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不死者,他的存在是世界的恩赐,他的存在就是要为了反馈世界。
“我是不死者,我是不死之人,可,我的名字是什么?”
黑袍少年用手穿过了自己的心脏,蹲在地上怔怔看着水面里自己那张稚嫩的面孔,他还能想起刚刚的笑声,可唯独忘记了自己的名字。
僵硬麻木的脸庞微微颤动着,那双木然空洞的眸子里竟然流淌出了一滴泪水。
“我是不死者。”
“我沉睡于深渊,苏醒于世界。”
“我是不死之人。”
“我的名字....”
“我忘记了我的名字。”
少年与水中的自己对视着,就像水下的世界倒映着水上的世界,蜻蜓不再飞过,只有那滴泪水掉进了水面,掀起了层层涟漪,让少年再也看不清楚自己的模样。
第876章 举棋不定。
新历三十七年十月十一,傍晚。
这场雨还没停,已经下了一整天,总常言说秋天是萧瑟且落寞的,就像花朵在盛开后凋零,意味着生命行走到了尾声,李子冀站在礼筑的屋檐下望着院子里的这场雨,从起源之地走出来的他生出了另外一种情绪。
秋天的雨就像是沉淀后的人生,在得失和抉择里趋近成熟。
当一个人真正做到洞悉知晓一切之后,是会生出希望还是绝望?
李子冀并不太清楚自己现在是什么情绪,他得知了世界有缺的真相,得知了此方世界诞生的因果,看见了那条明明畅通却不可能抵达任何地方的死路,是该绝望还是该希望呢?
他不知道希望在哪里。
他从不会去考虑绝望。
所以那双目光就始终凝视着院子里这场在渐渐漆黑的天空下渐渐已经看不太清楚的秋雨,自己等人所做的一切最终是否就会像这场雨一样呢?无论被风吹得再散再零碎,都逃不过落到地上的命运。
茉莉儿在屋内,里面燃着数十支灯火,她站在窗前看着李子冀,从青藤门回来这一路上,对方都是有心事的。
雨打芭蕉,压过了碎在地上的声音。
从进入到妖古莲池到今天两三个月的时间里,礼筑里的设施都已经被换新过数次,唯一不变的就只有墙角的那株挺拔的芭蕉树依然存着青色。
“想下棋吗?”
茉莉儿忽然开口,引得李子冀回头看了过去,在屋檐下,在雨声里,茉莉儿轻声道:“我随族中长辈学了下棋,颇有进境。”
李子冀没想到这种话会从茉莉儿的口中说出来,她何时也擅长下棋了?
礼筑没有第三个人,闲来也无事,就着雨声手谈一局,也算得上是雅事。
棋盘放置中央,二人相对而坐,茉莉儿自然先行,看起来她所谓颇有进境四个字水分很大,就连开局第一步都犹豫了片刻。
“在刚开始学棋的时候,族中长辈总是说我心无耐性,目光不周,所以注定下不好棋,事实证明我的棋力也的确和高深两个字没有任何关系,李子冀,你认为这世上真有命中注定的事情吗?”
茉莉儿拿棋的姿势倒还标准,开局寥寥十余颗棋子也落得中规中矩。
命中注定。
李子冀拈子的手指微微一顿,他已经忘记这是自己多少次听见这四个字了,就连走回礼筑之前他也在想着这四个字。
“为何这么问?”
茉莉儿问道:“我只是在想,如果一切全都是命中注定的话,那所谓修行,又有什么意义?”
李子冀道:“也许世上根本就不存在命中注定这样的说法。”
茉莉儿拿着棋子在棋盘上来回移动,像是不知道要落在哪里,看的李子冀忍不住皱起眉头。
犹豫了一会儿,茉莉儿落下棋子,同时再问:“如果没有命中注定,那为什么每个人的修行天资都各有不同?为什么我还是学不会棋?”
每个人都是不同的,何尝又不是一种命中注定。
李子冀抬头看着茉莉儿,他不明白今天茉莉儿为何有些反常,这些话都不该是从她口中说出来的:“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和不擅长的事情,这一点无法改变,我们所能做的便只有尽力而为,就像你此刻下棋落子,犹豫半晌,举棋不定,在棋局结束之前,棋子都要落下。”
茉莉儿这一次没有再说话,甚至就连落子也没有再犹豫,干脆利落。
连续十几手都是如此,就好像先前那般犹豫的人不是她一样。
李子冀却落子越来越慢,二人的处境就像是完全调换过来一样,终于,一盘棋结束,李子冀没有看棋盘,而是看着面前的茉莉儿,目光里带着认真:“谢谢。”
从茉莉儿开始干脆利落的落子之后他就已经明悟,茉莉儿问这些问题并非是为了她自己,而是为了他,什么命中注定,什么犹犹豫豫举棋不定,都是在以另一种方式劝解李子冀。
茉莉儿看出了李子冀的心事重重,看出了他的犹豫不决,所以用下棋的方式提醒劝诫。
一盘棋未分胜负之前,无论你怎么犹豫,棋子都要落下。
面对世间的处境,无论你心中充斥着绝望还是希望,总归都是要继续走下去的,那就什么都不考虑,只管走下去就好了,管他到底是希望还是绝望。
“能从你的脸上看到踌躇,对我来说是很难得的。”
茉莉儿将棋子一枚枚的收好,说道。
从无尽平原的割草行动开始,面对那样几乎可以说是百死一生的第二天地,李子冀依然义无反顾的走了进去,那时候的李子冀考虑到希望还是绝望了吗?
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带你们来,也带你们走。
如此而已。
屋内妖皇模样的烛火燃烧着,最近的一盏距离窗边很近,秋雨下的风顺着敞开的窗户吹拂进来,让火光摇曳,照着二人的影子在礼筑时长时短。
“如果一件事很难改变,也许永远也无法改变,若是你会怎么做?”
李子冀也在收着自己的棋子,同时询问。
茉莉儿的脸上露出了一抹笑容,学着李子冀刚刚才说过的话:“尽力而为就好了。”
李子冀将棋子放进棋罐里,微微一笑。
......
......
人无完人,总是会在前行的道路上生出不同的焦虑,哪怕明知道自己必须要从这条路一往无前的走下去,可在行走过程中还是会不免生出迷惘,这种迷惘不会让人停下脚步,但却会让你迈出的步子变小。
李子冀也会生出类似的迷惘。
也许会在昨夜那场秋雨停止后想通,也许会在晚上睡一觉之后想通,只是他从未想过会从茉莉儿的口中想通。
这位赤妖族刁蛮任性的小公主,潜移默化里发生了彻头彻尾的改变。
第877章 我的命也可以
改变就是好事。
能认清不完美的自己,并成为更好的自己自然是好事,只不过只有极少数能够做到这一点,就像王风也很清楚自己应该也学两套为以后引气修行打基础的拳法,可他就是下不定这个决心,即便每次被果果以小青水拳搓打之后都打定主意,可回到家中看见浩瀚如海的藏书却又将学拳的念头抛之脑后。
人总是希望自己是完美的,精音律,通书卷,有体魄,擅刀枪,最好在有个权贵的家世,喜爱的伴侣,可托一生的挚友。
可人总是不完美的。
人的不完美之处就在于总是在追求完美,然后在郁郁不得后痛不欲生。
没人想知足常乐,可每个人都应该去习惯知足。
李子冀是不知足的,他在修行的时候就要将修行做到最好,他练剑就要把剑练到最好,弹琴就要把琴弹到最好,修行身法神通也要修行世上最好的身法神通,他是幸运的,因为他有着足够的时间和天赋,也有三千院的鼎力支持。
他现在依然不知足,因为他还想更好。
一个总是希望更好的人其实是很累的,那颗心总是在悬着,总是在绷着,但李子冀深切明白,只有他变得更好,才有机会令这有缺世界变得圆满。
“李县侯,两位公子正在里面等您。”
雾湖门口,有侍从接待早已在门口等候李子冀多时,此刻瞧着他远远而来,立刻就上前迎接。
“两位?”
“没错,就是两位,除了左朝公子外,还有林墨少族长。”
侍从打开门,满脸笑容解释道。
他们三个之间终究还是要见一面的,一起见一面。
李子冀点了点头,迈步走进了雾湖,和上次来这里时候的场景一般无二,没什么区别,放眼望去就连随意一处角落都有着最完美的美丽。
左朝和林墨两个人坐在雾湖前钓鱼。
两个人,却有三把鱼竿并排放着,李子冀站在身后看了一会儿,波光粼粼的湖面依然是五彩的颜色,他走到空着的第三把鱼竿前坐下:“这是给我准备的?”
林墨点了点头。
他距离湖边更近一些,那头冰蓝色的长发在湖水倒映出波光的映衬下竟也好似披上了一层霞光。
李子冀拿起鱼竿检查了一下钓钩上挂着的诱饵,略作调整后重新扔回了雾湖里。
“如此美丽的地方,也会允许钓鱼?”
林墨道:“有的人允许,有的人不允许,无论是钓鱼还是其它事情,世上的规矩从来都是如此。”
他是冰龙族的少族长,地位奇高,也许除了起源之地外,李子冀所知晓的一切他都知晓。
左朝在左灵官一族之中的地位本就不比左倾天低,同时他有着极其敏锐的洞察力和判断力,这个天下如何,他也有所推测。
提起鱼竿,拉起了一尾通体金色的大鱼,左朝脸上没什么表情:“李县侯在通幽之地,可看见了什么?”
他们三人聚在这里就是要讨论通幽之地的,这一点李子冀早有预见,他并未立刻回答,而是反问道:“左公子又在通幽之地看见了什么呢?”
他们三个谈不上有交情,只能说观感不错。
李子冀和林墨早有交集,之前也单独聊过,但还谈不上交情,顶多算是熟人。
和左朝则是在妖古莲池第一次见面,对方展现出来的洞察,判断,实力都足以证明其本身非凡。
左朝重新把诱饵挂回鱼钩,轻轻甩进雾湖:“能在通幽之地看见些东西并不容易,我只瞧见了几幅寂灭的画像。”
李子冀道“我看见了九幅。”
左朝侧目看着他:“其他的呢?”
雾湖上的风向来是不大的,只能勉强吹起三人的衣角轻轻动着,李子冀看着湖面上被鱼尾搅乱的五彩色:“没有其他的。”
左朝稍作沉默,旋即也跟着移开视线。
“李县侯,妖国和圣朝不同,也许圣朝的长辈都在想着在你等未入五境之前闭口不谈,但六宫却并不吝啬将有些秘密告知诸如我和林墨这样的人,我们之间的交谈应该开诚布公些。”
林墨早有了解,这李子冀早就知道,他有些意外左朝也了解全貌,但还是没有多言:“我们之间真的有开诚布公的必要吗?”
妖国和圣朝本就不是一路人,不仅仅是两国本就处于敌对的立场,单就面对世界的态度也是不同的。
左朝和林墨不会背弃妖国,李子冀也不会背弃圣皇,在这一点双方都无法改变的前提下,其实根本就没有开诚布公的必要。
左朝轻声说着:“在未曾离开水月之前,我所生活的地方四周全部都是和水月一样的小部族,在妖国里,小部族之间虽谈不上弱肉强食,所过的日子却也算不得多好,他们终其一生都在努力向着更强大修行,我出身水月,所以我更清楚哪怕是再不起眼的小部族,也是有资格活着的。”
一行白鹭从雾湖上空远远飞过,在湖面上留下了一连串的影子。
左朝道:“林墨和我说了圣皇要拿天下人豪赌的事情,我和很多人抱着同样的看法,那不会成功,但尝试不会结束,你总是要继续的。”
李子冀转头看着他,目光里带着深意。
左朝并不介意他的目光,只是道:“对妖国来说,小部族的命也是命,对圣朝来说,小百姓的命也是命,我不知道你打算怎么做,我也想不到有什么能够办到的方法,你在通幽之地到底看见了什么或是没看见什么其实我都不在意,今天请你来此只是为了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