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衣衫打扮是寻常商队伙计,举止间却干净利落,言语不多,手脚不慢。
都是李家挑拣出来的心腹。
几处避风的坳口,一夜之间便搭起了简陋粥棚。
大锅架火,柴草噼啪,锅里稀粥正翻着白沫。
那股米香混着柴火气,在这荒凉地界,竟比什么都要勾魂。
四下流离的灾民,本已是走投无路之辈。
此刻闻着那救命的粥香,相互搀扶着,便都拖着一身疲惫,聚拢过来。
热粥入腹,暖意顺着脏腑散开,驱了几分寒意。
有了活命的指望,腿脚便也硬了些。
自然有人撑不住心头的激动。
有老者捧着空碗,颤颤巍巍欲要下跪,老泪纵横地追问,是哪位菩萨心肠的大善人,行下这般功德。
施粥的伙计们,得了吩咐,只连连摆手,将人搀起,嘴里含混应承。
这桩事,姜义早自有计较。
这方天地,自有规矩。
三年前那场大旱,多少山神土地,擅自行雨,结果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他记得清清楚楚。
前车之鉴,殷殷在目。
是以,这一遭赈灾,他早早嘱咐过,万不可提“两界村姜家”半个字。
正好,姜锐那位当护羌校尉的老丈人,原籍是天水人。
姜锐娶妻生子后,为官所得的官邸封田,也都尽在天水。
于是伙计们逢人问起,皆只一口径:
奉“天水姜氏”家主之命,不忍见百姓倒悬,故来此间,略尽绵力罢了。
这“天水姜氏”,名头不大不小,不惹眼,却显几分底蕴,正好。
好在这回地龙翻身,凉州地界终究只被余威扫过,算不得什么伤筋动骨的灾祸。
几处粥棚开了月余,锅里的米粥,也还算熬得浓稠。
再过一月,官道上拖家带口的流民少了,换作零散的商队与独行客旅。
那几口大锅,也在某个不声不响的清晨,收了。
来得悄然,去得干净。
只是那一碗能续命的热粥,那不求回报的“天水姜氏”,却似一粒籽,落在不少人心里,慢慢生了根。
这名头,说大不大,传不到洛阳长安那些权贵耳朵里。
可在凉州几处州县,茶余饭后,道旁闲谈,总有人提起。
说有那么一家姓姜的,在最难的时候,拉了他们一把。
第208章 浊分五脏,凉羌相会
秋风卷走最后一片枯叶,冬雪跟着落下,给天地披上素净。
转眼,又是年节。
爆竹声里一岁除,这院子里,今年却比往年热闹得紧。
姜潮那小家伙在此住了大半年,不再是初来时的拘谨模样。
刘承铭虽常住姜家,终究是刘家子弟,年节理该回自家庄子。
可三天两头还是往这儿跑,美其名曰切磋学问,实则惦记着柳秀莲那手做点心的好手艺。
再加上平日里最爱凑热闹的姜涵,三个半大的娃儿,凑到一处,便是一台唱不完的戏。
追逐打闹,把院里薄雪踩得七零八落,呼喝声里,全是鲜活气息。
那股热闹劲儿,正似新年里方点燃的爆竹捻子,滋滋作响,带着一腔辞旧迎新的欢腾。
大年初二,按着老例,女儿总要回娘家走上一遭。
清晨的薄雪尚未化尽,院口已响起道贺声。
姜曦裹着一身素净棉裳,却掩不住眉眼间的喜色,与刘子安并肩而来。
门口红纸犹新,爆竹的硝气尚未散尽,她一脚跨进门槛,像是把整年的牵挂也带了回来。
刘子安手里提着礼盒,嘴上自是客客气气的拜年吉语。
这位女婿一向温厚老成,在姜家众人眼里,也算是个安稳妥帖的人物。
姜义安坐堂上,神色淡然。
那小两口一进门,气息已不同凡响。
圆融自洽,神完气足,犹如一阵和煦春风,将堂中冷意一并吹散。
他心里明白,这便是“根脚”的差别。
自家这一代,是真在红尘里打滚出来的。
刀口舔血,泥里翻身,混得久了,气息难免带着几分浊。
到了他们这一辈,天资根骨俱佳,又有家中余荫撑着,修行路上自是顺风顺水。
三十五岁前,便双双踏过那道“性命双全”的坎。
如此一来,体内浊气渐轻,神魂尘埃亦薄。
再行“炼精化气”之路,不过水上行舟,顺势而已。
堂上闲话不断,姜义不动声色地抬眼,目光在那温文的女婿身上停了停。
“子安,”他语调平常,“你那炼精化气的功夫,近来可有进境?”
声音如常,听不出半分考校意味。
倒更像寻常人家里,老丈人瞧着女婿顺眼,随口问一句生意可还称心。
刘子安闻言,原本松和的身子,不觉又坐直了些。
他放下茶盏,双手一拱,语气恭谨,却不见拘谨:
“托岳丈挂心,近来略有寸进。”
说到这里,他略一沉吟,像是掂量着措辞,才又温声续道:
“如今正炼化脾中那点土浊之气。若无意外,再得一年半载的水磨功夫,或能得个‘脾脏清净’。”
姜义正要举盏,手在半空中微微一滞。
“脾脏土浊?”
他心下暗暗咂摸,只觉这四字有些新鲜。
自家修行至今,炼浊化气也算半生功夫,却只知混元归一,从未细分至此。
那一点疑色虽转瞬即逝,却终究被姜曦瞧了去。
她掩嘴一笑,眉眼弯弯,像是偷了个趣。
“瞧我这脑袋,”她轻轻一拍额头,语气带笑,“倒忘了同爹爹说起。”
“前些日子,子安在书房翻那张旧丹方,不知怎的,从夹层里又摸出一卷薄册。
上头没什么正经功法,只记着些修行杂谈。那‘五脏浊气’的说法,便是从里头看来的。”
她说罢,吐了吐舌头,神情里三分俏皮、三分无辜。
“原想着得了空再同爹娘说个新鲜,哪知年底一忙,人也糊了脑子,就给忘了。”
冬阳从窗格斜斜照入,光影在她眉眼间轻轻一晃。
那一室的气氛,也随之软了几分。
姜义听了,面上那点疑色便淡了,眼底却浮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旧丹方”么……
这两年里,随着刘承铭一天天长成,筋骨也渐见雄健。
那女婿刘子安,便时不时能从自家庄子里,“机缘巧合”地翻出几张祖传的旧丹方。
说来也巧,这些方子旁的用途没有,偏偏都合着那孩子的年纪。
不是固本培元,便是强筋壮骨。
头一回听时,姜义还觉新鲜;
听得多了,心里自然也就有了数。
此刻听姜曦又提什么“旧册子”,他倒也不觉稀奇,反生出几分玩味的心思。
姜曦见父亲不言语,知他起了兴致,便把那册子里的说法,拣着要紧的,一一道来。
“册子上说,修士体内那口混元浊气,表面是一团,实则轻重不一。”
“修行日久,浊气渐炼,便能觉出其中淤结最重的地方。恰是人的五脏。”
她声音清亮,说得条理分明,显然已烂熟于心。
“五脏之浊,各应五行。”
“譬如子安方才说的脾脏,属土,其浊为‘怨’。那册子上形容,这股浊气最是黏滞缠塞,如沼泽烂泥,令人思虑不清,愁肠百结,凭空添出许多烦恼。”
“若能将这脾中土浊炼化干净,不但心思清明,念头通达,更能与大地之气相合。届时身如山岳,下盘稳若磐石,一口气息,绵长深厚。修那土行法术,亦能事半功倍。”
她顿了顿,似在心中理了理头绪,又举了个例子。
“又如肺,五行属金,其浊为‘恐’。此气肃杀,带几分锋锐之意,如秋风入骨,能磨人胆气,使人畏缩不宁。”
“若能将这肺中金浊炼尽,胆气自生,心志坚凝。与天地金行之气相合,吐纳之间,气息便带几分剑锋的锐意。修那金行术法,便也一日千里。”
“至于心、肝、肾三脏,亦复如是,各有所应,各有所浊。若能一一炼化,皆成妙处。”
姜义神色平淡,心下却已将这番话一字不落地记了。
自家修行虽未至这般精微的境地,但这番理路,却像是一张照路的舆图,早早放在了心底。
见父亲听得认真,姜曦便又续了下去。
“这五脏浊气,也不是想炼哪处便炼哪处的,里头自有个章法。”
“须循五行相生之理,步步而进,方不致乱了气机。”
说到这儿,她话锋微转,眼角带了几分俏意。
“不过呢,这头一处从何炼起,却可因人而异。”
“子安本就通土行法门,自然先从脾脏土浊下手,最为稳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