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潮在这文墨一道上,竟自带几分慧根。
他神魂底子厚,心神安定,旁人眼里枯燥的笔画,在他笔下却似活物,各有章法。
曾祖口中的经义,听在耳中,也如溪流入海,不费多少周折,便能领会七八分。
只是,这小家伙心思不在此。
比起握笔,他更惦记白日里那双发酸的腿;
比起琢磨字义,他更在意拳头抡得快不快。
一门心思想着,几时能堂而皇之地胜过那位铭表叔。
刘承铭却恰好反过来。
他天生筋骨如金石,气血浑厚,这副身板子只消顺水推舟,便能精气自圆。
每日那两趟桩功,于他更像是防着根基松懈,略作敲打而已。
真要他受罪的,反倒是夜里这一炷香的静坐描红。
马步他能咬牙站到日头偏西;
可一旦握了笔,屁股底下就跟生了钉子似的,挪来挪去,眼珠子老往窗外溜。
夜风里蛙鸣阵阵,他却只觉得比书案上的方块字可亲得多。
家中大人的心思,自是想借这浩瀚书卷,磨一磨他那过盛的筋骨之气,叫他在墨香里寻个明心见性的路。
于是,一个有静心的天赋,偏长了颗躁动的心;
一个生来是块练武的料,却被摁在书案前熬性子。
隔三差五,姜钧也会顺着后山那条青石小径,悠悠然下山来一趟,取些灵果,陪陪家人。
他一现身,姜潮与刘承铭这两个平日各占一头的“天骄”,便都显得有些黯淡了。
论天资,姜钧并不算出挑。
筋骨比不上刘承铭的浑厚,神魂也远不及姜潮的清明通透。
可后山水土最是养人,再加上他自个儿那份水磨的功夫,硬生生磨出点与众不同的气象。
才十二岁的年纪,举止间已带着几分小大人的沉稳。
一身气血,早打熬得精满神足,一颗本就跳脱的心,也被山风泉水磨得安定。
偏他那份学问,也没曾落下。
偶尔,他从书房外踱步而过,恰逢两个小的为个典故争得面红耳赤。
他便不声不响站一旁,听上一听,随口点拨两句。
三言两语,便将字句背后的意趣剖得明明白白,还顺手引出另一番道理来。
两个小家伙常常听得抓耳挠腮,半晌才回过味儿。
就连一旁捻须含笑的姜义,也不免眼底闪过一丝赞许,暗暗点头,竟也觉得有所获益。
只要姜钧那道身影自后山下来,姜涵便似小燕归巢。
平日端着的小姐姐架子,瞬息荡然无存,脆声喊着“小堂叔”,一溜烟儿黏上去,问东问西,叽叽喳喳。
于是,姜潮与刘承铭这两个原本颇受瞩目的小家伙,立刻被撇到一边。
四只眼睛对望半晌,齐齐撇撇嘴,一个闷头去琢磨拳脚,一个埋头继续啃书,各自为营,倒也相安无事。
晨起的桩功,暮时的书声,偶尔的争执,更多时候的安稳……
日子便在这般吵吵闹闹又不失和顺的光景里,不急不缓地淌了过去。
春去秋来,转眼又是半载。
灵泉池畔,那左右两株新桃,已开过头年花,眼下挂上了初熟的果子,嫩生生地在枝头摇曳。
唯有正中的仙桃树,失了杨枝玉露的滋养,这几年却少见寸进,枝干苍老,徒留些斑驳的叶影。
姜义依旧盘坐在后院老地方。
呼吸吐纳之间,心神早与草木泉石浑然一体,似在寂静里听得见草生虫鸣。
万籁俱寂,心神空明。
忽然,平顺的灵气流转间,泛起一丝不该有的涟漪。
下一息,大地深处传来沉闷的悸动。
这一回的动静,比之先前,更猛,也更直。
泉眼里水花迸溅,老桃树的枝叶簌簌直落,枝干摇晃,发出压抑的吱呀声,似要倾折。
姜义缓缓睁开眼。
眸中不见惊惶,只余沉凝的审视。
心神一沉,循着地脉探去。
上回那股躁动,源头极深,似来自地心深处,隔着不知几许厚重岩层,传到地表时已是强弩之末,有惊而无险。
可这一回……那股暴烈,却似逼近了许多。
震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几个呼吸,便又归于平静。
姜义却未急着复又闭眼。
他仰头望着半空,那些被震落的桃叶一片片飘摇而下,落在泉水上,旋转几圈,便没了踪影。
眉头缓缓蹙起。
心底只余一句低语。
这地龙,怕是越发不安分了。
是夜,露重更深。
两界村早没了声息,只远远传来几声犬吠,断断续续地应和着。
堂屋里灯火如豆,无风,那烛火却忽然自己摇曳了一下,光影在墙上拖得老长。
一缕淡淡的虚影,在姜义对面的蒲团上,由虚转实,渐渐凝出姜亮的身形。
他眉宇间带了几分风尘,神魂比往日黯淡了些,显见近日耗了许多心力。
姜义并未起身,只抬了抬眼皮,声音平平淡淡:
“外头如何?”
“动静比咱们这儿,大得多。”
姜亮的声气里带着疲惫,却依旧沉稳:
“上回不过是洛阳一带震动,已算骇人。这一回,凉州、并州、益州几处,怕是都未能幸免。”
第207章 卖官鬻爵,天水姜氏
姜义顿了顿,像是在追忆整日所见的景象。
“我顺着地脉粗粗探去,此番地龙翻身,烈度远胜上次,波及亦广。”
“生民涂炭,可有救灾章程?”
姜义声音不高,却似一块石子沉进深潭。
姜亮那虚影,微不可察地晃了晃,像风里的一缕青烟。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个没什么笑意的弧度。
“孩儿到底只是阴司神祇,”
声音平淡,“管的是魂,不是米。”
“能做的,不过是安抚那些枉死孤魂,收拢新生的怨气,免得再化出阴邪,平添乱世之祸。”
话到此处,他停了片刻,抬眼瞧着那豆点大的烛火。
语气里带着一丝说不清的冷漠:
“至于朝廷赈济……圣上忧心万民的恩旨,想来早已快马加鞭,发往各州府了。”
姜义闻言,神色并未见缓。
那双看过太多风霜的眼睛,只微微垂下。
三年前的大旱,赤地千里,饿殍遍野。
那一夏一秋,赈灾文书如雪片般飞下去,真正落到灾民碗里的口粮,却比金豆子还稀。
听说国库那点家底,早已掏得见底。
至于是被天灾掏空,还是被“人祸”挥霍,那便只有天知晓了。
朝廷元气才喘匀三年,如今又迎头撞上这等天灾,还能有几分余力,去填那深不见底的窟窿?
姜义只是缓缓摇头,不再多问。
堂屋里烛火一晃,照出他那沉下去的面色,气氛也随之凝重。
姜亮本是虚影,理当无喜无悲,此刻却也觉得有些压抑。
他沉默片刻,话锋一转,脸上生出几分活泛的笑意:
“三年前那场大旱,羌地人心浮动,硬是让姜锐与大黑招抚下不少部族,圈下好大一片地盘。如今在羌地,也算竖得起一杆旗了。”
说到这,他语气轻快了些,隐隐带着与有荣焉:
“动静闹得这样大,朝廷自然也看在眼里。他那位做护羌校尉的老丈人,联同凉州刺史,前些日子已联名上折,说是抚羌有功,保境安民,要替他讨个封赏。官职抬一抬,日后在羌地行走,也更好说话。”
听了这话,堂屋里那点沉凝的气氛,总算淡了几分。
姜义紧锁的眉头,也似被这消息熨开了些,一直绷着的嘴角,缓缓松了下来。
他吐出一口浊气,像要把心底那份挂在天下苍生上的郁结,也一并吐出去。
“在那等苦寒之地折腾出这番局面,也是难为他们了。”
话音平淡,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
他端起茶杯,却并未入口,只沉吟片刻,又道:
“罢了,你明日此时,再走一趟。”
“后山那几株果子正好熟了,我再理些药材丹药,你给他们一并捎过去。大黑那厮,想来也馋得紧了。”
姜亮听着,虚幻的脸上露出个会心的笑。
自无不应,只冲老爹点点头,道了声:“那我先回了。”
话音一落,他的身影便淡了下去,如水墨入水,轮廓一点点模糊,终化作一缕若有若无的青烟,散在空中。
屋里复归沉寂。
只剩下烛火偶尔“噼啪”一声,似与夜色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