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东的防线,就这么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黑色的浊流自缺口涌入,嘶声如潮。
这些闯进村中的,多是凡虫,灵智不高,不管人也不顾血,只按本能乱啃。
木柱、屋檐、菜圃。
“咔嚓咔嚓”的碎响此起彼伏,似雨打枯枝,听得人心发紧。
好在村中尚留不少乡民,闻声赶来,抄起锄头扁担,便往虫群里招呼。
而且早在前些年,姜义就劝村中人家多养鸡鸭。
这几年灵气渐盛,那些寻常家禽日夜濡养,虽未入灵,却也筋骨结实,精神矍铄。
啄起人来都疼得叫娘。
此刻,那些平日里只会在田埂边刨土的土鸡、芦花鸡,也被这满天嗡鸣激起了血脉深处的野性。
一只只昂首伸颈,从篱笆下、屋檐后钻出,
羽毛炸开,目光发亮,仿佛也要与这漫天的虫海,分个死活。
一时间,村中“咯咯”声四起,鸡飞狗跳,乱作一团。
冲入村中的虫群,夹杂着几头体型硕大的妖虫。
这些畜生却不似凡虫那般胡啃乱咬,反倒齐齐收了势头,绕过沿途的菜圃与屋舍,不理那些挥锄的村民,径直朝姜家院子扑来。
然而还未奔出几丈,斜刺里便杀出十几道半大的身影。
那是村中那群闲不住的小子,个个眼亮腿快。
为首的刘承铭,生得肩阔腰圆,天生精气充盈,气势比成年的汉子还盛几分。
人还未到,一柄与他身量极不相称的石斧,便呼啸着脱手飞出。
“噗”的一声,正中一头妖虫的背甲,砸得那畜生趔趄欲倒。
未等它回神,刘承铭已如小牛犊般猛扑上前,双臂一合,蒲扇大的手掌抓住虫头,只听“咔嚓”一声脆响。
那妖虫的颈节,便被生生拧断。
他身后,姜潮提着短刀,喘着粗气赶来,却见地上横七竖八躺了四五具虫尸,连个活口都没剩。
少年急得直挠头,四下张望,嘴里还嘀咕个不停:
“没了?怎么就没了?”
这几声喧哗,不过是血肉磨坊中的一朵小浪花。
很快,那被撕开的缺口又被死死堵住。
厮杀声重新淹没一切,像沉重的浪,一下一下,拍在村子的心口上。
这原不过是一场不值一提的小插曲。
可姜义的目光,却始终未曾移开。
他望着那几具妖虫的尸骸,神情平静,眉头却微微一蹙。
这些畜生已有些灵智,却不理沿途的粮食牲畜,偏生一门心思往这灵气最盛的地方钻。
如此算来……
那头藏在地底、能号令亿万虫群的“头虫”,对灵气精粹之物的渴求,只会远胜这些前锋。
百倍,千倍,不足为过。
念至此处,姜义心念微动,神色不显,却已将目光缓缓掠过身后那片经营多年的院子。
灵树灵果,一株株气机饱满;
角落里的灵药,也都氤氲着细微光泽。
这些年积下的灵气,在夜色中仿佛都能听见呼吸。
直到他的目光,最终停在了那汩汩灵泉旁。
泉边,立着一株通体青润、枝叶若玉的仙桃树。
长势极盛,灵韵最浓,宛若一团凝成实质的灵光。
姜义抬手,虚虚一引。
掌心黑白二气交缠,如两条游鱼,一闪便钻入那仙桃树下的泥土。
顷刻间,那片被泉水濡润的乌亮泥地,便轻轻鼓起,似有生息。
泥层翻涌,却无尘飞扬,静得出奇。
不过数息工夫,那株仙桃树便被一股无形之力托起,连根拔出。
根须纤毫分明,仍带着湿润的泥香,土团浑圆饱满,在半空微微浮动。
这一手,轻若无意,实则巧入化境。
姜曦与刘子安在旁看着,眼底皆浮出几分讶色。
他们并非惊叹那术法之精,倒是讶于自家老爹的决断。
这株来历不明的仙桃树,自栽下那日起,便得了姜义的极尽照拂。
既不开花,也不结果,却日日受灵泉滋养,几乎占了院中一半的灵气。
这桃树,向来是姜义最珍重之物。
而今,他竟亲手将其连根拔起。
未等二人回过神来,那株带着湿泥的仙桃树,已被姜义托起,平平放在刘子安身前。
那双眼,平日总带几分闲散,此刻却沉似寒潭。
“子安。”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你土行之法最熟。带上这株桃树,从地底往外走一遭,看看能否逃得出去。”
话音甫落,刘子安的脸色便变了。
他脖子一梗,几乎是脱口而出:
“岳父,我不走!要走,也得一家子一起走;要留,便一块儿留下!刘子安若撇下你们,连畜生都不如!”
话说得又直又急,满是梗直意气。
姜义望着他,沉默片刻,似有一瞬微怔。
倒是姜曦先忍不住笑出了声。
她摇了摇头,伸出一根玉指,在夫君脑门上轻轻一敲,声音温软中带了几分嗔意:
“呆子,谁让你真逃?”
刘子安摸着脑袋,依旧一脸茫然。
姜曦便低声解释道:
“爹爹的意思,是借你这土遁之法,带着仙桃树作幌子,装作要携灵宝逃遁的样子。那地底下的畜生若真有几分灵智,见这般肥肉要溜,焉能坐得住?”
姜义微一点头,目光中掠过一抹笑意。
到底是自家骨血,这点机锋,一点就透。
他转眸看向刘子安,神情里的那份凝重,又添了几分。
“记住,”他说得极慢,语气却如敲石落铁,“此去,是钓鱼,不是搏龙。那东西若真露头,你只管跑,莫起半分逞强之念。”
说罢,他抬手,指了指头顶的天,又轻轻一点院外。
“能将它引出地面,那才是正解。上了明处,家中一齐出手,才算稳妥。明白么?”
刘子安这才彻底听懂,先前那股子梗劲尽褪,剩下的,只余几分憨厚的惭色。
他挠了挠脑袋,难得郑重地躬下身去。
“小婿……谨遵岳父教诲。”
言罢,不复多言。
他深吸一口气,一手扶住那株仍带着湿泥的仙桃树,另一手掐诀。
身形一矮,脚下的土地便如波纹般轻轻荡开。
泥土翻涌无声,下一瞬,那人影与桃树一同没入地底,只余一圈尚未散开的土息在空中旋转。
刘子安的气机方才沉去,姜曦眼底的青焰已再次燃起。
她凝眸俯视,那一层层大地在视野中剥落,显出底下流转不息的气机。
刘子安的神魂,与土同脉,而后又炼尽脾内土浊。
此刻在地底行走,恍若潜鱼归海,连气息都化作了泥土的一部分。
带着那株仙桃树,依旧行若无事。
那桃树灵气内蕴,此刻被他以真元包裹,只漏出那么一丝半缕,便如黑夜里的明灯。
片刻之间,刘子安已自地底遁出数里,眼见便要脱出虫潮的包围。
泥沙翻滚,耳畔尽是大地低沉的脉动声。
也就在此时,那原本死寂的深层泥土,忽有一丝异动。
似有什么沉重之物,在极远极深处翻了个身。
紧接着,一股阴沉、腥湿的气息,从地脉深处悠悠浮起。
起初不过若有若无的一缕,眨眼间却化作一张无形的巨网,悄无声息地朝他笼罩而来。
刘子安只觉背脊一凉,汗毛俱竖。
好个畜生。
他心头暗骂,面上却不露声色。
脚下一转,毫不迟疑地抱着桃树折返。
动作干脆利落,竟无半分犹豫。
他遁行之快,已似泥中游鱼。
一线气机穿行其间,带起一串细密的气泡。
然而身后那股阴沉之息更快。
几乎在他心念一动之间,便追至咫尺。
四下的泥土忽然软化,又骤然凝固。
如被无形之手揉搓成浆,又化作铁。
那股沉重的拉扯几乎要将他的手脚生生拽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