棍身寒气森森,深处却隐着一缕炽热之息。
两端各嵌异铁。
一端黑如墨,一端白若玉。
而在那漆黑的一端顶上,一枚雪亮的鳞片,静静嵌着,光如刀锋,寒入人骨。
那妖蝗的修为,本就高出姜义一线。
况又是虫豸成妖,天生机敏。
凡有杀机一息泄露,便如草动风生,立知祸至。
铜箍棍甫一现身,那枚龙鳞的气息方才溢出,它心头那根弦已然寸断。
哪里还顾得上什么仙桃树!
那具看似笨重的身躯,只轻轻一晃,便如水滴入泥,
不留声、不起尘,悄然没入地底。
遁得极快,快过电光,转瞬无踪。
姜义却神色如常,似早有定计。
他原也知,这一击,多半难中这滑溜的孽畜。
手中棍势,却丝毫未止。
妖蝗方才隐入地底,他已反手调转,将那嵌着龙鳞的漆黑一端,
猛然杵向那妖遁走之处。
“噗嗤。”
轻声入土,半截木棍,竟毫无阻碍地没入坚地。
下一瞬。
姜义全身法力如开闸洪流,顺着棍身倾注而下。
“咔……咔嚓……”
寒气自铜棍而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长开去。
以棍为心,一圈森白的霜花缓缓铺展,
泥土结冻,气息寂冷。
姜义不敢再留余力。
体内阴阳二气翻涌如潮,似江河决堤,一泻千里。
那枚嵌在棍端的龙鳞,随之幽光乍起。
至阴至寒的气息,无有阻隔,尽数倾泻而出。
寒意蔓延,泥土凝白,连地底的岩石也冻得脆响。
风声似也被封在这片冰壳里,寂静得只余心跳。
直到体内最后一缕法力耗尽,姜义面色惨白,身形微晃,方才长吸一口气,硬生生稳住。
他这边气息方敛,半空已掠过一道青影。
姜曦身法轻捷,袖袍一展,稳稳接住那株仙桃树,连半片叶也未曾折损。
刘子安心领神会,身形一晃,遁入那片凝霜的土地之中。
片刻后,他破冰而出,脸上喜气几乎溢出:
“岳父!那畜生被冻住了!就在下头三十丈处,冻成了一整块冰疙瘩,动也动不得!”
姜义却不言笑。
那张失血的脸仍冷着,气息薄得像要散去。
他只是抬手一摆,目光落在姜曦怀中的仙桃树上,语气微急,却不容拒:
“锦儿,快,种回去。莫让它灵性散了。”
只这离地的片刻,他便已察觉,那株仙桃树原本圆融的灵气,已微微薄了几分。
姜曦自晓这株桃树的重要,不敢稍有怠慢。
应声而去,抱着那树,身形一闪,已回自家院中。
她循着灵泉旧迹,将树重新栽下,双掌微覆,以自身修出的木气细细温养。
泉气氤氲,枝叶轻颤,似有灵意初回。
此时姜义那边,方欲喘息一口,身后村中,却忽起一阵骚乱的轰鸣。
那声音,与先前不同。
不复癫狂,反倒带了几分惊惶。
没了妖蝗的神念镇压,亿万蝗虫血脉里那点对天敌灵禽的畏惧,便如泉眼决堤,瞬间喷涌。
先前有多狂,此刻便有多乱。
那片压顶的黑潮,忽如退海之水,仓惶后撤。
前者挤后者,后者又踏前者,乱成一团沸粥,天光都被搅得灰白。
姜义望着那退去的黑浪,神色仍冷。
脸上未有半点喜色,只一片沉寂。
放任这些畜生逃散,也不过是换个地方去祸人罢了。
他心念微动,眉目间无波无澜,一缕神念已悄然放出。
片刻之后,那渐趋零落的厮杀声里,忽传三声高亢的鸡鸣。
金羽、赤羽、青羽。
三声相继而起,虽带鏖战后的疲色,却依旧清亮昂扬,一声比一声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意。
随即,三道流光自村中冲天而起,各引幸存的族鸡,似离弦之箭,破空而去。
金光锐似锋,赤光如焰,青光带电。
三色光影在半空化开,并不相聚,反倒远远分散,拉出一个宽阔的弧面,将那退乱的虫潮,生生围在其中。
说也怪。
三族灵鸡,本就不多,经此血战后,所余不过三四十只。
散布在偌大天野间,彼此相隔数里,稀稀落落,远看,倒像是夜空几点孤灯。
可便是这般稀疏一圈,却如无形天堑,令虫潮寸步难越。
高鸣声起,回荡天地。
每当一声响起,那些密匝的蝗虫便乱成一团,彼此冲撞,却不敢越雷池半步。
这不是阵法,也非术力。
是血脉里的畏惧,是天道使然。
不讲理,却最管用。
虫潮被困,天地间的喧嚣终于散了几分。
姜义缓出一口气,目光却仍落在那片凝霜的土地上。
仿佛能隔着厚土,瞧见地底那头被冻住的孽畜。
他倚着乌沉铜棍,气息微浮,声音比平日低了几分:
“子安,你回去瞧瞧。”
顿了顿,又道:“村里这场折腾,人心怕是慌了。去,稳一稳。”
刘子安点头,未多言。
“岳父放心。”
话落,身形一晃,化作一道土黄虚影,没入夜色。
风过,四野俱静,只余姜义一人。
呼吸吐纳,绵长若丝。
他面上那层死灰,随着气息流转,渐渐褪去几分。
似在调息,实则未松。
他手握铜棍,五指微绷,时有细微法力自掌心流入棍身,如细泉渗土,无声无息地沁入地底。
冻土之寒,又厚了一寸。
他这般守着,滴水不漏,生怕那孽畜还有什么脱身的邪术。
夜色沉沉,不知过了多久。
待那股空乏感被新生的法力填了几分,他才略觉轻松。
指间轻掐土行诀,
另一手仍死攥铜棍不放。
身形一矮,连人带棍,便那般无声地沉入地底。
下沉约三十丈。
四下冰晶交错,映着铜棍龙鳞的微光,寒芒如息。
土石正中,一块玄冰静悬,里头封着那头土黄妖蝗。
它仍维持着遁走的姿态,六足蜷曲,头微昂,连那双浊黄的复眼里,最后一线惊惶,都被凝成了冰。
姜义的神念,如水银泻地,在那玄冰上细细游走。
空寂一片,再无半分生机。
他却不敢信。
这等养成气候的精怪,死得太安静,叫人心底难免生出几分狐疑。
他静了片刻,方抬起一手。
五指微张,掌心虚拢,对准那块玄冰。
壶天之法,缓缓催动。
无声无势。
那块冰仿佛被风拂去一层尘,轻轻一晃,
便没入他掌中那方寸天地,无影无踪。
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