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大爷叹他眼光不凡,不像他们这帮老骨头,只会守着几亩薄田;
就连素来持重的李郎中,也捻着胡须,连连点头,说他早年便看出刘庄主气度与众不同,如今果然应验。
那股子热络劲儿,里头带着几分小心,又添几分殷勤。
倒不像是来喝一顿寻常的满月酒,反倒更像是来投个山头。
姜义在一旁作陪,脸上挂着淡淡笑意,只帮着斟酒寒暄,不多言。
他心里自然清楚,这几位老伙计盘算的是什么。
说到底,还不是为了自家那几个娃儿。
当年,大牛、余小东几个小崽子,还穿着开裆裤,便日日跟在大郎姜明屁股后头,学着扎马步、打拳脚。
一晃眼,这帮小子如今也熬成了四十来岁的“老小子”。
虽说所学功法粗浅,底子也薄,可耐不住数十年如一日的水磨功夫。
更何况,这些年,先有刘家固本的药方调理着,后有姜家灵药材滋养着,便是一头蠢牛,也该炼出几分钢筋铁骨来。
再加上两界村这方寸地里的灵气,一日盛过一日,他们这些土生土长的,岂有不跟着沾光的?
这几年里,几位古今帮的元老,便也都陆续摸到了“精满气足”的门槛。
人活一世,谁不想再往前多走一步?
可门槛摸着了,前头的路却断了。
功法上的瓶颈,就像一道天堑,横在眼前,过不去,就是过不去。
修行遇了难处,他们自然第一时间去找古今帮现任当家,也就是姜锦那丫头。
可姜锦毕竟是小辈,这等传法大事,又哪里做得了主?
一圈绕下来,事情还是落到姜义面前。
姜义心里有数,那观想法的根本,终归是刘家压箱底的东西。
他一个外姓人,怎能擅自做主往外传?
能做的,不过是明里暗里提点几句,话说得再明白些,此事须得刘家点头,方才作数。
所以今日这桌酒,才敬得这般勤,话说得这般暖。
说到底,不过是为了一条前程。
刘庄主是何等精明人物,又岂会听不出几位老伙计话里的弦外之音。
只是他面上不见半分波澜。
既不将话说死,也不轻易松口,只拿酒杯当个幌子。
端起来一圈敬过,嘴里丢些“孩子还小”、“来日方长”的场面话,轻飘飘便把那话头岔了开去。
一场酒,便在这般心照不宣的眉眼里散去。
满月宴的热闹,如潮水般退去,两界村的日子,又回了那份清闲的旧调子。
姜义依旧每日里讲学、修行,只是多了个带娃的差事。
好在这差事,比以往要省心得多。
他那小外孙,当真省心得过了头。
口中尚不会言,连句含混的“爹娘”都唤不出,那小小的鼻翼间,却已会随着周遭灵气,一起一伏,自行吐纳。
旁人家的娃儿,饿了哭、困了闹,片刻离不得人。
这小家伙倒好,只需将他襁褓往后院灵泉边一搁,置于仙桃树的荫凉下,便能安安静静待上半日。
不哭,也不闹,只那双乌溜溜的眼睛睁着,好奇瞧着天光树影。
任清净灵气一遍遍洗涤他那副无垢筋骨。
每每瞧见此景,姜义心中便如饮了冬日暖酒,通体舒泰。
这哪里是娃儿,分明是一块天生为修行而备的宝料。
自家闺女与那小子,当年也算是走过弯路,吃过苦头,才有今日这番光景。
可这小家伙的路,怕是自娘胎里,便已有人替他铺得平平整整。
只等着他自个儿,迈开脚往前走。
这前程,怕是比他爹娘还要来得顺畅宽阔。
如此又过几日,日子平淡如常。
天光入夜,夜色浓得化不开。
村里连犬吠都歇了,只余几声不知藏在哪处草窠里的秋虫,有一搭没一搭地叫着,倒衬得这夜更静。
姜义照旧在屋后桃树下盘坐,吐纳修行。
他那古井不波的心神,忽然起了一丝极细微的涟漪。
一股气息,悄无声息自村中升起。
那气息不算浩大,也无半分烟火气,却精纯至极。
姜义微阖的双目,缓缓睁开。
神念如水,无声无息铺展出去,只一瞬,便已锁定了气息的源头。
不偏不倚,正是村中那座灵素祠的方向。
第202章 天上来客,亲传弟子
灵素祠那股子气息,初起时淡得很,不过一缕将熄的香火青烟,若有似无。
若非姜义神魂澄澈如镜,怕也只当是夜风里的一丝错觉。
可也就一转念的工夫,那缕青烟便骤然一凝,化作渊渟岳峙的沉静。
无声无息,却牢牢盘踞在老君庙的方寸之间。
姜义铺展出去的心神,只在那气息边缘轻轻一点,便如蜻蜓点水。
一触即退,半点涟漪都不敢惊动。
他心头雪亮,里头是何方神圣,做些什么,他一概不探。
这世间事,知道得太多,未必就是福。
如此约莫一盏温茶的辰光,那股子渊深气息,复又如来时一般。
似浓墨入水,缓缓散开,须臾之间,了无痕迹。
大山一挪开,底下压着的三块小石子,便如水面浮叶般,在心神间浮将出来。
正是刘家祖孙三代。
片刻之后,刘庄主当先出来。
他脸上不见悲喜,步子不疾不徐,竟连头也未回,自顾自地往庄子去了。
刘子安随后而至,怀里抱着那尚在襁褓的小子,脚步不轻不重,径直朝姜家小院而来。
如今的姜家小院,灵气丰沛,早不是刘家庄子那头可比。
偏生这娃儿根骨极好,恰能受得住这般滋养。
两家商议过后,这等好苗子,自然放在姜家养着,最为稳妥。
姜义心头早已雪亮。
自家那不成器的小子,尚能借祠堂一块牌位,神魂归家。
刘家那位在天上当差的老祖宗,借着香火供奉的一尊泥胎,偶尔下来显个圣,又算得了什么稀罕?
这是人家压箱底的机缘,是那老亲家的家事。
自个儿一个外人,见着了,也就当是瞧见天上月亮,看过,也就罢了。
念头一收,胸中只觉今夜风清。
至于别的,一概不知。
一夜无话。
天光乍破,晨曦自山后泻下,将灵泉池旁三株桃树的影子拉得修长。
姜义收了功,从后院踱回屋里。
灶上正温着一碗黄精粥,米香里裹着几分药气,是他这些年的惯常滋味。
先去书房,将今日要讲的几卷旧经翻出来,拂去薄灰,这才慢悠悠端起粥碗。
正要寻个位子坐下,院外田垄间隐隐传来闺女与孙女的说话声。
姜义抬眼一望,不觉微微一怔。
只见姜曦正蹲在田里,手法生疏,却小心翼翼地掐着一株药草。
姜锦那丫头抱着个小竹篮跟在后头,姑侄俩一问一答,说得认真。
田垄上已堆了几撮墨绿,叶尖带露,看模样,已是忙了好一阵子。
此景,当真稀罕。
自家闺女打小怪脾气,对这泥土气向来敬而远之。
莫说亲手采药,便是家里好容易熬出的汤剂,送到嘴边,也得皱眉作苦药般灌下去。
如今竟肯下地,怕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姜义心头一乐。
他也不急着坐下,索性端着粥碗,倚在门槛。
一口温粥,一口晨风,瞧着田里两个身影忙活,倒也别有滋味。
不多时,药草采成两堆。
一堆根茎粗壮,色泽深沉,一看便知年份不浅;
另一堆虽也青翠欲滴,灵气盎然,却终究嫩了些火候。
姜曦瞧也不瞧那寻常的一堆,只袖子一拂,把那些老药收进壶天。
与姜锦交代两句,便提裙径直往刘家庄子去,脚步间竟见几分少见的急切。
姜锦则抱着竹篮回了自家院。
这些药草在姜家药地里,确乎只算寻常,随意长着,也懒得去收。
可若换在外头,随手一株,足够世家当宝供着。
姜义将碗里最后一口粥饮尽,拿碗底在门框上轻轻一磕,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
“今儿唱的哪出?你姑姑那性子,何时也肯沾这泥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