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是那句旧话,康大掌门的子嗣,勿论出身如何,身上确是不敢沾惹上纨绔气的。康昌晞眉宇间那股傲气并不令人生厌,见得叶正文来后,亦是礼数周全:“是叶师叔与何师兄来了,父亲正在云房煮茶相候。”
叶正文眉眼如月,语气里头透着亲切:“这便去了,晞哥儿修行又有进益,想来是快突破到练气后期了吧?”
“身上课业母亲催促的紧,小子未敢松懈。”
“嫂嫂用心良苦,”
叶正文被请到云房之中,何昶跟着一道进来。后者是在蜜罐子里头泡大的,甫一入得云房,便就察觉出来室内茶香不浓,亦就晓得康大掌门又犯了苛待自身的毛病、煮了劣茶。
不大的云房里头照旧简朴如初,多年过去,饶是康大宝都已从一介一文不名的低贱游商,变成了主宰万修前程的大宗掌门,这房内的摆设也照旧无有什么变化。
与稍皱眉头的何昶却是不同,叶正文入得这云房倒显得恰然自得,几步便就迈到康大掌门对面坐下。他倒是能把得准康大宝的脉,晓得后者只有在这穷酸场景里的时候,方才能够最是闲暇舒适。
“难生贵气。”
叶正文突地在脑海里头想起来上次康大掌门与他抱怨时候转述的费疏荷所做评语,倒是觉得恰当十分,倏然发笑。
怎料康大宝却是会错了意,同样笑声发问道:“怎么,这一回收的礼较之以往要多?”
“多是多了,晚些与你讲吧,先讲讲你要讲之事。”
康大掌门稍显讶然,递过杯浓茶塞进何昶手中,疑声发问:“老叶你怎晓得今日我有事要讲?”
叶正文端起茶杯嗤笑言道:“你这性子,若无有事情相商,怎舍得泡茶?”
“呵,倒也是。”康大宝倒是颇为赞同,转向何昶言道:“你阿娘正在寮房中与袁小娘一道讲经,晏哥儿与昭哥儿也在那里,昶儿你去与他们说说话吧。”
康大掌门两个还在牙牙学语的幼子又有个什么好说话的,何昶自是晓得前者要支他出去,倒是十分乖巧的应了,只将准备好的炸食置在矮几上,便就退出云房。
见得康大宝灵决一变,开设好了禁制,叶正文这才觉出不对,疑声发问:“本就是你唤昶哥儿来的,怎又要撵他出去。”
前者并不应他,只是摸出来一封信符,递到手边:“且先看看吧。”
叶正文心生讶异,快速扫过,递回信符的同时眉头也已蹙起:“颍州族地那边,还是不允蒋师弟回宗?”
“老三信上确是如此讲的,”康大掌门语气亦是难称轻松,“这都已是第三回了。”
叶正文想过一阵之后,方才言道:“依我看来,怕不是蒋师弟信符中所言费家要将他调入应山军做副将那般简单。”
康大宝点了点头:“我也是如此觉得的,我从老三与宗内来往的这几封信符里头看出来,颍州浗水堂那南希宗老,似有些要留老三做他家女婿的意思。”
“那么依你看来,这事情是好是坏?”
“于旁人自是好事,于老三倒是未必。”康大掌门轻声一叹,“他哪是个能受气的性子,若是南希宗老选得族女又尊又贵,怕是将来还要生出事端。浗水堂是费家上三堂之一,而今都有三名金丹宗老坐镇,实力要比歙山堂强出许多。老三若是不从,亦要得罪人,这真是”
“嗯,蒋师弟确如掌门所说那般,便算尚得贵女,也难称好事。”叶正文点头赞同过后,复又言道:
“听闻两河道最近闹得厉害,今上已经召见南王,将要兴兵。颍州费家与南王向来亲近,他家也被南王用得颇为顺手,历来都要拣选精干、随扈左右,蒋师弟这个节点去应山军中做得副将,怕也有些凶险。”
康大宝的眉头蹙得更紧了:“我亦是如想的,真要卷进了真人战场,可远不是我们在山南道地方这些小打小闹能比拟的。血剑门的真人都死了不止一个了!
南王若不是有番际遇,怕如今也只能缠连病榻之上,那等时候,便算金丹上修在那等境况下都难说自己能保命在,遑论老三了。
可.可是,我又该教他如何开口,好从费家抽身回来呢?”
康大掌门破天荒的后悔起来将蒋青送到颍州族地这事情,毕竟若后者真被募进了应山军里头任了军职,将来便算回得重明宗也是少有自由时候,照旧需得费家任意调遣。
届时怕是连个讨价还价的余地都难得求请得到!那自己这辛辛苦苦拉扯大的师弟,不就全成了别家的么?
叶正文也跟着急得心头冒出些火来,他呷口热茶,被苦得精神一振、双眼一眯的同时,这念头倒是也跟着清晰许多,倏然灵光一闪:
“掌门有无想过,南希宗老要留蒋师弟做女婿的事情,天勤宗老那里或是乐见其成,但费司马呢?”
康大宝面色稍霁,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
叶正文长叹一声:“碧落灵根是歙山堂所付、人是歙山堂欠下人情送到颍州,偏灵体已全、前途光亮的蒋师弟却被浗水堂赚去了,若做这笔买卖的是掌门你,你可能干?”
“啪”
康大掌门猛地一击掌,脆声震得近在咫尺的叶正文耳廓都是生疼,脑袋嗡嗡作响的同时,也听得前者兴奋言道:
“自是干不得!老叶你这脑袋倒是灵光,过些时候待得伯岳出关,我便去寻他,问问他该如何行事。”
叶正文又揉着耳朵提醒一句:“先莫得意,也不晓得费司马能否帮我们开腔。再一个,便算蒋师弟真被召回来之后,歙山堂当是也要招他做女婿的。”
“招便招吧,总也躲不过的!只是召回来放在我眼皮子底下,总要比被人锁在颍州、连消息都难得沟通的好!”
————寒鸦山,洪县境方向深处
费天勤舒展双翼,在山间地带滑翔了不晓得多少个来回,终是未有建功,令得这老鸟心头生起烦闷之气,猛地扑棱一阵过后,便就调转方向,回到了它打杀了黄头狮过后才得到的三阶中品灵脉。
“这么大的一处妖山,当年妖族尊者立国之处,怎这般难寻到一个无有跟脚的三阶妖校?”
费天勤有些气恼,同时亦是后悔起来,若是当年那枚黄头狮的妖丹未被它生吞掉了,现下倒是不必犯愁要到何处去为康大宝寻觅兽丹。
它天勤老祖可是少有夸言的时候,若是因了这点儿小事而损了面子,它可是万难接受的。
只是这一回出来都已有小半年了,费南応仍在闭关,大小事情交由朱彤这妫相门徒处理了这般久,是也该回去看看才是。
费天勤念到此处,倒也果决,振翅一飞便就出了洞府。
从灵脉上头拂过的时候这老鸟还在思忖:“听闻康小子似在平、斤二县境外拓野千里,招募了许多小门小户入内生发,还经营得颇为兴旺。
老祖我寻得的这片灵脉到洪县境怕是足有五六千里之遥,期间照旧有无数星散灵地,若能募得人来屯驻繁衍,将来纵是比不得族地那般膏腴,但也当不无小补。”
但一想到要将中间这截梳理干净,不晓得要耗费多少心力、工夫,费天勤又生出些倦怠之心:“还是等南応出关过后,再让他来料理这些事情吧。”
方才打定主意,费天勤便就闻得一股浓郁的血腥味道。放出神识一探,眸中锐光一锁,费天勤便就看到了一个身披黑袍的老修。
“诶,倒是忘记问一问康小子了,也不晓得邪修的金丹,他认是不认的?”
第445章 袁氏变化 天勤返宣
何昶出屋时候,康昌晞正在外间相候,后者见了他在笑:“姑姑猜得确是不错,父亲是不会留昶哥。”
“阿舅在与叶师伯议宗门大事,”何昶倒是不以为意,亦跟着笑道:“舅母尚在闭关?”
能与康大掌门同床共枕的女修不少,但是能当得何昶口中这声“舅母”的,却就只有一位。
康昌晞自是晓得是谁,脸上笑容敛了不少,摇头叹道:“弟也是头回见得阿娘在修行事情上这般认真,也不晓得是为何,这一闭关便是两年有余,怕是要比阿娘她筑基时候还辛苦许多。”
“你这小子,”同是独子,何昶可不敢在背后如此言论母亲。
何晚樱这些年变化颇大,女儿家的任性洗了个干净,变做了个实打实的严母性子。稍有小错,便是打骂管教。这便罢了,拿戒尺打过之后,何晚樱往往还要拉着何昶讲一通冗长道理,实在厌人。
是以何昶畏她,甚至还要更超过几位舅父。
这些年重明宗实辖地方不晓得都已扩张了多少,小环山周遭便是法阵,好些外人行在驿道之间,都难寻得到路出去。
可康大宝常居的掌门小院照旧紧凑,两兄弟言谈一阵,未出几步,便就落到了袁夕月所居的寮房之前。
这袁家嫡女自上次从宣威城回来过后,便就从自请从青菡院中移出,搬来掌门小院居中了。
冠冕堂皇的说法是要认真传授新收的徒弟韩寻道,若是让外男常进青菡院这等清净地方,到底不成体统。
费疏荷听得袁夕月这般言讲过后,这大妇倒是也好说话,直接允了。
只是袁夕月虽然很早便就搬到了掌门小院,但韩寻道似是照旧没人管辖。
这一二年来莫说教导,便连袁夕月的面都难得见到。他倒是也习惯了,仍是到处在各位宗门授徒时候蹭课。
反倒是袁夕月似是被灌溉得愈发娇艳,只一岁过后便就从肚中诞下了双生子来。
说是这袁家嫡女认命也罢,是屈从也好,只看这一二年她主动求情功法开始转修,便就晓得她当是要与过去那段经历做个了断。
毕竟便是只从功利来论,专心伺候康大掌门,安心与后者生儿育女也算不得个很坏的抉择。
康昌晏与康昌昭二子将将诞生,本来已经言过要与袁夕月断绝关系的荆南袁家,便就又有资粮送来。
即便这资粮赠予的对象不是她本人,仅是些为两个幼子奠基之物,但对于袁夕月而言也不无鼓舞。盖因将来膝下子嗣有无母族帮衬,可是至关重要。
袁夕月自忖与霍樱那个愚氓妇人可是不同,后者在这内宅之中自是人畜无害,却也任谁都难看得起,自可将子嗣前途希望尽都寄托在大妇慷慨之下。
袁夕月不信费疏荷对自己与张清苒当真无有半点提防。
毕竟便算她这身佛母明妃道的功法尽散,袁夕月苦心研习多年的那些塌上手段可是愈发精进,依着常人来看,这等烟视媚行的妾室,有几个正妻能不厌恶忌惮?
康昌懿是侥幸成了道基不假,可袁夕月却不认为费疏荷会对每一个庶出子皆是视若己出。
恰恰相反,依着后者专从韩宁月那里求了钻心虫来钳制她与张清苒这等手段来看,这位美若天仙的费家嫡女,确是将大家后宅那些的凶恶手段学个了十足,绝对能称得上是个心狠手辣之辈。
要知道这“钻心虫”名字虽然粗鄙不文,与寻常邪修常用的“食心虫”都只差得一字,但二者之间,却有天壤之别。
食心虫寻常后期修士只要习得清灵之法便可除之,而钻心虫却要厉害许多。
据传这钻心虫在最开始便是源自山蛮一族,蛮女好妒,豢养灵虫锁住情郎,为的是要负心人遭灵虫噬心而死。
后有修行人猎奇带出,这用途颇为有趣,自是广为传播。又过了不晓得多少年岁,经过了一代又一代繁衍栽培,钻心虫早已神异了许多。
这些身子如牛毛般纤细的小家伙们身体固然十分脆弱,但却能在遭特殊手法祭炼过后经由窍穴、毛孔扎根修行心室。
一经发作、痛苦十分,往往能令得受种者求死不能。
值得深思的是,这曾经因山中蛮女为求忠贞而苦心豢养而成的灵虫,落在了仙朝贵家妇人的手中过后,反是成了争风吃醋、整饬后宅的利器,想来也是十分讽刺。
依着坊间传闻,便算在玄穹宫中,代代亦有贵妃宫嫔丧命于此,也是唏嘘。
好在费疏荷这大妇颇为端正,算不得个乖戾性子,且袁、张二女也算不得坚毅,这钻心虫的苦楚都未有吃过几回,便就被训得十分服帖。
时间长了,二女反都有些将那滋味儿都淡忘了。
袁夕月只有在时而从睡梦中惊醒的时候,方才想的起来被费疏荷强逼着与康大掌门大被同眠的荒唐屈辱。
她当年都能有胆魄,主动去寻福能求得明妃际遇,自是不会因了这等男女之事而生介怀,也不是硬要与费疏荷这巨室嫡女,在这重明掌门的后宅争个高低。
只是这任人宰割的滋味儿确是难受,她不想将来再尝罢了。
毕竟将来勿论是好生修行,以求证得假丹、金丹;还是寄望于母凭子贵,求得康大宝欢心,好在费疏荷面前以为转圜,除了体内的钻心虫于袁夕月而言,胜率都算不得高,但是总要试一试才行。
坐以待毙,可不是已从生死关走过几回的袁夕月现下能忍受的事情。
坐在她对面的何晚樱修为虽低,但自风莞丧命于令狐女手下之后,头脑却就清醒了许多。先何掌门在世时候,就常遭明家老爷子盛赞心思玲珑,何晚樱作为其独女,倒也不差。
她自是晓得这位小嫂嫂这一二年为什么常来寻她说话,便是麟儿降生过后,亦要她来房中陪着解闷。
可何晚樱却觉得袁夕月是打错了算盘,她可不想卷入自家掌门师兄的家事里头。
与这些小嫂嫂要为自己处境担忧不同,何晚樱只要不再作妖,她这“姑奶奶”的身份可是稳如泰山。
毕竟勿论是顾念师恩还是兄妹之情,亦或是对宗门旧部之顾虑,康大掌门自都是要扶持重明何家的。
不过何晚樱觉得能与袁夕月将关系处好却也不错,后者到底出身不差,一身修为亦可称得扎实,常来听袁夕月讲经,对于何晚樱修为也有进益。
这倒不是讲何晚樱还有筑基希望,只是因了她要在独子面前维持好一个严母形象,自是要弃了过去的怯惰之心,好做表率才是。
康昌晞与何昶进来拜见的时候,二女正在逗弄童车中的两个小儿。两兄弟颈上各挂着一枚镇邪金锁,便是袁不文上次前来小环山时赠予的。
荆南袁家已彻底弃了荆南州这块立身千年的族地,迁往定州乐县立族。
荆南袁家这番离了一片熟地,换到一处人生地不熟的生地安生,要还复过往的兴旺之象,怕是全族上下又要好生辛苦许多年岁。
但到底离了兵戎前线,族人们不消成日神经紧绷、枕戈待旦,也能算得好事。
固然求得稍些安稳,但从独霸一州沦落到跻身一县,这笔买卖做得是对是错,任谁都难评得清楚。
也就是因了袁不文前番终于放下架子,来了这趟小环山,此事方才能得成行。
正是康大掌门托了旧交周云在其师乌风上修那里提了一句,荆南袁家方才能从荆南州那处杀机四伏之地抽身出来,换成了乐县袁家这个家名。
事前便连袁不文这老修都未想到康大宝如今已有了这般能量,为了报答此事,甚至提出了可以让重明袁家与乐县袁家自此联宗。
但袁晋闻听得这提议过后,却是在一番深思熟虑过后,婉拒了袁不文的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