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透进来,黑暗碎裂,最后一个穿着褐色衣裳,身上带着血的少年一脚踹开大门。
阳光,尘土,还有微风都翻卷着进来了。
少年把手中的斧头扔下,江怀音想着往日听说的侠客故事,这个时候的侠客们,一般都会说在下某某某,谁谁谁的弟子门人,诸位受苦。
可那少年只是半蹲下来,一边用布缠绕手掌,掰开门上的豁口,扩大出口,一边认真问:
“有人受伤了吗?”
他的视线扫过那些营养不良的孩子,那些老人,嘴角扯了扯,是那种安抚别人的微笑,但是在江怀音的眼睛里面,却有点像是悲伤,安静了下,周衍道:
“我有药。”
“老人孩子先出来,伤病舒缓,不要立刻起身。”
“不要乱,不要着急。”
“身体如果有不舒服的地方,要告诉我。”
他就像是以前一次次的那样,然后,完全出乎于本能,就好像背后还有那一面红色的旗帜一样,道:
“请相信我。”
………………
周衍把人都救出来了。
他用作为支援搜救队学会的急救法帮一些人包扎过伤口,然后找到了贼匪的大锅,然后把粮食,肉都放进去熬粥,不会太油腻,不会太稠,目的是为了补充营养。
然后找了纸笔,清点人数,来历。
这种秩序感,让人们下意识跟着他的安排和节奏,没有什么乱事,周衍把一位老人从里面背出来,然后小心放在旁边的石头上,确定应该是长期营养不良导致的肌肉衰退。
一切都很安静,这十几个被救出来的人,也都没有说什么,这种安静压抑的氛围里面,周衍搬出来许多的碗,然后用大木桶挑水过来,把这些碗筷都冲刷干净。
呼……
周衍活动了下肩膀,咧了咧嘴。
为什么没有洗洁精。
这帮混球贼匪,妈的这碗怎么这么难刷?
周衍废了很大的劲儿,把碗筷洗干净,盛好粥,然后把肉粥递给他们。
他们木着接过来肉粥,然后慢慢啜饮,第一口没什么的,但是粥落到肚子里面,暖呼呼的感觉散开到手脚的地方,烫到嘴了也好,有些太稀了也好,后来,慢慢的,不知道怎么的,鼻子开始发酸,眼睛看到的东西就变得模糊起来了。
眼泪掉到碗里面,不知道从哪里开始的,有低声哭泣的声响起来了,哭声慢慢变大,哪怕是江怀音,也控制不住自己,大哭。
好像要把这几年的情绪都倾泻出来一样。
身子颤抖,几乎控制不住,呼吸喘息,上气不住下气,过了好一会儿,听到了刀的声音,然后下意识看过去,看到那边的少年郎盘膝坐着。
他抬起头,轻声道:“粥要凉了。”
过去的已经过去,崭新的可能性在前面展开来了。
而在这些人在很久很久以后,回忆自己的过去,这个全新可能刚开始的契机,只是这一碗粥罢了,是整个人间最简单的饭菜,一碗水,一些粗糙的米粒,一些时间,一点耐心。
是孩子都会做的最简单的饭。
也是一片红尘,一餐饱饭,是好好生活下去的希望。
周衍安抚了这些人。
他稳定住他们的情绪,独自抱着刀到了后面。
然后抡起刀鞘把那帮投降的贼匪又揍了一顿。
打得对面鼻青脸肿。
痛快了!
沈沧溟眼底的痛苦更真切,但是他藏起来了,周衍和沈沧溟问了这些匪徒,找到了匪首们藏东西的东西,找到了一大堆的钱,粮食,衣服,首饰。
周衍看着这些东西,想了很久,道:“沈叔。”
沈沧溟:“嗯。”
周衍道:“我想物归原主。”
他在说话之前是在迟疑挣扎,说话之后,不再迟疑。
沈沧溟点了点头。
周衍清点了所有的东西,把首饰之类的个人物件,全部物归原主,实在是无主的东西则暂且留下,铜钱分开,根据之前清点过的每个人的来历,路途,分下去当盘缠。
有人问道:“少侠你不留一些吗?”
周衍道:“这帮家伙的兵器挺值钱的,还有一些马匹什么的,况且都是悬赏的凶徒,本身也值钱。”
“可是……”
周衍轻声道:“虽然我没有这样的资格说话,但是。”
“就当是这世道欠你们的。”
众人恢复了精神,千恩万谢地谢过了,周衍找了驴车,让他们坐在车上,然后下了这山,下山之后,告诉他们现在的大概局势,江怀音的眼底有一丝丝变化和涟漪。
到了第一个镇子的时候,就有一批在这镇子的百姓离开了这小小的队伍,江怀音也告辞,她道:“这一次被恩公所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相见,还不知道如何称呼。”
她的声音顿了顿,道:“两位恩公。”
周衍道:“在下,周衍。”
“这是我大叔,沈……”
沈沧溟按住他肩膀,摇了摇头,看着江怀音,嗓音低沉,道:“只是天下无名人,没有必要问得清楚。”
江怀音点头。
江怀音看着这一大一小两个男子离开了,目送他们远去,深深行了一礼,一直到他们走入了人群当中,这才深深吸了口气,眼底里,重新有了一丝光彩。
官军已经收复了长安城。
圣人陛下不日回来,她一身所学,那乐曲技艺,终归还是有可以发挥的地方,她看着自己的手指,在这些年里面努力活下来,已经变得粗糙了起来。
但是她的经验还在,她那十几年二十年训练的技艺还在。
哪怕在那样的地方,她也还没有放弃乐理。
没有放弃自己。
“周衍吗……”
“谢谢你的粥,这世上,果然还有侠客的。”
她眼里那少年的一柄刀,是武,那一碗粥,是侠。
她找到了官府,表明身份后,被送到了长安城。
又等待几天时间,终于有音信了。
尚书省礼部行太常寺牒——
【梨园弟子江氏女怀音者,隶法部箜篌坊,持金粟箜篌弦轴为验,兼通《霓裳》指法,辨其声容无讹,复其乐籍】
【赐梨园都知职,秩同太乐丞,专掌法曲传习】
【许募流散乐工五十人,重建法部】
【分隶广平王元帅府乐营,暂承郡主教习】
江怀音呼出一口气,知道自己回来对了,秩序重建的时候,最先回归的乐师,会有机会,她回忆那位郡主,自语道:
“广平王府二郡主。”
“李知微。”
第23章 侠名
大约是在刚刚和江怀音分别之后,周衍和沈沧溟一边朝着接了悬赏的城镇去,一边沿途把百姓送到他们熟悉的,或者至少是有熟人的城镇。
大乱才刚刚平定,百姓家里面没有很丰厚的东西,但是都拿出些谢礼给周衍和沈沧溟,周衍婉拒了其他的,但是留下来了一些吃的食物和必需品。
在经历过一次血战的胜利之后,周衍的刀法像是突破了一个无形的障壁,进入了飞速的提升期,沿途发现有什么山贼,强盗的时候,都是交给周衍处理。
周衍身上的绷带又多了些。
但是他的对手却比他更倒霉。
一次次的实战淬炼,周衍的刀法总算纯熟,又因为在山贼窝里面收获了一匹马,沈沧溟决定教他骑术,只是一开始骑的时候,不去骑那匹黄马,而是骑沈沧溟的战马。
“这样学会之后,再骑普通的马匹就会顺手。”
周衍兴致勃勃,他把刀放下,翻身上马,大黑马打了个响鼻,周衍道:“驾!驾!”大黑马往前走了两步,觉得这个臭小子好吵耳朵,忽然一个腾起,急停一甩。
周衍惨叫一声飞出去,落到草丛里面,把自己拔出来,脸上都是蒲公英,那大黑马打了个响鼻,热气喷他一脸,像是在嘲笑。
周衍咬牙切齿,说话呼吸的时候,蒲公英乱飞,道:
“等着,大黑!”
大黑马看着他怎么威胁自己。
少年伸出一根手指,严肃道:
“我今天晚上,就把你的豆饼都吃了!”
!!!!
大黑马一下惊慌起来,微微晃动耳朵,前蹄踩踏在地上,想要踹这家伙一下又不敢,一边前蹄快速踩踏地面,一边叫唤着,转头看着那边坐在石头上的沈沧溟。
沈沧溟道:“他又不会真吃。”
大黑马叫得更委屈了。
周衍拍了拍屁股,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他去掏豆饼。
沈沧溟低着头,手指抚摸膝盖上放着的东西,那是一张弓,不算是多精良,和边军的硬弓不能比,是从双翠峰寨子里搜出来的,他拂过弓弦,弓弦微微的嗡鸣声音,像是鸟在振翅。
他有种恍惚的感觉,陌生又熟悉。
他记得,自己年少握弓,十六岁的时候,就骑乘烈马,手挽烈弓,去和吐蕃最悍勇的游骑手对射,二十六年过来,一身弓射之术炉火纯青。
吐蕃代表着精锐的【桂骑射】,突厥的【射雕者】,【附离】,突施骑的【阿布·穆扎衣】,意即狂奔的公牛,这些天下异族顶尖的弓骑兵,他都打过交道。
他还记得握弓的方法,但是他握住弓身,只有陌生。
那二十六年,不知道多少箭矢,多少厮杀,多少生死之间掌握的,真正的弓术,已经消失了,化作一片空白,那不是没有学习过弓术的人,对于弓术的毫不了解的状态。
而是一种空洞,像是自己身上有什么东西,被永久剥离,像是一只眼睛睁着,一只眼睛闭上的时候,闭着的那只眼睛所感觉到的,纯粹的虚无。
但是,在这样的空洞和绝望里,还有新的希望。
笑声传来。
他抬起头,看到那边,少年坐在马背上,拿着一根竹竿,竹竿上垂下了豆饼,像是钓鱼一样,钓在大黑马前面,所以那战马终于还是被勾住了,想要吃到豆饼,带着少年往前走。
就是走得歪歪扭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