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一声轻呼自幽深井口传出。
地面上围观的人群先是一愣,像被针尖扎了似的,齐齐绷紧了身子。
一道道目光,一瞬间全都凝在那黑洞洞的井口,紧张得连呼吸都忘了。
只见下一刻,大牛那道壮硕的身影,若狸猫般轻捷,自井口纵身而起。
他早已今非昔比,气息沉长,身法轻灵。
这数丈深的井,竟一个纵跃便轻巧上来,落地之时,悄无声息,脚跟未曾半点晃动。
然而更惹眼的,却是他怀中小心捧着的一物。
那是一块尺许高的青石,石质温润,形态古朴。
奇在石面上,自然浮雕出一副纹路。
一位老者,骑着青牛,手执拂尘,须发飘然,眉眼间带着几分悲悯,又似有几分超然,俯瞰苍生。
其神态、其法相,竟与道观里供奉的道祖,有七八分相似。
井口边,死一般的寂静。
只是片刻,便被一声粗野的咒骂打破:
“他娘的!还当是什么宝贝,闹了半天,就是块破石头!”
一个汉子猛地从地上蹿起,脸上那点才燃起的希望,顷刻碎裂,化作暴躁与狰狞。
他双眼赤红,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唾沫横飞:
“拜了半辈子神佛,换来个大旱!如今还从井里冒出来耍咱们!看老子不把它砸个稀巴烂!”
话未落,便伸手去抢大牛怀里的青石。
大牛被这股凶气吓了一跳,下意识抱紧了怀里的石像。
就在那汉子手指将要触及青石的瞬间,一只苍老却沉稳的手,轻轻搭在了他腕上。
是姜义。
不知何时已近在咫尺,神色平淡,只一双眼,似古井无波。
“周老三,”他声音不高,却自带一股压人的分量,“急什么?”
周老三梗着脖子,嗓子里还憋着火气,可在对上那双眼的刹那,气焰不由自主地矮了几分。
姜义松开手,转而看向大牛怀里的那尊青石像,语气缓慢,却字字如铁:
“若是无用,你摔了它,不过多费一把力气。若真有用……又岂是你能轻慢的?”
“有用?”周老三嗤笑一声,想要再争。
姜义却再不理他,只脱下自己一件干净外衫,走到大牛身前,将那石像仔仔细细拂过一遍,把泥水与湿气都拭了去。
做完这一切,这才双手捧起石像,步伐稳重,径直走进灵素祠。
祠中光线昏沉,他将石像端端正正摆在供桌正中。
随后取出三炷陈香,以长明灯点燃。
青烟袅袅,如有若无。
他退后两步,对着那尊天然生成的石像,身子缓缓弯下,恭恭敬敬拜了三拜。
全程不疾不徐,礼数周全。
仿佛拜的,并非井底挖出的石头,而是真自兜率宫降下的神祇。
祠堂外,村民们终究顾忌姜义素来的威望,不敢再嚷。
只是远远站着,眼巴巴望着那缭乱的香烟,望着祠里那弯腰下拜的苍老身影。
可他们眼中,却早已没了敬意。
连绝望也谈不上了。
那是一种更深的空洞。
仿佛心底最后一点可寄托的念头,也同这连日烈阳一般,被晒得干干净净,碾碎了,化在风里,随尘土一同四散。
眼神中,唯余无神。
祠堂内外,寂然到极处,竟能听见烈日炙烤土地时,那细微“噼啪”声。
三炷香的青烟,在沉闷的空气里直直升起,又缓缓散开,檀香若有若无,却怎么也驱不散众人胸口那股子燥与麻。
就在此时。
那口静了片刻的老井中,猛地炸起一声嘶哑的喊叫。
声音不大,却如重锤砸心!
“水!”
喊声破碎,夹着几分不敢信的颤抖,又带着止不住的狂喜。
正是留在井底的余小东。
“水……挖到水了!!”
第194章 香火鼎盛,一篮异果
井底那声嘶哑的呐喊,如巨石砸进死潭,轰然激起万重波澜。
随即,余小东手脚并用,从井口蹿了出来。
他那半截裤腿早被浸透,正滴滴答答往下淌水,在龟裂的黄土地上洇开一片湿痕。
人群先是一片死寂。
无数道目光,齐齐钉在那片湿痕上,仿佛那不是水,而是能救命的仙丹。
眼神里,先是茫然,再是难信,继而,那一潭死灰似的瞳孔深处,忽地迸出几点火星,转瞬便燎成火海!
不知是谁,第一个反应过来,扯着破嗓子,几近哭嚎:
“显灵了!灵素娘娘显灵了!太上道祖显灵了!”
这一声,犹如火折子点着了火药桶。
“有水了!真的有水了!”
人群疯了一般,再顾不得尊卑,蜂拥着朝灵素祠扑去。
门槛太窄,便有人手脚并用,从窗户钻。
方才还一张张无神的面孔,此刻全都燃起狂热的虔诚。
转瞬之间,供桌前“扑通、扑通”跪倒一片。
额头与青石板的磕撞声,“咚咚”作响,夹着哭音的感恩祈求,在这狭小的祠堂里回荡不绝。
他们心思再简单不过。
当年那场席卷天下的瘟病,便是灵素娘娘心怀慈悲,亲上老君山,以身试百草,方感动道祖,降下解药。
眼下这光景,何其相似!
天下大旱,千村万井俱成枯壤,滴水难见。
唯独这灵素祠外的老井,先挖出一尊道祖法相,继而涌出救命清泉。
这如何是巧?
分明是灵素娘娘再度怜悯乡里,去天上求了那位老神仙,这才显灵救苦来了!
祠堂里人声鼎沸,哭嚎与呐喊混成一锅沸汤。
最先踏入祠堂的姜义,却早已悄悄退到门外。
他背着手,立在门槛阴影里,像个袖手旁观的看客,只静静瞧着里头那番悲喜翻涌的人间景象。
脸上似有几分“事了拂衣去”的轻松,可那轻松底下,却隐着一丝淡淡的无奈。
他原只是想救济一回乡邻,如今,也总算勉强有这份能力。
可偏偏,这举手之劳,还得兜兜转转绕这么大一圈。
如此,才算把自己摘得干净,也才保得一份安稳。
这倒不是那位刘家老祖开了口,吩咐自个该如何做。
堂堂道祖,俯瞰三界,哪有闲心管两界村这点子香火?
可这是个态度。
身处此间,便得摆出个样子,便是后山那位,终究也逃不出这般作态。
姜义明白,既然踏上了这条路,便已沾了这方天地的因果,那就要守这方天地的规矩。
敬畏也罢,敷衍也罢,总归是要走这一遭的。
如此,方能安稳,方能长远。
接下来,自然也就顺理成章了。
祠堂里的香火,一日未断。
乡邻们将家里仅剩的好东西都翻了出来,瓜果、米面,乃至几枚藏在床底的铜钱,全都恭恭敬敬地摆到供桌上。
待那股狂热劲头稍稍平复,姜义这才慢悠悠踱进祠堂,似是随口,又似自语般,叹道:
“道祖显圣,恩泽乡里,却屈尊在这小小灵素祠里,与娘娘同享香火……多少,有些简慢了。”
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落在了众人耳里。
人群先是一静,随即,有人猛地一拍大腿:
“姜老说得对!咱们得另起一座殿宇!”
“对!建庙!给老君爷建一座大殿!”
此言一出,立刻应者如潮。
方才还愁断眉头的庄户人,此刻个个像打了鸡血。
“我家还有几根好梁木,明儿就扛来!”
“我家出人!三个小子,全都算上!”
“钱没有,可有一把子力气,盖庙这事,少不了我!”
转瞬之间,出人、出力、出物的声浪轰然一片,家家户户都拍着胸脯应承。
那股热劲儿,仿佛连日大旱积下的阴霾,也被烧得七零八落。
姜义望着这一切,只是微微一笑,再无多言。
村中几个老辈儿,搬了板凳,在老井边的槐树下挨肩挤背,商议了几句。
这事,其实也没什么好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