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阶中品紫藤萝缠绕在古朴的长廊上,犹如一条紫色的瀑布,垂落至地;
培育多年的素雪蕊终于功成,雪白的花瓣间偶尔有蜜蜂和蝴蝶穿梭其间,它们或停或飞,似是在空中跳动的优美声符;
小院的一角,一池碧水悠悠,池中莲花亭亭玉立,荷叶间露珠晶莹剔透,映日荷花别样红。戏水的小鱼在荷叶下嬉戏追逐,激起阵阵涟漪,波光粼粼。
灵花碧草、林林总总,不胜枚举。便是寻常的筑基人家,都未必能有这样一座花海小院。
从前的周宜修也未如现在这般对这小院费这么多的心思,那时他对这小院唯一在意的一点便是,院中不能有可以下棋的石桌。
传闻中上古有帝君,掘开六阶大阵,任由妖魔鬼怪祸乱苍生,只为博美人一笑。
周宜修他只是个年过古稀还不得筑基的老稼师罢了,自比不得上古帝君。但自迎娶过单雪容入门过后,后者爱花,周宜修便种了这满院的花。
虽然笨拙,但却足见温柔。不过这剃头挑子一头热的事,从古至今便难有个好下场。
此时夫妻两少有的坐在一起,周维年岁不大,见得父亲母亲今日聚在一处,却是鲜有的未发生争执,面上也显露出欣喜之色。
他年纪虽小,晓不得什么叫风声鹤唳,但也觉出来这段时间重明宗有些不寻常。
先是自己去不得经堂了,只能与母亲成日待在这处小院内;再是先向来对自己宠溺十分的周宜修亦是许久未回来了,令得他好生想念。
经过这些年的相处,周维与周宜修这半路父子能生出些亲近之意毫不奇怪。以真心换真心,本就是这世上最公平的事情。
“爹爹抱!”周维小跑着的扑入了周宜修怀里。
这娃娃面容生得极为乖巧,周宜修向来喜爱得紧。将周修抱在起来额头挨额头蹭蹭鼻尖,娃娃乐得“咯咯”的笑,周宜修同样老怀大慰,逗弄了周维一番,又掏出两块灵芽糖塞进周维口中。
看得小家伙乐得眼眯成缝,周宜修也跟着笑了出声,又刮刮这孩子的鼻梁:“那素雪蕊的花蕊可甜了,维儿去采些回来,晚些我拿给你靳家哥哥,让他做雪蕊蜜与你吃。”
周维想起来靳世伦的手艺,肚中馋虫便生了出来,连声道:“那维儿这便去,爹爹可要说话算话!”
说话间小家伙便从周宜修怀里奔了出去,紧接着一头栽入了花海之中。
周宜修见得这娃娃兴奋十分,又施灵决,素雪蕊旁的一丛墨兰倏然绽开,院中散出一丝浅浅的墨香,算是又给这娃娃添了一分兴致。
单雪容见得此景,长舒口气。她强将心中的忐忑按下,继而难得地对着周宜修生出了一副好脸色,只听其柔声言道:
“昨日我已给族叔去信了,发生了这档子事情,维儿定是待不得重明宗了。想来族叔不消太久便会有消息,旬日内多半就会接维儿回去了。”
周宜修却是敛了笑容,为这少妻斟茶不语,摇了摇头,未有开腔。
单雪容面上戚然一闪而过,佯作无有心思喝茶、只误以为周宜修另有打算,急声言道:“不送回单家终是不行的!你虽得你掌门师兄看重,可你那二师兄却是个小气的。
便是死了一个凡俗子嗣,说不得都要迁怒到维儿身上。我担心若将维儿留在这里,非但维儿你难护得住、就是你说不得也要受袁晋记恨!”
周宜修摇头失笑,单雪容的演技拙劣了些。她为求保全幼子,失了张弛,挑拨离间之际,却是忘了其可从来未有关心自己这老夫的习惯。
既都露出了马脚,自难哄得住周宜修这老江湖。
“贺师侄也殁了,”周宜修甫一开口,单雪容面色倏地一变,美目浸泪、梨花带雨:“那可是筑基弟子!我家维儿又如何能活!”
这妇人当即便被吓到了,她哪能不晓得蒋青的厉害,那可是连她单家家主都远不能比的杀神!
她红着眼眶看向了周宜修,美人软语,最是销魂:“求郎君救他一救!你去求求康掌门,他行事最是宽仁,定能保下维儿的。”
周宜修目中难掩失望,单雪容与重明宗,果是格格不入。袁如意虽无灵根,可在他们重明宗这几兄弟心中的地位,又怎么会比贺元禀稍差呢?
单雪容嫁来这些年,竟连这都看不清吗!?
周宜修正待要讲,却见小妇人跪在地上,发髻散落,香肩未露、雪白敞开:“此后郎君说一是一,雪容胆敢不从。雪容从此便安居后宅,本分度日,只求郎君救维儿一救!”
周宜修的目中透出来三分悲凉:“何须如此,我之前便与你讲过,从前我无妻、现在你是我妻;从前我无子、现在维儿便是我亲子,你却未信。”
单雪容哭声一滞,委屈言道:“郎君确实冤枉妾身了,妾身哪能不信!”
周宜修却不看她了,他朝着采蕊采了一半,便被彩蝶诱得在花海中追逐的周维看去,似是想将他这活泼模样镌刻进脑子里。
老稼师接下来的话寒若冰霜:“你明明懂,却非要心存侥幸。便是在我面前,也都舍不得流出一丝真心。”
单雪容有些慌乱,却听得周宜修语气森然:“吴家的血脉,又如何能活得了呢?!”
单雪容被这话惊得身子一颤,扭头一看,却见本来还精神奕奕,正在为扑住彩蝶兴奋不已的周维竟突地倒在地上,再无声息。
周宜修仰头长叹,难掩悲意。
“维儿!!”单雪容凄声喊道,一双美眸紧盯着周宜修看来,目生凶光、脸呈狰狞,惨然喝道:
“周宜修!这便是你所说的待维儿若亲子吗?!他才是个不知事的孩子,纵是大人作孽,又与他何干!?周宜修,你且说说,维儿他何罪之有?!”
“你果真不信。”周宜修浊目中满是失望,连声问道:“那我袁家侄儿何罪之有?那我贺师侄又何罪之有?我二师兄、三师兄又何罪之有?!雪容,你当真是不懂吗?”
“咳,你们这些人惯会假仁假义。嘴上说得冠冕堂皇,无非是欺凌我们这孤儿寡母罢了!呸,单家要拿我做买卖,你这老鳏父也不过是图的我这模样。”
单雪容伸手将发簪取了下来,正待要用发簪将自己这面容划得稀烂,却突地发现自己竟失了浑身灵力,惊得她讶异出声:“你做了什么?!”
老稼师强忍悲色,撮指一指,翠绿色茶盏中的玫红色的茶汤凝成水线,徐徐入了单雪容的杏口之中。小妇人目露震怖之色,感受着周身灵力正从周身毛孔中缓缓析出。
茶汤入肚,单雪容不觉苦痛,只觉面前的周宜修面容慢慢模糊起来。周宜修满脸痛色,将少妻抱在怀里低声念道:“雪容你未信我。先饮莓茶,再闻墨香,便可静心;若反之,便是鸩药。”
单雪容听得此言,却陡然来了精神,只是无有抬头的力气,勉励将脑袋靠在周宜修的肩头上凄然念道:“哈哈,你这老鳏夫居然怪我?!我遭家族卖来你家这狼窝,若是不晓得谨慎些,怕是早被你当做塌上的玩物了!
好!好!你要取我母子性命卖予你家那些筑基,重得信任,那便拿去便是。莫要在此惺惺作态,反平白坠了你这大派长老的身份。”
周宜修不答,只是不停耸动着双肩,用一片真心将单雪容的肩头渐渐浸湿。
随风浸内心、润物细无声。真心这东西,有便是有,难装出来的。
许是因此,单雪容在弥留之际,口风倒是软了下来:“哈,你这老儿。”她的语气又恢复了平时的慵懒:“我晓得不该怪你,你既救不得我儿,那便救不得我。”
单雪容用尽最后一分力气偏头看向了周宜修那双浑浊的老目,淡声道:“莫死得早了,若有来世,我们便颠倒过来试一试,又看看你能不能比我做得好些?看看你.”
单雪容不说了,她又将头偏了过去,重新倚回在周宜修的头上,吐气如兰:“那我又错了么?那我”
话未说完,小院便倏地静谧下来。
只有流水潺潺、风声萧萧,周宜修颤抖着将手决一并,满院的素雪蕊似是瞬间活了过来,似一张翻滚的地毯一般,将周维、单雪容母子簇拥一起、围做一处。
二人皆面带笑意,仿若身处梦中,看不出半点苦痛之意。
周宜修不知何时终于止住了眼泪,看着娇妻幼子,怅然一叹、字字泣血:“宜修余生,再无欢乐。”
————几日后,宣威城、费家
费南応与衮石禄一道听了邓百川所言述的重明宗诸修在寒鸦山与弘益门众多筑基大战的经过,二人心中都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倒不是黑履道人与康大宝等人的表现有多么惊艳,而是匡琉亭施给康大宝那枚雷燕符文太过稀罕。
“我家疏荷这夫君,当真了不得。”费南応惊讶过后,便是欢喜了。
收康大宝做女婿,确是费司马自来了云角州过后做得最为划算的一笔买卖。
康大掌门以筑基初期之身,独斗弘益门这金丹宗门培育出的两名后期修士不败,这番战绩,已不比京畿贵家中大部嫡脉子弟稍差了。
毕竟纵是有元婴真人坐镇的名门望族之中,亦不可能全是惊才绝艳的子弟。能似许应石那般的,都已能称得上中上之选了。
以上所说还都是其次,能得匡琉亭这般青睐的筑基修士,莫说是云角州、山南道,就是在整个大卫仙朝,又能数得出来几位呢?
自己在云角州这乡下地方,能寻得到这么一块璞玉出来,连费南応自己运气太好。
一旁的衮石禄则不禁有些吃味,安山衮家自随着匡琉亭迁来一支族人过后,也没少嫁女儿出去。可庶女、嫡女嫁了一堆出去,这些女婿中可还连一个筑基真修都没出来,这效果跟费家可远远比不得。
衮石禄突地想到:“待伯爷这番回来过后,怕是就要对弘益门下手了。”
这倒是不难猜,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朱彤费此番费尽心思给弘益门织罗了这般多的罪名,显然便就是为了让匡琉亭名正言顺的下刀子所用的。
只是想到此处的同时,衮石禄心头也生出些惴惴不安。
要知道,迄今为止,云角州廷还辖下无有一名金丹效力,但匡琉亭这天潢贵胄的脾气却是难按得住,迄今都已得罪死了叶州杨家庶脉、定州弘益门、数州土霸两仪宗这三处金丹势力,由不得人不担心。
在衮石禄这些性子谨慎的人眼中看来,这确实有些太过凶险了。他们认为匡琉亭正值春秋鼎盛之时,结丹在即,本该求稳才是。树敌太多,于大局有碍。
衮假司马在这处心忧国事,费司马则还沉浸在喜悦当中,暗想:
“那观山洞府即将要开了,虽说依着那胖小子的本事,又有黑履回护应无什么问题,但若是出个什么万一不行,我得再备些好东西给他,免得又伤了破了哪里,还让伯爷来诘问我一通。还有要一同要入观山洞府的那几家,要不要先点一点他们?!”
第319章 蓬勃之象
——深夜,碧蛤洞府外竹林
“上次你让楼中打探的消息问清楚了,有人确实在定州安水坊,售出过林家行九的林丙会的金瓜法器,所得三百九十六枚灵石。
我找了几个林家潜藏的漏网修士看过,确认过当时林家派出袭杀你徒弟的人就是林丙会无错。定州葵县麻衣又帮你确认过一遍,售出东西的人却是桂祥无疑。
其出手的也非但只有那件金瓜法器,还有其他几样零碎东西。楼中也能查明其中大多物什来历,不少都是林家出产配给他家修士所用的制式法器。
而且桂祥得了一笔灵石过后,还买了不少辅助筑基的灵物。不过其所购的东西虽是不少,但其中却无有什么高阶的物什,纵是比起芦花丹这类很差的筑基灵物都远远弗如。也不知是桂祥运道太好,还是他闭关之时,还另有用别的灵物辅助筑基。”
此时燕清薇仍着麻衣,仍戴幂篱,但这语气、姿态较之与康大掌门初见时候,可是截然不同。倒不是这娇艳女修前倨后恭,而是能够斗败弘益梦战堂长老的初期修士,理所应当该享有这分尊重罢了。
无畏楼势力遍布山南道廿六州府,把其中的麻衣弟子尽数扒一扒,怕都数不出来一个。这消息传出过后,非止姜宏道惊了,便连燕清薇那位假丹娘亲闻讯过后,都有过问。
康大宝未有在意这丝变化眼神麻木,只点了点头:“果然是他。”
燕清薇亦未理会康大宝这漠然模样,也无有寒暄的意思,随后便直言道:“康掌门,你又欠了咱们分楼一千善功了。”
康大掌门温声过后,面上表情未变,沉声言道:“定会早些回报执事,不知燕道友可有要康某打探的消息?!”燕清薇螓首轻摇,继而言道:“本是有的,但楼中念在你家弟子新丧,家中事多,便不派与你了。”
“多谢道友与执事体恤。”康大宝俛首谢过,燕清薇本无有话讲了,但在临走之前,却又返身与康大掌门提醒言道:
“云角州廷旗下那姓铁的佥事,是个有些本事的。上次姜老儿都被其闻到了味道,险些折在他的手里。
往后你要多加小心,他与我们无畏楼,可不怎么对路。记得了,你这麻衣弟子的身份,便连你亲父亲子、正室媵妾都告诉不得。
若被有心人发现了你的身份,你这后面怕是都要多出许多麻烦。我们无畏楼在山南道虽谈不上什么人人喊打,但却确实有不少眼睛盯着我们。
不过也不消怕,铁流云的动作过分了些,便是楼主都有过问,楼主已在制定对策。之后你若是有白沙铁家或是纠魔司的消息,也可于楼中兑得善功,价钱不低。”
“还有,”燕清薇似是止不住话头了,美眸一转,柔声念道:“这回观山洞,袁家人也得了一枚令牌。袁不文未必会动,但袁夕月是定要去的。
而且,听闻荆南袁家那位十六少爷,袁家的金丹种子也都会去。你那清灵之体的妹婿的消息根本盖不住,怕是早就漏了出去,届时袁家人定会找你的。
袁夕月你或是不怕,但那位十六少爷曾随山南首府的腾文府一名散修金丹修行过半甲子。他虽只是冰叶筑基,但其那一身本事应也未必会比黑履道人差上许多。这消息便算我赠你的,你早做些准备吧。”
康大掌门目光一凛,低声应道:“道友慢走!”
燕清薇皱了皱鼻子,临了又嘟囔一声:“下次约见我,需得换个地方。你家这御使金羽枭的兽师本事不大,却太过尽责,恁的麻烦。”
康大宝不答了,目送燕清薇离去。待其走过,重明掌门攥成拳头的双手掌心满是白印。
又过了半晌,只听得沉寂的竹林中突地响起来一声闷喝:“以我韵道骨血化作你成道资粮,桂祥!桂祥!乃公若不能将你抽筋扒皮、勾魂炼魄,那又如何对得起我那苦命的徒儿!”
————
燕清薇头戴幂篱一路潜行匿踪又回到了姜宏道藏匿的富户庄园,老马夫正神清气爽地从庄园主人的禁脔房中出来,就要回马厩睡觉,却见了燕清薇正寒着脸看着自己。
老马夫面上现出来一丝羞赧来,躲着燕清薇的目光凑到瘦马前拿起猪鬃刷子梳理马毛,嘴中嘟囔着“又没用强,你情我愿的事情,瞪我作甚。”
燕清薇无心思顾忌姜宏道这业余生活,只诘问道:“你现在可以说了吧,为什么要让我告诉康大宝袁家那些消息?”
这老修桀桀一笑,轻声道:“你正好要去,那便顺便说了,又有甚为什么不为什么的?”
燕清薇蹙着柳眉,疑声道:“仅止于此?”
姜宏道将草垛子内的杂屑挑落干净了,顺口应道:“这是自然,康大宝既然得了匡琉亭的雷燕道印,那便更值钱了。
你娘旬日传来了话,话中便是楼主他老人家,都亲自过问过他。这样的人物,我们云角州分楼自是不能让他轻易死在了观山洞府内,他将来说不得还有大用呢。”
燕清薇疑虑未去,走到姜宏道身前,也不顾他衣衫脏污,捻着袖口轻声问道:“怎么,难道我娘和楼主还要将其吸纳紧真楼之中去?
他可是一派掌门,颍州费家的嫡女婿,这怎么做得成?便是做得成,楼主他们难道不怕康大宝把咱们卖了?”
姜宏道地甩开燕清薇,语气中有些不耐之意:“那老姜我就不晓得了,我这小小分楼的白衣执事又如何晓得,你若想知道,自去寻你阿娘就是。她离楼主近,晓得的可比我多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