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头那只矮几上,放着柳秀莲平日收首饰的小荷包。
他伸手取来,将里头的碎银与簪花尽数倒出。
然后,极轻极稳地,将那根金毛放入,
又用那片鸳鸯绣面一层层包裹,裹得极紧,仿佛要隔绝世间一切气息。
手指仍未放松。
他又俯身,从床底摸出一个旧檀木匣。
那匣常年封着,木香淡淡,细纹如水。
将荷包放入其中,合盖。
木盖落下时,那声轻微的“咔”响,竟听得格外清晰。
姜义沉默片刻,心念微动。
檀木匣随即消失,被收入那一方壶天芥子中。
在那方袖中乾坤里,他寻了个最深、最稳妥的角落,将其安置好。
做完这一切,他才重新靠回枕上。
烛火在风口微颤,光影摇晃,照得屋内的影子长了又短。
他阖上眼。
屋中仍旧一片静。
静得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此后几日,姜义便真成了个闲人。
晨昏两顿饭,三碗药,一张床。
除了躺着,便是坐着。
那药是姜锦调的,草木气浓,苦得舌根都发麻。
偏又带着股说不出的清香,像山间新断的竹叶,凉丝丝地从喉头滑下去。
每次喝药,柳秀莲都守在一旁,盯得紧,一滴都不能剩。
姜义嘴上也说过几回,说自己身子骨自己晓得,早无大碍。
再这么躺下去,筋骨都要躺酥了。
可话一出口,便被柳秀莲堵了回来:
“那日你倒下时,脸白得跟纸似的,还说没事?老老实实躺着!什么时候这脸色红回来了,什么时候再说下床的事。”
她说得板正,语气里却透着那股子柔。
姜义拗不过,也只能由她。
只觉这几日,屋里头的风都比往常轻,连日头照进来,都带着药香。
他躺着,久了,难免生出几分烦闷。
外头的功夫是做不成的,心里头的功夫,却总能做。
他便静下心,调息入定。
神思一转,意识沉入那方寸之间,内视己身。
那门呼吸吐纳的法门,早已熟至骨里,不假思索,气息便自行流转开来。
一呼一吸,细微而绵长,如春水暗行,悄然与天地气机相合。
心神顺着气息的轨迹,缓缓沉入五脏。
去看那五团似石非石的浊气,仍旧沉在原处,顽而不化。
他早也不指望能有变化,只当每日擦拭陈剑一般,持之以恒地冲刷、打磨。
可这一回。
他忽觉不太一样。
那股自内而生的气息,似是多了几分韵意。
又似在无形间,与某种不属于己身的韵律相合。
轻、淡、若有若无,却分明,不似从前那般呼吸。
姜义心神一凝。
屏了外息,将整个人都沉进那一口内息的流转里,细细体味。
……果然不同。
往昔修炼这门吐纳法时,一吸一呼,不过是顺势而行。
气入丹田,如春风化雨,散入四肢百骸,润物无声,却也随之而散。
他虽能引导其势,却终究只能借流而行,却无法挽流为渠。
可此刻。
姜义心念微动,意若轻羽。
那股氤氲之气,竟真被他一敛,凝成一团,静静浮在丹田之中,既不散,也不乱。
姜义暗暗一惊,又试着将之拉伸。
那团气息便如温玉被丝线穿引,细若游丝,却凝而不散,在他心意所至处,随之舒卷。
再一催念,那丝气线又散为团雾,柔和地旋回丹田之内,流转不息。
聚则成针,散则为云。
收放由心,恍若多出了一只“看不见的手”。
他再试几次,气息如影随形。
这股熟悉又陌生的掌控感,让他心底涌上一种说不出的畅然。
静室里,烛火无风自晃。
姜义面色依旧平静,只那双眼底,却有波光一闪,若有若无。
胸口微微起伏,像是被这突来的变化惊了一下。
姜义再也按捺不住。
心念一催,丹田中那一团温驯如意的气息,登时灵动起来。
不循经络,不走常路,径直化作一缕细若游丝的气线,悄无声息地朝着最近的那一处脏腑,游弋而去。
肾脏,属水。
其间盘踞的,正是那五团浊气中最阴寒的一团。
往日里,吐纳所得的气息冲刷至此,皆被那股寒意吞噬得无影无踪,连个浪花都翻不起来。
而今不同。
那缕气线凝而不散,锋芒暗隐。
姜义咬牙,心念一转,竟让它带着几分狠意,直刺那团浊气深处!
轰。
一瞬间,阴寒之意如冰潮倒卷,逆流而上。
那寒意之烈,几乎要将神魂都冻裂开来。
可姜义非但未退,反倒微微一震,紧闭的眸中迸出一丝狂喜。
成了!
他分明感到,那团盘踞多年的浊气,在这一击之下,竟微微动了。
虽不过一线,如冰山崩裂的第一个细缝,却已是前所未有的松动。
紧接着,一缕极细极纯的气息,从那缝隙间悄然渗出。
那气息,清润如泉,带着几分幽幽的寒光,在体内流淌开去。
一寸寸,温养血脉,濯洗心神。
第214章 老农之功,符道受阻
这般控息如意的窍门,究竟是凭空生出,还是原本便潜藏于己身,姜义一时也想不出个理路。
只觉此法天成,毫无生涩,仿佛他早已将此意烙进了骨髓,连呼吸都带着那股熟稔的韵律。
此刻也不去细究,趁着这份神清气朗,心念再转。
丹田中那缕温驯的气息应念而动,被他轻轻一捻,拧作细线,离了肾水之宫,溯流而上,探入心火所在。
心属火。
其间藏着一团隐隐的躁焰,平日不显,一旦气血鼓荡,便似焦油沸腾,烈焰翻滚,最是难驯。
往常他以气冲刷,不过以水济火,非但无功,反令其暴涨。
可此时不同。
那缕气线携着肾水初化的清凉,柔若无骨,却又极有分寸,不强闯,不硬压。
只是如一根冰丝,悄然掠过那团躁焰的边沿,轻轻一拨。
只此不轻不重的一下,那团火浊竟微微一颤。
旋即,似被撩开了个口子,一缕细若发丝的燥气便被剥离出来。
那缕躁气甫一脱离,便被气线所牵,顺势流转,入体内的那股清凉之意中,转瞬即化,连影也不留。
姜义闭目,心底的惊喜如涟漪般扩散开来。
这一冷一热、一阴一阳,竟在他体内交融成势,隐隐有了几分呼应天地的气象。
他长吸一口气,胸臆间只觉前所未有的畅快。
姜义意犹未尽,又引那缕愈发精纯的气息,依次行至肝木、肺金、脾土三处。
或如春风入雨,细梳肝中郁木;或似秋霜扫叶,荡去肺腑沉金;或以厚土覆壤,缓缓浸润脾间之气。
一处一炼,一息一化。
待五脏行遍,整个人都轻了几分。
气海通明,神魂亦随之清透。
往日修行如死水,如今似有清泉渗入,微微泛起了涟漪。
那股畅然之意,在五脏六腑间流转数周天,方渐散去。
然热潮既退,胸口却余下一丝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