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请自重 第161节

  周悲怀哼哼一声,和阿翁换了位置,后者距离丁岁安更近了些,这才满脸笑意道:“北地妖邪,请神容易送神难啊!”

  听阿翁讲,陈构建国大吴后,允三妖尊在大吴创建国教,许其广建道宫,广纳信众。

  短短数年,便有了和儒教分庭抗礼的势头。

  国教得皇室支持,发展迅猛,其教义直斥儒教为‘伪学’‘弱民之道’,更屡夺儒教学田、书院,改祀国教三圣。

  儒教眼看‘教化万民’之权要旁落,屡次进谏,却不得吴帝回应.便密谋‘扶年幼皇子上位’。

  说白了,就是想行废立之事。

  这倒符合儒教一贯调性.皇帝听话就是好皇帝,不听话就‘易溶于水’‘绝嗣无后’。

  这次南昭朱雀门之变,就少不了周悲怀他们的推动、配合。

  他们对参与政治自带天然狂热。

  “.然事机不密,构逆知悉了此事。便也不顾昔日酸儒默许其篡位的‘情份’,遂与国教妖邪联手,于壬辰年冬,兵围天中学宫.捕杀儒生三千余众,天下震动。大儒魏淳被国教三圣所伤、后被夷三族。焚毁儒教典籍无数,禁绝私学,断其传承,天下书院尽毁。

  经此一劫,儒教菁英凋零,元气大伤,从此转入地下,或隐于山林,或混迹市井这酸儒便是当年逃来了南昭。”

  周悲怀不知何时已走到门边,阳光下,面色苍白,眼神艰涩。

  阿翁像顽童似得,以竹条不停往地砖缝隙里抠,面色快意,却语气复杂,“哼!与虎谋皮,终被虎噬!当初以为默许陈构上位会保住你们那套规矩,结果呢哩?差点把你们自己的根都刨了!活他娘该.”

  周悲怀背对两人,缓缓道:“史笔如铁,固然不假。但当年事,我等所为,非为私心,实为.天下苍生计,这骂名,我儒教背了。”

  “呸!”

  阿翁的回应简短干脆。

  丁岁安也很佩服老周南昭宁史中,当年所有参与弑杀宁帝的势力,全员恶人。

  儒教所扮演的角色也极不光彩,但这位周老先生,似乎仍认为当年的不作为,是一种深谋远虑、忍辱负重的‘大义’。

  果然应了阿翁那句话‘人永远是自己故事里的正面人物’。

  周悲怀轻轻一叹,转身望着丁岁安,声音里带着一种历经劫难后的沙哑与坚持,却又不同于之前的纯粹辩解,“丁小友,阿太骂的痛快,老夫亦知,儒教当年选择,确有亏欠,乃至后来招致大祸,亦是因果循环,难辞其咎。”

  他话锋一转,“然而,有一事,关乎我人族根基本质,老夫不得不辩,亦必须让你知晓。其一,俗世之光,远胜神权之暗我儒教纵有千般不是,万般错漏,却为这人间立下了一套完整的俗世德行体系!忠孝仁义礼智信,或有疏漏,或会被伪君子利用,但其核心,是教人如何做人,如何与人相处,如何构建一个基于人伦、而非神谕的秩序!”

  以丁岁安的理解,周悲怀是在儒教带来的‘世俗化’优势,才使得曾经的宁朝、大吴初期没有陷入政教合一、或神权大于政权的黑暗之中。

  但.现在的国教已逐渐有了苗头。

  “其二~”周悲怀继续道:“儒教之道,从来讲究两用”

  “其二,”他稍稍平复情绪,继续道,语调恢复了儒者特有的沉稳,“我儒教之道,从来讲究执两用中,守经达权。绝非非黑即白的正邪对立。宁帝新政,固然高远,然其过于激进超前,失之于偏;而后来吴帝与国教倒行逆施,又过于残暴,失之于戾。”

  “我儒教当年抉择,并非全然认同某一方,而是试图在极端之间寻得‘中庸’之法.岂料,儒教自身也成了制造悲剧的一环。”

  丁岁安闻言,有点走神。

  他不由想起朝颜和阿吉那时他问起小狐狸为何能和一只鸡妖成为姐妹,朝颜理直气壮道:鸡和鸡妖又不一样,前者没有灵智,本就是天下众生的食物。

  极乐宗背后也有儒教影子.不知朝颜这套理论是不是受到儒教的影响。

  当初她那番简单甚至有些幼稚的言论,此刻在周悲怀‘执两用中’的话语体系中,忽然有了别的意味。

  朝颜能吃鸡、但不能吃鸡妖的区分,既不是佛门那种‘不食肉、不杀生’的极端慈悲,也非‘弱肉强食毫无底线’的纯粹野蛮。

  恰恰找到了一条‘中’的界限——以灵智和情感联结作为区分,而非一概而论。

  这或许就是周悲怀所说中庸在现实中的一个微小注脚?

  其重点不在庸,而在‘中’.不走极端,根据实际情况权变,找到那个最合适、最能维持平衡的‘度’。

  就像儒教本身,它不像某些极端教派那样要求绝对禁欲、苦行或排他;承认人有欲望,但要求以‘礼’来节制;承认世界有差异,但主张‘仁’来调和。

  不然,就会诞生丁岁安前世那种自以为高人一等、自认为拥有完美道德、自己素食,也要求别人不能吃肉的极端白左。

  “老夫今日所言,并非要洗刷什么。壬辰之祸,儒教几近覆灭,亦是天道昭昭。只是希望小友能明白,儒教试图维系世俗人间秩序、在阴阳之间寻得平衡的道路,纵然崎岖坎坷,甚至沾满污秽,但其核心,以人为本,拒斥神权凌驾于人伦之上.并未过时。”

  说到此处,周悲怀稍稍一顿,“天道教妖邪以血食诱人兽性,鼓吹虚幻仙境敛财,更以生灵气血为资粮,助长修为、满足私欲。老夫和阿太,年纪都大了,若想还世道一个郎朗乾坤,便要靠你们了”

第157章 离南国怀感

  大吴正统四十九年、大昭神武二年的新春,丁岁安是在云州过的。

  年后,正月十八,昭帝禅位,监国摄政太子伊劲哉继承大统,改元兴始。

  神武年号一年而终。

  吴国使团顺道参加了新帝登基大典。

  伊劲哉正式登基后,两国和谈迅速推进。

  战俘归国、吴国赔银,皆已议定。

  但两国却在名分问题上拉锯了大半个月。

  南昭改王称帝已成既定事实,最终商议结果,吴昭两国由原来父子之国,改称兄弟之国。

  吴国为兄,南昭为弟.

  论起已年过八旬的吴国皇帝,南昭称弟,真算不上吃亏。

  至于赔银,首年五百万,往后每年百万。

  当然,两国说法不一样,吴国称其为‘赐岁’,南昭称其为‘赔款’。

  总之,耗时数月后,终于达成了一个双方都小有微词、却都能勉强接受的和约。

  二月初九,春雨靡靡。

  使团北归在即,新帝在皇城大庆阁设宴饯行。

  陪同的有南昭重臣、青年才俊.

  酉时初,时近黄昏。

  丁岁安一行抵达大庆阁

  南昭重臣关注的重点自然是李秋时、云虚等人,丁岁安一个小卡拉米无人在意。

  他倒乐意清闲,随意在大庆阁内转了转。

  大庆阁建于高台之上,视野极佳,可见城外绵绵雨幕中,青山新翠、草色烟光。

  转过一个转角,忽见栏杆旁,一道窈窕身影伫立。

  一身大红金线绣凤纹样广袖宫装,头戴繁复华贵九翚四凤冠,凭栏远眺,更添几分高不可攀的疏离清淡。

  “阿嘟~”

  丁岁安主动上前打招呼。

  两人自打年前分别,已经一个多月没见了。

  伊奕懿却并未回头,依旧望着远山,声音平直清冷,如同玉珠落盘,毫无温度,“都头,还是称公主吧。”

  伊劲哉称帝,她如今确实是正儿八经的公主。

  “.”

  春雨细密,敲打着大庆阁的飞檐,发出沙沙声响。

  微风拂过,凤冠珠翠垂下细细的金流苏,在她光洁的额前微微晃动。

  下颌微扬,自持清傲。

  确实很有公主的威凛仪态了

  “见过公主。”

  丁岁安原本热络的口吻也淡了下来。

  “听说,都头明日便要动身归国了?”

  伊奕懿口吻不疾不徐,听不出有什么特别情绪,像是一场无关紧要的客套,丁岁安背手,随她一道眺望青山,“嗯,明日便走。”

  “呵呵~”伊奕懿极为官方化的淡淡一笑,“我南国景致如何?”

  “好,南国风物,天下秀丽。”丁岁安的回答,同样很官方。

  “呵呵,此去千里,兴许此生再难来我大昭,都头可有心愿未了?”

  “有。”

  “何心愿?”

  “想带走一个人”

  “谁?”

  “一名小娘。”

  “小娘?”

  她问的依旧轻描淡写,但若细听,能察觉那尾音里一丝极细微的凝滞。

  “对,当初和我一同翻山跋涉的小娘。”

  “.”

  凝霜眸子中终于有了点变化,伊奕懿沉默许久,终于肯微微侧过头,与他浅浅对视着,以一种极轻、仿佛叹息般的语调道:“那都头,为何不能为那名小娘留下呢?”

  “天中,有挂牵。”

  伊奕懿闻言,霜眸中泛起的那丝涟漪渐渐平静,重新转回头看向迷蒙山水,“都头有牵挂。想必,那名小娘在云州亦有挂牵.”

  “是啊。”

  丁岁安声音不觉间也轻了下来,“各有牵挂,身不由己。”

  像是一句总结,也像是一句告别。

  伊奕懿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旋即恢复平静。她努力扬起唇角,营造出一个符合公主身份的、得体而略显淡漠的微笑,“那便祝都头,一路顺风。”

  话音刚落,却听一阵杂沓脚步声,由远及近。

  “刚才我看到他了!往这边来了!”

  “同窗们,这回说啥不能再让他逃了!”

  “对!虽然睿王谋逆,但当初那吴人在石料厂当众羞辱兑古,便是羞辱我南昭万万男儿,他们武人不敢找回场子,自然由我士子来!”

  “.”

  约莫七八名书生打扮的年轻人拨开廊下帷布,齐齐一怔。

  他们要找的丁岁安果然‘藏’在此处,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大昭高岭之花、陛下唯一血脉、素来低调的昭宁公主竟与此贼并肩栏前。

  为首的谢无暇、孙蕴心中登时生出一股极为强烈的酸涩挫败感。

  外间有传闻,昭宁和吴国都头丁岁安有私他们原本是不信的,但上回去大胜县,亲眼见他在公主卧房内捉老鼠。

  这回,又是两人躲在此处并肩欣赏风景。

  吴贼!

  不但伤我大昭武士,还果真要采我大昭之花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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