,总要停步,恭恭敬敬唤他一声“姜老”。
也有熬不住的,凑上来,脸上带着讨好的希冀,低声打探:
“姜老,您见识广,这天……到底是怎么了?可有法子救救咱们?”
姜义每每只是抬眼,看一眼灰蒙蒙的天,那干得仿佛要冒火星子的天。
然后轻轻一叹,拍拍对方的肩膀,语气里带几分无奈:
“天无绝人之路。再熬一熬,总会有转机。”
话虽如此,转机何处,他却只字未提。
于是,那人眼里的光亮,肉眼可见地暗了下去,叹口气,又缩回墙角。
这一幕,姜义一路上已见了七八遭。
众人的失望,他收在眼里,却只是默然。
就在这时,一缕清凉如水的神意,自祠堂方向悄然拂来,不染烟火。
姜义脚步微顿。
须臾间,一道淡青影子自祠中飘出,几次闪烁,已凝成姜亮身形,悄无声息落在面前。
村人凡眼,自看不见这般神魂之态,倒也省得遮掩。
“爹。”姜亮点头,神色里带几分肃然。
姜义负手而立,并未作声。
“问过了。”姜亮言简意赅,“兜率宫那位刘家老祖传了话下来。”
说到此处,略一停顿,嗓音忽转,学得惟妙惟肖:
“两界村这等弹丸之地,无人上心。只是……莫要声张。”
姜义闻言,紧绷的嘴角,这才不易察觉地松了些。
这些日子按兵不动,将那瓶湖水扣在手里,任村中愁云惨淡,等的,便是这一句。
他轻轻一点头,旋即转身,长长叹了一口气,冲着方才围上来的几位乡邻,抬了抬下巴:
“唉……实在不行,把各家的井,再往下挖挖罢。”
此言一出,那几张脸上的兴头登时塌了,皆如霜打茄子。
有人忍不住嘀咕:“姜老,这法子早试过了。我家那口井,前儿又掏下去三尺,水影都没见一个。”
姜义却不以为意,只是淡淡一笑:
“此一时,彼一时嘛。地底水脉,与天上云头一般,也是会走的。此处不出,不代表彼处也绝。死马当活马医,总比干坐着强,不是?”
这话听来似歪理,细细咂摸,又像真有几分道理。
众人面面相觑,从彼此眼里看见了同样的无奈,终究还是点了点头,算是应下。
第二日天光乍亮,两界村少见地热闹了一回。
“嘿咻、嘿咻”的号子,此起彼伏,倒真有几分兴旺气。
古今帮里的青壮先拔了头筹,家家户户的汉子们甩开膀子,镐锹齐下,叮叮当当,跟自家那口井较起了劲。
尘土翻飞,汗水顺着黝黑的脊背流淌,混作一道道泥痕。
妇人们提篮凑食,将家中仅余的干粮合在一处,勉强煮得一锅稀粥,端去井边,给那些埋头挖掘的男人们添口气。
然而这热闹劲头,不过半日便渐渐淡了。
日头越爬越高,晒得地皮冒烟。
一口井,两口井,三口井……挖出的土堆高起,井底却干得掉渣。
那点盼头,随着一筐筐土被提上来,也一并耗了个干净。
至了晌午,号子声稀稀落落,继而全无。
汉子们瘫坐井边,望着黑漆漆的井口,神情木然,心底空落。
折腾一圈,依旧一无所获。
村里但凡带井的院落,皆被折腾过一遍,只余下灵素祠前那口老井未动。
此井不属哪家,又挨着祠堂,多少带了点敬畏,前些日子谁都不曾去碰。
可眼下,院里井眼尽数掏过,人心散了,士气泄得干干净净。
人人面上带着死灰,再没半分劲头。
多挖一锹是力气,少挖一锹也是力气,左右都无水出,何苦空耗?
最后,还是姜锦看不下去,自学堂里缓步而出,一身素衣,神色清冷。
目光在人群里扫过,落在几个汉子身上。
“牛护法,余护法,你们几个,跟我来。”
牛护法是姜明的发小大牛。
余护法则是余大爷的孙子余小东,早年因家里果子多,替帮里出了不少力,如今也算个元老。
二人闻言,二话不说,扛起家伙什,随她往灵素祠老井走去。
余下的村人,也只木然地跟在后头,三三两两,像被线牵着的木偶。
寻了处树荫,或坐或蹲,听井底“叮叮当当”的动静,神色依旧麻木。
“唉,又是白费劲……”
“老天不开眼,挖穿了地心也没水。”
“咱村子,怕是要绝了。”
怨言叹息,混着燥热气息在村中飘荡,越发添了几分心烦意乱。
如此约莫半个时辰。
井底那单调的敲击声,忽地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