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会儿左边,一会儿右,一人一马的影子扭成麻花。
“左边左边,啊对对对!”
“不对,不对!”
“卧槽,大黑前面是河啊,草!!!”
噗通的一声大响,战马撞入河流,水花激荡,心满意足地咬到豆饼,少年郎紧紧拉住缰绳,腰间琴弦垂落水流,被只鱼一口咬住。
沈沧溟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眼神温柔,嘴角带着微笑。
“周衍。”
他说:“今日开始,我教你弓术。”
沈沧溟虽然忘记了真正的弓术,但是他还记得,如何去训练一个新兵的射艺,他开始慢慢教导周衍射艺。
大唐李卫公兵法,所谓悍勇武者,当是骑射无双。
好几天之后,周衍终于勉强可以驾驭了大黑,然后再去骑那一匹黄马的时候,忽然就觉得很简单,而后迅速地掌握了骑术,射术则很难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绑着那些贼匪,回到了接下悬赏的城镇里面,这一路上行侠仗义,周衍的名声渐渐传开,这里也知道了周衍把双翠峰的寨子一锅端了的事情。
捕贼官早早等待着他,清点了山贼数量,以及他们的兵器,给周衍确定悬赏的金额,但是在收缴一把刀的时候,捕贼官愣住了,他拿起刀,几次三番地看了看,最后很复杂地道:
“这是,长安守军的佩刀。”
“上面有刻铭。”
捕贼官慨然叹息,他知道当年陛下入蜀的时候,带了一部分精锐的士兵离开,其中越往蜀地走,人就越少,有很多士兵变成了逃兵。
这些人里,有的回到了故乡,有的则屈服于欲望,成了山贼强盗,这一把横刀的锋芒犹烈,上面多有血腥的味道,不知道,到底是逃兵成了贼,还是逃兵被杀,横刀被夺走。
也不知道那个贼匪用的是什么兵器。
如果能娴熟使用长柄战枪,那么……
但是都不重要了。
捕贼官只是擦拭这一把横刀,郑重地将这或许经历过挣扎,或许是欲望压过职责感的见证,收了起来,对周衍一礼,道:“多谢少侠,解决了这些贼匪,赏金十贯。”
“对了,还有一件事情。”
捕贼官注意到了周衍腰间的那把刀,善意提醒,道:
“如今官军收复长安,广平王元帅麾下,朔方军郭将军下令,搜剿叛军朋党,对于持刀的人,需要严查真身,下发佩刀牒,没有文书,就禁止佩刀。”
“哪怕是横刀也不行。”
“还请郎君把户籍文书,过所给我看看。”
周衍面不改色,把沈沧溟准备的东西拿出来给对面看,周衍这一次救了很多人,在这一带已经稍微有了点名声,捕贼官也有好感,道:“京兆府万年县长乐镇人,周衍。”
“十五岁,面白无须,身形匀称。”
“好,郎君收好。”
捕贼官很利索的给周衍办好文书,牒,其实就是个木牌子,写下了周衍的名字,籍贯,只是让周衍把刀放在桌子上登记的时候,捕贼官皱了皱眉:
“郎君这刀,是私铸的,刀具上没有刻铭。”
百姓可以购买横刀护身。
但是,每一把横刀都有刻铭,记录这把刀铸造的地方,工匠,监造,购买的时候,买家,铁铺,武库也要留下记录,一式三份。
周衍这把刀,是从饿鬼那里搞来的,完全没有什么铭刻。
是私铸的兵器。
这事情可大可小,那捕贼官皱了皱眉,可看到周衍面容白净,看上去出身优渥,又想到了,长乐镇在长安东郊,距离延兴门不过二十里路,是被波及最严重的地方之一。
老少被叛军,溃军,逃兵们践踏,多有死伤。
这少年郎的模样,应该也是遭了什么灾,才不得不握着刀来寻个日子吧,想到这里,又想到这少年郎救了很多人,杀了贼匪,把长安守军的横刀送回,脸上的神色宽和。
提醒道:“郎君,这把刀可不要乱用了,再说,这刀也不大好使了,你瞧。”
他指了指周衍的刀。
这把刀本来质量就不好,练刀的时候还好,经历过对砍,实战,刀刃上出现了坑坑洼洼的痕迹,本身重心也出现偏移,这本就该要换掉了。
捕贼官道:
“本来需要里正证明清白,持【坊里清白帖】,来我这里办【械备牒】,但是少侠所作所为,无愧我大唐豪烈,既然过所,证明都有,我就将这【械备牒】给你。”
“你拿着这东西,就和寻常百姓不一样了;能去买横刀,障刀,皮甲背心,弓,箭,盾,短矛这些东西,当然也和府兵一样,你买的这些武备器械,得要登记一下。”
“甲胄、弩、长矛,槊,是禁兵,至于陌刀更是国家重器,还是要和郎君一说。”
他拿出两个木牌子给周衍,一个是可以去买刀的械备牒,一个是佩刀许可,捕贼官还专门提醒道:“另外,郎君,新的律令下来,唯有官授械造凭的地方,可以买刀。”
周衍道谢,捕贼官道:“郎君客气。”
他脸上笑意收敛,叉手深深一礼:
“是我等谢郎君。”
“谢郎君侠义。”
周衍有些不好意思,看到旁边悬赏告示,忽而想到了离开前的事,道:“对了,还要打听个事情,我离开这里之前,这边有个找他妻子的男人,张守田,他怎么样了?”
捕贼官愣了下,然后回答道:
“他?”
“他死了。”
第24章 还钱来
死了?!
周衍愣住,想到那个在绝望里,最后抓住了一丝丝希望的男人,详细询问捕贼官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捕贼官也不知道具体,只是凭着听来的消息,把事情大略和周衍讲述了一遍。
周衍告辞之后立刻赶往城镇北边。
脑海里想着刚刚捕贼官的描述,在他离开之后,张守田是燃起了一丝丝活命的希望的,他整理了衣裳,洗了把脸,一家家地去问,去求。
最后在一支商队里找到了零散工作,赚了一点点钱,打算顺着逐渐恢复的商路回到故乡。
他买下了来年播种用的种子,小心翼翼地放到包裹里。
他给人抄写书信,给人洗碗端碗。
只是后来,在收拾包裹的时候,他发现那些铜钱里沾着血,那个商队里,有个商人走南闯北,经历过很多的危险,说这铜钱像是妖怪们会用的,之前还听说,有个女人去寻找了妖怪坊市。
说是要卖掉自己的肉。
恰好卖掉了三千钱。
张守田忽然就疯了。
不,不知道是疯了,还是忽然清醒了,他哭嚎了好几天,哭不动了,冷静下来了,对这段时间被他烦恼过的百姓道谢,然后离开了那位已经答应带他回家的胡商。
去了一个没有人的地方,用绳子上吊了。
是前两天才被路过的人发现的。
周衍急奔而出,先和在镇外等待自己的沈沧溟汇合说了这事情,然后独身赶赴义社。
沈叔最近不进城镇,周衍大概猜到缘由,并不问。
那一身重甲,这乱世荒唐。
大唐时期,有民间互助组织叫做是义社。
敦煌文书里写着,【所置义聚,备凝凶祸,相共助诚,益期赈济急难】,张守田就被短暂收敛在这里,周衍和义社的人说了,见到了张守田的尸体。
义社的年轻人有些不高兴,道:“你是这家伙的熟人?如果是的话,就把他这几天在咱们这儿呆着的钱给结清,然后该怎么处理怎么处理,这尸体都快臭了。”
那年轻人一边扇鼻子的风,一边满脸嫌恶地走了。
周衍道歉。
等到那年轻人走远了,周衍看着死去的男人,安静了很久,叹了口气,道:“……本来以为,可以让你活下去,但是,就差一点。”
他伸出手,想要把张守田的眼睛闭合起来,但是闭不住,这时注意到,男人怀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他伸出手,把张守田怀里的东西拿出来,那是一封信。
是白色的布,上面用血写了一篇文字。
字写得很端正。
“是周郎君吧,我想,如果有人能回来看我,一定只有你了,郎君是好心人,想要让我活下来,所以编了一个很好听的故事,我差一点就信了啊。”
“我告诉自己,他们会回家的,所以我很努力去做工,想要挣点钱回去,每天把自己累得受不了才睡过去,可是后来,我知道了真相。”
“女儿没了,儿子没了,现在连妻子都没有了。”
“之前我想着努力撑下去,想着无论如何,还能有家,可现在安定了,我没有家了”
“我一直在想着一个问题。”
“郎君,我那妻子去把自己卖掉肉之后没有几天,官军就慢慢恢复了周围的秩序,城镇也在恢复了,你说我们要是撑下来,她是不是不用死啊,可是为什么就差这么几天呢?”
“是上天在惩罚我们吗?是上天在惩罚我们吧。”
“那三千钱,我没有动,如果郎君愿意的话,拿着这些钱,给那些无家可归的人一碗粥吧,我们那时候如果有一碗粥的话,也许能多走一走。”
“如果郎君觉得太麻烦,自己拿了也好。”
“我之前打散工,勉勉强强挣了些钱,这点钱我想着,应该差不多,可以还给郎君那一碗面。”
“还剩下一点的话,请郎君喝酒。”
“也请郎君不要迁怒那个商人,你也好,他也好,都是好人的。”
最后是很郑重的字。
“张守田,携妻杨小梅,子张锦程,女张巧儿。”
“叩首,拜谢。”
好几天之前,张守田写好了这一封信,然后走到了没有人的地方,摘下了胳膊上给孩子们守灵的白布,然后,做好了一根绳索,挂到树上,他只是想着守着田,好好活下去。
为什么呢,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样子?
我们不是有英明伟大的圣人君王吗?
张守田把自己的脖子放在守灵布上面,布料粗糙,像是以前他劳作回来,女儿和儿子用小手摸他下巴上的胡须的触感,张守田的眼睛微微睁大,嘴角带着一丝微笑。
我,回家了……
撕拉——
但是,那守灵布却从中间裂开来了,张守田跌在地上,痛的喉咙干涩,可是看到那垂下的守灵布,那守灵布落在他的脸上,像是孩子们的手掌,就好像孩子不要他回来,不要死一样。
他终于承受不住剧烈的痛苦,哭泣起来。
他哭得那样凄厉,哭得那么痛苦,这个只读过了几年书的男人颤抖着把守灵布收起来,拿出了麻绳,再一次坚定地再度缠绕在树上,仰着头,双眼都是血丝,流出泪来都沾着血。
他死了。
他挂在那里,风吹动身躯,像是为什么守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