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馒头,有裹了馅的豆沙包、点缀了红枣的鱼形馍馍、寿桃馍馍。
丁岁安随手拿了一个热腾腾的馒头,一口咬下,满口麦香,“阿翁,此处又不是家,至于搞这么隆重么?”
年关将至,挂桃符、贴门神、大清扫,都是过年习俗。
但是四国馆终归是驿馆,又不是他们的家
“你小子懂个屁,过年就要有年味,不管在哪儿!嘶~沸~沸!”
老头将笼屉中的馒头一个个拾进箩筐里。
明明拥有着高深莫测的境界,偏偏要学普通人怕烫的模样,每拿一个馒头,嘴里嘶嘶哦哦,还要以两指捏耳垂降温。
“阿翁,你以前也是吴人么?”
丁岁安好奇道。
昭人过年打年糕、做糍粑,江北吴人才有蒸馒头的习惯。
老头却没答,却皱眉反问道:“上回你去御书房,没看《宁史》么?”
“看了啊,但”
诶?
不对,他怎么知道咱偷偷去过御书房那岂不是也知道他和伊奕懿龙榻之战?
丁岁安看向老头的眼神变得惊悚起来。
老头却像是一眼看穿了他的心事,直接道:“你以为皇城是想进就进,想走就走的窑子啊?昭宁那丫头叫唤的那般高亢,你以为仅凭你那破铃铛就能遮得住?若非老子帮你们盯梢,你们这对狗男女早被御内侍卫捉奸在床了!”
“.”
这.怪羞耻咧。
“你不会只顾和昭宁快活,没看书吧?”
老头看向丁岁安的眼神不悦起来,转身掰了根竹条,拿在手里。
“看了!”
丁岁安忙给出了肯定答案,随后才道:“但只看到宁帝建国,后边的内容被人撕掉了!”
“撕掉了?”
老头浑浊双眼一瞪,花白胡子一抖,“走,跟我去国师府!”
“去国师府作甚?”
“除了酸儒,世上没人会干这种事!”
“啊?阿翁是说,国师偷偷将宁史撕掉了一部分?为何啊?”
“他们做下了不要脸的亏心事,怕旁人知道!”
‘咚~’
‘噼啪~’
‘嘭~’
‘Duang~’
国师府,平日用来授课的教室,此刻门窗紧闭。
国师府管事躬立门外,满脸忧色,低声朝身旁的丁岁安道:“太翁和国师不会真打出火气了吧?”
丁岁安却道:“要不你进去劝劝?”
“.老朽可劝不住。”
话音刚落,房门吱嘎一声开启。
阿翁额头上鼓起一个青肿大疙瘩,站在门口,却意气风发,“憨孙,进来!”
丁岁安走上前,边往屋内张望边低声问道:“阿翁,咱吃亏了啊?”
瞧他这架势,似乎有爷孙俩合力干周悲怀、为阿翁找回场子的意思。
“哈哈哈~”
老头爽利一笑,“酸儒比我伤得重!”
说话间,爷孙俩已走了进来。
大昭国师周悲怀确实比阿翁更狼狈一些,不但黑紫了一只眼眶,颌下原本修剪妥帖的美髯,竟一根不剩。
“.”
类似的拔毛惩,丁岁安好像在哪见过。
“酸儒,你藏起来的宁史残篇拿出来吧。”
“~”
“怎么?不服气?”
“粗鄙!残篇在书架最上头!想看你就直说嘛,你不说老夫怎么知道你想看?”
少了胡须的衬托,周悲怀仙风道骨的风度大打折扣,气咻咻往书架一指。
丁岁安上前取了.
老头又道:“去外边看吧,阿翁和国师再亲近亲近。”
丁岁安坐在外边日头底下,将残篇快速翻看了一遍。
残篇依旧不完整,但周悲怀撕下来的地方却无一不是石破天惊、足以颠覆世人认知的秘辛。
‘《宁史.帝本纪》:革新二十五年,帝中流志在寰宇清平,万民得教化,曰:天下俊杰、文武百官,不可独出于朱门,寒庶之子,亦有凌云之志。
文武之道,当广布于众,使户有诵声,野有操练,则国恒强。
遂下诏:令天下每县必设官立书院一,贫贱者经选拔后皆可入读,免其脩金;又将皇室及武库所藏武学秘籍,择其善者,刊印天下,使百姓习之。’
这不就是要推行‘文武义务教育’么?
继续看下去。
‘然帝意一出,朝野鼎沸,勋贵惧其权分,世家忧其位摇,儒教耆老亦虑道统紊乱,礼制崩坏。纷纷上书,或言‘文武有常,不可轻授’,或谏‘民智过开,恐生祸乱’,廷议月余不决。’
勋贵世家、甚至儒教齐齐反对.
再翻一页,丁岁安吓了一跳。
《宁史.逆臣传.陈构》.陈构,是大吴皇帝的名讳,还被列在了逆臣传中?
‘革新二十七年冬,帝力排众议,强推新政。诏书既下,天下寒庶鼓舞,然豪门怨怼日深。帝之义子、骠骑大将军陈构,素以恭俭闻,实藏祸心,暗结武勋姜、杜、高、韩、王、徐六姓,密谋于暗室。六姓者,皆以军功显赫,恐新政夺其立身之基,遂生异志。’
六姓正是大吴异姓六王的姓啊!
吴帝,竟曾是宁帝义子???
《宁史.妖族志.补遗》
‘革新二十七年秋,陈构阴遣心腹,北出边关,密联三大妖尊,许以共享天下,乞为外援。妖尊率其徒众,潜行入关,匿于六姓京外别业之中。’
共享天下?三大妖尊?
莫非这就是国教来历?
‘二十八年春,帝早年征战旧疾复发,卧榻不起。陈构窥得时机,借探病之名,引三妖尊入宫闱。是夜,宫门落钥,构联手妖邪弑帝于寝殿。帝崩,年五十有八。六姓遂率兵并妖众突起发难,控制宫禁,屠戮忠臣,血洗京师。’
“.”
《宁史.儒教篇》
‘儒教学宫早得密报,知构等将行大逆。然其与门人议曰:‘帝行新政,实悖圣贤之道,近乎苛暴,若身死,其政必息,儒道可保无虞。’
遂闭门不出,约束子弟,坐视巨变而无为,帝崩祸起,乃假悲恸,率群儒上表,请构继位,以安人心。实则为六姓及陈构遮掩弥缝,助其掌控大局。’
残篇至此,再无后续。
怪不得.周悲怀将这些内容撕了下来。
陈构密结妖邪,弑君篡位,大逆不道.但儒教坐视不管,冷血旁观,何尝不是助纣为虐。
确实不光彩。
宁帝在吴国书籍中,独断专横、残暴不仁,但在这南昭私藏宁史中,却是一个为了让天下人人皆成饶舜、打破文化武学垄断而不惜得罪武勋儒教的理想主义者。
只是步子迈得大了些.
第156章 坐而论道
“.宁帝志向高远,欲使天下人人如龙,其心或许可嘉。然其行,却近乎癫狂,无疑是要将天下置于动荡之中。”
教室内,周悲怀眼眶乌青、光秃秃的下颌稍显滑稽,但神色却格外凝重,“人人习武?以武犯禁?若骤然赋予匹夫悍勇之力,而无相应德性与律法约束,稍有不顺,则拔剑相向,邻里口角可酿灭门惨案,市井争执便成修罗屠场。届时岂是人人如龙?而是人人皆豺狼!朝廷律令、道德纲常,将荡然无存,实乃取乱之速也!”
周悲怀语气低沉,似有种不被理解的无奈。
“呸!背义酸儒,你这张嘴是真能把死的说成活的,黑的说成白的,老子听了都替你害臊!”
阿翁一口唾沫差点啐到周悲怀的脚面上,以竹条指着周悲怀的鼻子,气得胡子都快翘起来了,“什么叫匹夫悍勇之力?宁帝要天下人习武,是为了让百姓有自保之力,不被欺辱!不是让你他娘的去欺辱别人!照你这么说,手里有把刀的就一定是强盗?那你们儒生手里还握着笔杆子呢,怎么没见你们个个都成圣贤?倒出了不少欺世盗名伪君子!”
“粗鄙,我不与你理论,老夫在与小郎探讨!”
周悲怀嚷嚷一句,期待的看向了丁岁安.好似要他做裁判似得。
阿翁也气哼哼的看了过来。
这.
其实,俩人说的都有几分道理。
‘让百姓有自保之力,不被欺辱’的出发点完全没问题;‘稍有不顺,则拔剑相向,邻里口角可酿灭门惨案,市井争执便成修罗屠场’也确实是隐忧。
有点像他前世大洋对岸某国‘控枪’之辩。
朝廷若无相应管理手段,基层极易糜烂.原本由耆老宗族基于乡约民规维持的秩序,大概率会变成彻底的‘弱肉强食’,武力强横者称雄。
‘耆老宗法’的秩序不好;但‘武人’靠拳头建立起来的秩序,也未必会比前者更好。
这个问题,丁岁安并不倾向于支持阿翁.但他手里的竹条并不是一个讲道理的竹条。
想了想,他忽然问道:“国师,当初儒教既然没有插手此事,便等于默认了大吴的合法,为何后来还会有壬辰儒乱?”
“.”
周悲怀面色一僵,好像被问到了难以启齿的难堪痛点。
“哈哈哈~”
阿翁却是爽快大笑,指着周悲怀骂道:“背义酸儒,里外不是人!他们有此下场,活该!”
“当年事”
周悲怀刚开口,便被阿翁笑呵呵打断道:“这段大快人心的过往,得让老子讲给憨孙听~”
说罢,阿翁起身走到周悲怀身旁,抬腿在他小腿上踢了一脚,“起开!你坐那边~”
“粗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