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了半晌,才又开口,嗓音干得像砂纸摩砂纸:
“我记得……摘了一整篮的桃儿?”
顿了顿,又加上一句:
“……我桃呢?”
屋里一时静了。
那满屋的愁气,竟被这句没头没脑的问话冲开了一道缝。
姜钧先是愣了愣,随即像才想起什么似的,抽了抽鼻子,带着点鼻音,瓮声瓮气地答:
“当时……光顾着把阿爷您弄回来,哪还顾得上别的。后来再去看,地上就剩个空篮子了。”
他想了想,又小声嘀咕了一句:
“想来,是便宜了山里那帮嘴馋的猢狲野鸟。”
“猢狲野鸟……”
姜义轻声念着,眼神里那点刚聚起来的光,缓缓又散了开去。
不对。
他记得分明。
在那片黑暗彻底吞没他之前。
后腰上,是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
那一下,不是跌倒的闷痛,也不是岔气的抽痛。
倒像是……被人,不轻不重地,踹了一脚。
姜义那双浑浊的眼珠,又缓缓转了回来。
灯影在他眸底一晃一晃,像是要从那层薄雾里,捞出点什么。
他看着姜钧那张还带着几分少年气的脸,声音低缓,听不出喜怒:
“你发现我时,可曾瞧见……有旁的人在左近?”
姜钧几乎没犹豫,径直回道:
“没瞧见旁人。那山道口就那么点地方,若有生人,孙儿岂会看不见。”
话音落下,他那双眼却已不着痕迹地挪开,落在床沿那条雕得模糊的木纹上。
似不经意,又似有意。
“倒是昨日,便觉着阿爷您气息有些浮动。”
他忽而换了个话头,语气自然得很:“是不是修行上出了什么岔子?”
屋内静极。
姜义心头的那点疑雾,仍未散净。
只是他一抬眼,瞧见柳秀莲那双眼珠又红了半圈,瞧见一众儿孙满脸的紧张与惶然,心底那点疑念,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许是我心急了些。”
他语气平缓下来,像是在安抚众人,也像在对自己说,“确是险些走了火,冲了心脉。”
说罢,他勉强扯了扯嘴角,那弧度不似笑,倒像是一种无奈。
“想来是还没缓过来,脑子也跟着糊涂了。”
他抬手摆了摆,那动作慢腾腾的,气力也不大:
“都散了吧。让我再躺会儿,歇歇,歇歇就好。”
众人面面相觑。
病榻之侧,一时只剩呼吸声。
终是姜锦走了上前。
她年纪不大,手指却修长白净,端了个小凳在榻边坐下,三根指头轻轻搭在脉门处,静了半晌。
“阿爷的身子骨,没什么大碍。”
她终于开口,声音柔得像院外风过桃叶:
“只是气血冲涌,思绪略乱。我稍后去配几剂安神养气的汤药,喝上几日,便当无恙。”
屋里的气息,才算松了几分。
只是那灯火,在姜义脸上明明灭灭,映得他神情里,似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疑窦。
柳秀莲长长吐了一口气,像是要把这一下午的惊惧都一并吐出去。
她转过头,目光落在姜钧身上,神情间那点慌乱也跟着敛了去,重新带上几分当家主母的利落。
“钧儿,”她摆了摆手,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你不是说,还得上山修行么?你阿爷这儿有我们照看着,不会出岔。你自去便是,莫要耽搁了正事。”
姜钧目光一动,越过人群,落在床榻上。
榻上那双年老的眼,似有似无地看了他一眼,随后,缓缓点了点头。
得了这个示下,他不再多言。
只是朝着床榻方向,深深一揖。
衣角一拂,转身而去。
人影出门时,夕光正斜。
那光一寸寸地爬上他的背,又被门扇吞没,只留下一线淡影。
柳秀莲目送他出门,回头看了看床上那人,见姜义气息仍显疲乏。
便忙又转身,对着屋里那一屋子的儿孙轻挥了挥手:
“都先出去罢,让人好生歇歇。”
众人不敢作声,皆垂手应是。
脚步声极轻,几乎不沾地,一个接一个地退了出去。
柳秀莲留下来,俯下身,替姜义掖了掖那散开的被角。
“你先安心歇着,”她的声音轻得几乎要化进空气里去,“什么都别想。锦丫头的药,我看着火熬,等熬好了,再叫你。”
话音未落,她已直起身,不等回应。
临出门时,顺手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轻轻带上。
门轴摩擦的一点细响,像一根线被剪断。
屋内的光、气息、声息,一并寂了下去。
静极。
只余姜义一人,枕着昏沉的气息,半倚半躺。
可心头,却一寸也静不下来。
缓缓吐出一口气,指尖轻轻按在腰后,眉心一点皱纹。
那后腰的痛,不似跌撞,不似气机乱窜。
分明似是被人踹了一脚。
姜义阖着眼,面上神色安稳,似已沉入梦乡。
可那一缕阴阳二气,却早在神魂深处悄然流转。
清凉如水,细细渗透,一寸寸拂去识海中残存的昏沉。
那些乱如麻的念头,被轻轻抚平,似风过秋塘,波纹一层层散尽。
心神渐静,他便分出一缕极细微的神意,如丝如烟,自内而外地巡行。
由皮入肉,由肉及骨,再探至五脏六腑。
气息行至一处,皆是寻常。
除却那点走火后淤滞的气血,并无异象。
连那后腰之处,也光滑如初,肌理如旧,毫无半点外伤痕迹。
他心头微疑。
莫非真是走火误心,虚惊一场?
正胡乱思忖着,忽觉后颈窝处有些扎痒。
像有根极细的发丝钻进了衣领,软软缠缠,搔得人心头发躁。
姜义微微一皱眉,抬起左手,往颈后探去。
指尖胡乱一捞,便捻着了那作祟的玩意儿。
将手拿到眼前,摊开。
只见指尖上,正捏着一根寸许长的毛发。
那毛发,通体金黄,在从窗棂透进来的那点微光下,泛着一层淡淡的,近乎于金属般的光泽。
毛身柔韧,根部却带着一个细微的、自然的弯曲弧度。
瞧着……
倒像是根猴毛。
只一眼,姜义心底似有物被猛地拨了一下。
那双半阖的眼,陡然一凛。
方才还带着病气的瞳孔,此刻骤缩成针尖,一点寒芒,自眼底深处一闪而逝。
有个念头,在心头晃了一下。
姜义深吸一口气,心头的那股冷意渐渐压下去。
气息在体内一转,指尖轻轻一抖,那根金毛仍横卧掌中。
稍稍凝神,将一缕法力渡了过去。
那法力细如丝线,缓缓流淌,从根到梢,往返了数遍。
一切静极。
没有灵光回涌,也无半点波动。
那根毛发依旧沉沉地躺着,温润如常,软中带韧。
若只凭眼与触去辨,的确再寻不出半点异样,寻常得不能再寻常。
姜义眉头轻轻一皱,心底那根弦却并未松开。
不再多试,只抬眼一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