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道这小子,嘴上不提,那堆书本纸墨,心里头倒是怕得紧。
林教头一听这话,眉头微挑,知是有戏,便笑着顺水推舟:
“书自然还是要念的,不过轻松得很。三日练拳,一日念书,再歇上一日。”
说着眼一眯,像是故意引诱:
“歇那一日,有司里的贴补,可以去城里耍,街口摆摊的糖人、糖葫芦,爱吃几个吃几个。”
堂堂县尉司,可不是哪家乡下武馆,那是官里衙门,铁打的营生。
一旦入了门,吃穿用度不愁,拳脚有人带,纸墨有人教。
月月还有些零碎贴补,够小娃儿买零嘴打牙祭的。
姜亮听得眼睛亮了。
手里还捧着那碗热水,仰着头巴巴望向爹爹,眼神里一汪水意。
姜义瞧着小儿子那一脸期冀,一时也有些踟蹰。
这孩子打小最怕认字抄书,一沾纸墨便打瞌睡。
真要读书,只怕不是那块料。
依了他性子,习武倒是一条出路。
况且这般好机会,放在外头,多少人家打断骨头都求不来。
只是眼下年纪还小,牙都没换齐,真去了县里,挨得住那等折腾?
林教头衙里打滚多年,姜义那点心思,自然一眼便瞧得透。
“这小子底子不差,是棵好苗子,不过年纪到底还嫩了点。”
神色不动,语声却略带几分笃定:
“按司里规矩,也得再等上一两年,等骨架定稳了,再入正科不迟。”
这话一出,姜义心里倒松了口气。
再等个一两年,也就六七岁的光景了。
算算前世体校里,差不离也就这个岁数。
点了点头,权且应下,却也没把话说死。
这半大小子,三日两头便是个新念头,今儿兴许说得好好的,明日指不定便要哭鼻子找娘了。
林教头见了姜义点头,便也随之颔首。
手往怀里一探,摸出本薄薄的册子,封皮早褪了色,边角还卷着些旧痕。
“这是司里发的桩功入门。”
林教头将册子递过去:
“并非什么压箱底的秘笈,只是个打根基的法子。司里新收的小子,人手一本。”
又道:
“你回去照着上头的样子教教,这娃儿年纪小,正好先养养底子,免得将来练拳岔了劲儿。”
他随手翻了几页,指尖在那册子后头一段停了停:
“这后面,还附了几方药浴的方子。若是手头宽裕,熬几回,浸一浸,也算给筋骨打打底。”
说到这儿,他忽然斜了眼,望向姜明那边,语气略顿:
“你那大些的娃儿……也别急着撂下。这两年里,劝上一劝,到时兄弟俩一道入司,也好彼此照应。”
姜义将那书册接了,指下粗糙发潮,翻开来,纸页微黏,像旧年拣出的老卷。
抬手作了个揖,算是郑重谢过,只回道:
“他那头,我自会再劝劝。只是总归得他自己愿意,强求不得。”
林教头听罢,只淡淡颔首,未再开口。
身形一转,袍角轻拂过尘土,步子迈得沉稳,就这般去了。
院中一时无声,岑夫子在旁立了片刻。
目光落在姜明脸上,又移向姜义,终是一声轻叹。
“明日塾馆开学,莫忘了时辰。”
话头至此,衣袖一拂,也自去了。
姜义立在院中,望着那两个身影远去,才折身入屋。
拨了火,灶上便升起烟火气,热锅里滚着粥。
一面唤着娃儿,一面自个儿盛了一碗,便挨着桌边坐下。
那本旧书搁在手边,纸角卷翘,封页斑驳。
页上画着几式站桩,姿势古拙,旁边寥寥几句注解,讲的是扎根立势、调息吐纳的门道。
说不上玄妙,却也扎实。
到底是衙门里流出来的真章,比自个那半熟半瞎编的五禽戏,终归多几分正经。
饭后,把地头活计拾掇停当,又折回屋来。
柳秀莲尚在榻上歇着,姜义便守在一旁,卷了袖子,照着图谱演起式来。
先是扎马,步子放得略低,腿一时就酸得发颤,站得有些摇晃。
又试了几招行气运力的法门,讲究个沉肩坠肘、裹气归腹。
一招一式,缓缓行来,不求快,只求稳。
这副身子骨,自然不比小伙子利索。
幸得前些时日练了些呼吸吐纳,好歹不至一动就抽筋。
咬咬牙,也便撑了下来。
当爹的,总得先摸明白这桩功的门路,改日教那两个小子时,才不至露怯。
至于那几方药浴的法子,参芪归术,煎煮火候,还分什么阴阳寒热、补泻虚实。
瞧得姜义脑仁发胀。
还是等哪日地头闲些,再去寻李郎中讨教一二。
第9章 爹爹不是这样教的!
清晨微凉,院中笼着一层薄光。
姜义只穿了件单衫,脚下扎着马步,依着那本旧册上的图谱,一招一式舒展开来。
动作虽不快,却稳当得紧,透着几分较真儿的劲头。
身旁两个小子也在跟着比划。
姜明年纪大些,姿势拘谨,胳膊绷得像木棍,时不时抬眼瞄他爹。
姜亮还小,腿短重心浮,刚站没两下就晃晃悠悠,像只学走路的小狗仔。
姜义也不多言。
见大儿肩膀耸着,便上前虚按一把,示意他沉肩坠肘。
小儿的马步歪得厉害,便蹲下身去,轻轻扶了扶。
动作极是耐心。
柳秀莲倚在门边看着。
想着前几日,丈夫偷着在屋里练功,动作笨拙得叫人不忍看。
此刻教起娃儿来,却是一板一眼,倒也像回事儿了。
忍不住掩唇一笑,眉眼弯弯。
这边还未笑完,院外便传来脚步声,节奏不急,却有几分熟门熟路。
李郎中来了,肩上斜挎着药箱,跨进门来时,鞋底拍得尘响清脆。
姜义连汗都顾不上拭,便招呼两个小子继续练着,自己赶忙迎上,将人请进屋里。
李郎中今日话不多,放下药箱便坐,径直伸手替柳秀莲诊脉。
指腹搭上腕脉,眼一闭,神情便沉静下来。
片刻之后,轻轻点头,语气平平:
“脉象沉稳,胎气也安,无甚大碍。”
说罢,照例又写了几剂汤药,固本安胎。
姜义听着这话,心里也跟着踏实几分。
李郎中从药箱里摸出几包药料,低头清点。
姜义便将秀莲扶回屋中歇息,门扉掩了半扇。
出来时,灶上水已热,茶末儿是头几日晒干的新货。
寻了个粗瓷碗泡上,亲自递到李郎中手边。
桌上那本旧书还在,姜义信手一捞,翻到最后几页,双手递了过去。
“李老哥眼力老道,医术也扎实。”
语声不高,带着几分探意。
“我也不晓得这玩意靠不靠谱,还得劳您帮忙瞧一眼。”
李郎中接了过来,半眯着眼看了几行,手指顺着颔下的山羊胡一捋。
脸上没什么多余神色,读完才慢悠悠道:
“是官里头出的方子,求的就是个中正平和,配得规矩,也算妥帖。”
语气温温吞吞,说到这儿顿了一下。
目光从纸页上移开,落在姜义脸上,微有些神采:
“不过啊,药方归药方,真要抓药、煎汤、入浴……里头的水路深着呢。”
他伸出一根指头,在那纸页上点了点:
“就说这一味‘玄参’吧。地里种的,山里野的,一年两年的,还是老药铺里二十年的陈货,这价钱能差出三五倍去。”
“而这东西讲究个搭配,主药若是用了好的,旁的几味就不能用次货。全换成老料,这一锅汤下去,便都是银子熬的。”
他喝了口热茶,慢慢咂摸了下,补了句:
“不是说不能用,但真要用得恰当,得量着家底来。人补得住,银子也得撑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