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府门外收到“请柬”的城内有身份的士绅们也陆续到来。
一盏盏红灯笼被悬挂在屋檐下头,只看这热闹的府邸内景象,断然想不到外头就是两军对垒的战争前线。
然而卢老太公却不在人群中,此刻这位城内首屈一指的名流正在府内僻静的偏厅中,与另外几名士绅会面。
“老太公,您交个底,这位赵阎王今晚将咱们都召集过来,到底是什么意思?”
大通钱庄的钱员外问道。
他身材富态,这会却没有往日从容。
“是啊,太仓是我等的地盘,当同气连枝,一同应对。”康庄米行的李大东家也皱眉道。
卢老太公端坐主位,不怒自威。
全然没有在赵都安面前的卑躬屈膝。
这会脸色沉郁,扫视众人道:
“赵都督此次前来,乃是为了筹措军费、军粮,如今几万大军入城,接下来又要平叛,消耗可想而知。
我奉劝诸位今晚切莫耍花招,赵都督要什么,只管点头就是,也不要想着在这事情中捞钱,都狠狠出一点血,否则丢了性命,别怪老朽没事先说。”
众人被这煞有介事的话吓了一跳:“这……出多少血合适?”
卢老太公沉默了下,道:
“这不是我们能决定的,要看赵都督要多少。”
李大东家皱眉道:“难不成,他要我们全部身家,也得给?”
卢老太公瞥了他一眼:
“老朽再说最后一遍,切莫将赵都督与孙知府、薛枢密使等同看待,我有预感,他这次是带着杀气来的,权当交钱买命。言尽于此。”
买命?真这么邪乎?
士绅们面面相觑,有些不信。
朝廷找他们要钱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类似有人扮红脸,有人扮白脸的操作也是家常便饭。
当下战局紧张,稳定为第一要务,这个节骨眼,孙孝准、薛神策对他们这些人都颇多忍让,难道换了个赵都安就不一样了?
有人甚至怀疑,是赵都安与卢家暗中合作,想要坑他们一把……这种事不乏先例。
“父亲,那个赵……都督出来了。”二公子匆匆赶来。
卢老太公起身,往外走,叹息道:“走吧,是祸躲不过。”
屋内士绅们只好起身,成群结队往外走。
……
等抵达院宴会场所在,天边最后一缕余晖落下,夜色笼罩全城。
青冥的天幕下,是灯火辉煌的宴会厅。
红彤彤的灯笼周围,蚊虫飞舞。
宴会的主桌摆在一间大堂内,门敞开着,往外又在院子里摆了几张圆桌。
城内士绅名流们按照身家,从内而外落座。
随时匆匆准备,但以卢家底蕴,短短几个时辰而已,圆桌上菜肴依旧极为丰盛。
卢老太公入席时,整个院子都已坐满了人,密密麻麻的人头隐隐嘈杂,空气中涌动着强烈的不安。
督粮官赵善德也在场,被安排坐在门口的位置,由卢家大公子陪同。
而在庭院门口,还有孙孝准过来时候,携带的一队府衙官差。
“赵都督来了!”
不知是谁低呼了一声,全场骤然安静下来,一道道目光投向回廊尽头。
只见两道人影走来,一个是赵都安,一个是孙孝准。
然而,赵都安竟不知何时,换了一套衣衫,不再是贵公子打扮,而是穿着少保武官官袍,头顶多了一顶乌纱,绯红的官服在灯笼下,如同一团灼穿黑夜的火。
他的右手轻轻扶在腰间的刀柄上——
古朴华丽的镇刀堂而皇之,悬在腰间。
卢老太公眼孔一缩,率先起身:“恭迎大都督!”
其余人纷纷模仿恭迎。
赵都安脸上带着笑容,迎着众人注视,步行入堂内,看了眼预留出来的宴席主位,却没有落座。
而是朝一旁丫鬟吩咐了句,后者愣了下,忙走出去,不多时,卢府家丁搬了一张桌案进来,摆在最上首。
霎时间,这大堂一下变得,有点类似审案的公堂了。
赵都安扶着刀,迈步走到桌案后头,抬脚,又踩在一张矮凳上,随手解下了腰间的镇刀,将其“砰”的一下横放在桌上。
他居高临下,环视众人,笑问孙孝准:“人齐全么?”
孙知府束手站在一旁,点了点头。
“很好,”赵都安笑容灿烂:
“看来诸位还都算给本都督一点面子,原本下午派人给诸位递送请柬时,不少人都说家中有事,脱不开身,无法赴约,但诸位还是准时到了。”
众人挤出尴尬笑容,有人奉承道:
“都督为民平叛,乃临封之福,相较都督辛苦,我等些许难处,又算的了什么?”
“就是,就是。”
一片找补声。
赵都安笑容不改,似乎对这件事并不介意,等一群恭维吹捧声音落下,他的视线又投向距离自己很近的,主桌上的卢老太公。
以及那满桌的佳肴美食,感慨道:
“本官去年曾经来过一次太仓,彼时也有一场宴席,只是那时乃是为了查案而来,倒是不曾好好与诸位见面。
幸好,还有人认得本官这张脸,今日能有这场宴席,也多亏了卢家太公忙前忙后,出力甚多,若没有卢家,本官想将诸位请过来,也不容易。”
这话一出,不少人望向卢家人的眼神里多了冷色。
卢家大公子面色微变,眼里隐隐有怒火。
赵都安这一句话丢出来,在外人眼中,卢家俨然成了朝廷的一条忠犬,今日这场“募捐”,卢家也成了朝廷的帮凶。
然而外人又岂会知道,卢家有多憋屈?
非但被当枪使,连妻妾都被那赵都安叫过去服侍,奇耻大辱……可大公子不敢表露出分毫,感受到赵善德的好奇的视线,还要挤出笑容。
赵都安夸了一通,忽然话锋一转,看着那些佳肴,叹息道:
“唯独一点不好,便是这菜肴太过丰盛。如今外头战火熊熊,宁安、汶水二县被反王霸占,更甚放火烧毁农田,屠戮百姓!
虽尚不至饿殍遍地,但本官也听闻,市面上米粮价格疯长,物资日益短缺。
百姓们节衣缩食,士卒们也是条件艰苦,莫说吃肉,哪怕军粮都无法管够,而本都督却在此纵情吃喝……
如此,何以报陛下圣恩?何以面对天下人?”
一群人听着,脸都黑了,心中狂骂,心说下令摆宴的是你,现在装白莲花的也是你。
还愧对天下人?
你的名声有多烂自己没点数么?
无耻,太无耻了。
卢老太公羞愧道:
“都督训斥的是,是老朽安排不周,为表赎罪,更为平叛,卢家愿献上族内库存粮仓半数,以及银钱十万两,各类物资若干,以奉都督。”
全族一半粮食,十万两白银!好大的手笔!
要知道,卢家这种大族,不算短时间难以变现的重资产,账上的白银总量加起来,最多也就十几万两。
就这一次募捐,直接捐出去一半家产?
疯了?
这话一出,一众士绅都惊了。
“好!”赵都安满意笑道:“卢家不愧太仓首善,此等义举,当为表率。”
他环视一张张脸:
“本都督乃是武人出身,不喜寒暄啰嗦,便开门见山。
今日召集诸位来此,便是为了筹措军粮、军饷,各类物资,以供平叛。
诸位乃本地士绅,想必愿意为护卫乡里尽一份力,当然,募捐一事,全凭自愿,捐多捐少,都是心意。”
孙孝准看了他一眼,忽然有点臊得慌。
这么假大空,不要脸的话,赵都督是怎么说的这么理直气壮的?
说好的武人心思简单纯粹呢?
一众士绅虽然也觉得最后那句话太假,但好歹是松了口气,纷纷合计给多少好。
什么?参照卢家的标准?
呵,当大家是蠢人?
卢家一看就是与赵都安合谋,在唱双簧,所谓的一半家产,就是嘴上说说,真能拿出来五分之一都算不错了。
所以,没人真的会去仿照这个比例。
然而就在众人合计,出多少血才能让赵阎王满意的时候,赵都安话锋突然一转:
“不过……虽是自愿,但在座诸位家产各有不同,有的多些,有的少些,若要你们效仿卢家捐十万两,那就是本都督不近人情了。”
“恩……这样吧,本都督定一个数额,这次募捐不看总量,看比例,在座诸位便都如卢家一般,捐出一半家产,以资平叛,也就够了。”
“哦对了,额外提及一句,叛军中也有大量武夫、术士,故而,为了战局着相,本都督需要搜集全城内所有与修行有关的奇珍、镇物、法器……在座各家想必都有珍藏,也一并送来吧。就这么决定了。”
一番话说完,整个宴会顿时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表情都僵在了脸上。
孙孝准愕然地看向他,轻轻吸着凉气。
赵善德吓得心脏咯噔一下,望向“台上”的年轻人,怀疑自己听错了。
卢家老太公怔住,难掩愕然。
这位都督的胃口……竟比他预想中,还大了那么多?
他不只是盯上了卢家,是盯上了所有人……他怎么敢?就不怕掀起民怨么?!
是了,他这次募捐只要求士绅,而压根不去搜刮百姓,所以压根不会有民怨……
“哗——”
毫不意外的,整个大堂内外一下炸了,所有士绅都变了脸色,有人更是直接站了起来,脸上涌现出惊愕与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