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血残明 第267节

庞雨的意料。按庞雨对这些文人的了解,周之夔绝不是碰巧出现在这个大堂中,钱谦益要借他传达一些隐含的意思。

“其二则是谢过二位先生为晚生《弃草二集》作序,在下诚惶诚恐。”

庞雨偷眼看了看钱谦益和瞿式耜,他们两人都是当世大儒,想请他们为自己文集作序的多不胜数,一般人是请不到的,可他两人刚出狱就给周之夔诗集作序。他和阮大铖今日来拜会是提前联系过的,钱谦益知道自己要来,又同时让周之夔来见面,或许是要向自己和阮大铖表达一个态度。周之夔是张溥和张采的生死仇

敌,钱谦益为他作序,就是表示了对张溥的排斥。上次阮大铖陪着吴昌时来安庆,张溥暗示的意思是想和东林联合,可能阮大铖已经向钱谦益表达过,那今天钱谦益的意思,多半是要想传达给阮大铖的,就是他

不会和张溥合作,顺带也要传达给庞雨,因为庞雨一向和复社关系密切。

想到此处庞雨眼神转过去观察了一下阮大铖,果然阮大铖脸色不大好看。周之夔并不知道庞雨的心思,他声音洪亮的道,“其三则为自辩,市井之间有传言,说二位老先生身陷囹圄,是因在下叩阙上书所致,此乃一派胡言。二位先生最为知我,在下亦视二位先生为宇内知己,岂会干出此等行径,此来带有《复社或问》和《复社首恶紊乱漕规逐官杀弁朋党蔑旨疏》各一本,与上书一字不差,请

二位先生过目,其中唯攻二张,绝无丝毫牵连先生。”

他说罢从袖中摸出两张叠得整整齐齐的呈文纸,恭敬的递给钱谦益,钱谦益微笑着接过,但并没有真的去看,以示对周之夔的信任。周之夔转向庞雨,“在下知道将军与复社社友交往颇多,对在下与张溥之事或有耳闻,但究其起因,绝非《国表》是否收纳在下时文,实因张溥在乡干政欺世盗名

,此人学足以杀人,术足以误国,若由他操持权柄,其害不在流贼之下,在下攻二张揭露其面目,非因私仇,而是为国计,拳拳之心请将军明鉴。”庞雨学着钱谦益的模样笑了笑,也不表露自己的态度,周之夔又转向瞿式耜,“在下作复社或问之际,正值二张批猖张狂之时,正如稼轩先生所言,是儿口尚乳臭

,闻者代为汗下,不识夜郎自大何也,各位先生不屑与其纠缠,在下却没那等修为,是忍不得的。”他最后转向钱谦益,“复社之事牵连二位先生,非因在下《复社或问》,乃是张溥险恶毒辣,派吴昌时入京勾连薛国观,与温党沆瀣一气,嫁祸二位先生以解复社

之狱,正是张溥罗织故智,杀人滑手的下作勾当。”堂中便是周之夔一人在说,钱谦益和瞿式铝都没有表态,但庞雨听到此处,钱谦益的态度很明确了,阮大铖的如意算盘恐怕要落空。此前他复起的阻碍,东林和

复社都有份,但东林和复社自身也矛盾丛丛,如果他能让这两者联合,可以算是朝局中的大手笔,从此之后这两方都不再是他的阻碍,反而会成为他的盟友。但目前钱谦益借着周之夔的口,算是拒绝了和复社的结盟,现在他刚斗垮了温体仁,在东林中的地位如日中天,声望一时无两,对于他谋划重返仕途大有裨益,

此时看不出跟张溥合作有什么好处。从周之夔转述瞿式耜的话中可以看出,东林大佬对复社之前行事张狂颇为不满,还有一点便是对科举的控制,复社的凝聚力首先在于科举,而这同时又是东林的

地盘,张溥在地方把持科举,每年进士中复社占比越来越多,东林自然戒备日重。庞雨的期望也大半落空,对他最好的局面,就是东

林和复社能联合,他能同时利用两方的政治资源,在沿江和运河地区全面扩张,在朝中有政治支持,如此便事

半功倍,而不必选边站,谁知刚到南京就遇到迎头一棒。当然庞雨也并不完全绝望,钱谦益这个态度,不见得是全然相信周之夔,也可能是把周之夔当枪使,只是一种谈判手段,毕竟他自己没有直接表态,张溥现在毕

竟是弱势一方,钱谦益需要拿到最有利的合作条件。

庞雨想到此处,把头转向阮大铖,只见这位熟练的政治掮客,此时脸色微红,双眼紧盯着周之夔,不知在想些什么。

……

“贴票在扬州发行如何?”

大江银庄三楼的会议室中,庞雨平静的坐在上首,下面是刘若谷、周月如和江帆。刘若谷拿着手中的册子汇报道,“扬州、南京两地码头,初次发出九千一百两,十日内又换回白银四千三百两,在外四千八百两,近日又陆续有行商购票,流通在

外总量为七千二百两,南京扬州两地用于交易颇为频繁,最远芜湖码头出现两次流通,未发现有人仿造,似可再增发行。”庞雨点点头,虽然政治交易不顺利,但贴票他仍会继续全力推进,江南地区张溥影响力很大,推进不会受到影响,只是运河一带没有东林在官场的支持,效果会

差一些,这并不算太大的问题,至少钱谦益没有让他立刻选边站。目前要担心的,是东林和复社的矛盾是否会激化,如果变成和温体仁一般势不两立,就由不得庞雨脚踩两只船了,到时总有一方会变成敌人,这是目前最大的风

险。

庞雨看向周月如,“周姑娘总管贴票事务,对贴票发行有何见解?”

周月如脸色有点白,但比起以前来,神态沉着了许多,几乎没有多余的表情。

“奴家以为还不可大量发行。”周月如一开口就跟刘若谷不一致,庞雨看看刘若谷后示意周月如继续。“贴票防伪颇为完善,但多重票面本身,此番扬州南京尝试发行,使用中多次出现银票淋雨或落水,票面墨迹侵染,甚至编号亦模糊不清,此时票少尚可核对,一

旦大量发行,实难兼顾。”

周月如眼神抬起看了看庞雨,庞雨恍然中发觉,周月如也练就了一部分城府,交流中眼神没有什么变化,从神情上很难看出她的心思。“贴票所用之处,为大江和运河沿线,地方皆在水边,尚有人要带票乘船远行,不管雨淋还是落水,恐怕都不会少,此前防水重票面而忽视了墨漆,奴家已请工坊

另制专墨,完善之后才能增发。”

刘若谷坐在位置上,没有附和周月如,也没有反对她的说法,连江帆也安静坐在一边,庞雨从他们的神态上都无法判断态度,感觉这些手下比阮大铖还沉着。“其二,庞大人此前要求,贴票最好以银币计量,此前银币试制五种,银庄尚未选定何种,眼下试行贴票仍以两计,若发行过多,此后不便回收,便有两种计量流

通,徒增银庄繁琐,成本减不下去,说完了。”

周月如说罢合上册子,两眼就盯着桌面,与庞雨没有任何交流。庞雨干咳一声道,“刘总掌柜赞同增发,周姑娘亦认可增发,只是需要改善在先。”庞雨淡淡的说道,“贴票是银庄日后发展的根本所在,本是紧急之事,但本官

相信你们的判断,便暂缓大量发行,但扬州南京两地可略作增发,将额度加到两万,以便充分测试。”

他说罢周月如也没有回应,会议室中一时安静。庞雨见有些冷场,准备宣布会议结束时,周月如缓缓抬起头来,“奴家制楮纸时,听闻说及宝钞,贴票以一张纸载数十两银,跟宝钞也差不多,最后无人愿用,还

是金银用得多,将军要在大江和运河都用,若是真流通各处之后,奴婢担心会不会变得如同宝钞一般。”

“开始之时就想到了结束,月如越来越有长远的眼光。”

庞雨赞许的点点头,他转头看了看刘若谷和江帆,这两人神态恭敬,一副等他训话的模样。

“那今日我们仔细谈一谈贴票,此前银庄收集过宝钞的情形,金银咱们平日便在用,似不必说也知道,我便先问三位一个问题。”

庞雨走到窗前推开玻璃窗,南方远处的那座琉璃塔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大报恩寺于成祖十年开始建造,此时我朝新立,征战之后民力财力甚为贫瘠,却仍能耗费二百余万两建成,期间成祖还派出大军远征北元,又派出郑和三下西洋,每样都是耗费巨万,为何之后两百年民力复苏商业兴盛,却不再有此等盛举,甚至连打流寇都拿不出银子,那成祖到底是靠什么方法,从贫瘠的民力之中,挖出财力满足如此之多的支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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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零八章 白银===

刘若谷明显的眼神有变化,庞雨终于能判断出他正在思索,而且并未得到答案,周月如的眼神也灵动起来,看起来对这个问题也颇有兴趣。

“靠的是宝钞。”刘若谷迟疑一下道,“朝廷用桑皮纸和墨便可制出宝钞,用以购进军饷和物资。”

庞雨点点刘若谷,“朝廷用纸买了实在东西,那么是谁亏了?”

周月如的纸铺被和买多次,自己也参与过和买勾当,毫不犹豫的道,“卖东西的亏了。”

“但朝廷支付了宝钞,卖家也可用宝钞购买他物,为何算亏了?”

周月如想了片刻,摇摇头示意不明白,庞雨手撑在窗沿上,“说咱们大明之前,先看之前的蒙元,他们的主要货币便是纸钞。元廷岁入长期入不敷出,加印纸钞是最为便捷的弥补之法,流通的纸币不断增加,社会产出基本恒定的情况下,纸钞价值便不断降低,这叫通货膨胀。元朝的纸钞价值降低到何种程度,若以最初的一贯值粮一石来算,到元末时中统钞贬值六万倍,如果有人用纸钞存储财富,就只剩下六万分之一,无论贫富,无论买家卖家,皆可说被洗劫一空。”

周月如盯着庞雨,“原来所有人都亏了。”

江帆转头看看其他两人后道,“那百姓不用便是,若是属下就只收银子,或是铜钱也行。”

“江把总说的是实情,在这样的通货膨胀下,百姓不是傻子,自然不会接受纸钞,但之前元廷通过贸易将白银送往中亚,民间存银极少,铜钱价值低而重量大,只能进行小额交换,蒙元因主要用纸币,更无意愿开炉铸造,铜钱不足以应付商品流通,民间只能回到以物易物,这种低效的交易方式会严重降低经济活力,造成百姓无法生存,各地自然会义军蜂起,蒙元的军事支出剧增,只能继续增发纸钞,更多百姓活不下去,义军便越剿越多,于是再增发更多纸钞。”

刘若谷忍不住问道,“大人是说,鞑子因为纸钞丢了江山?”

庞雨从窗前往桌面走动,这里的三个人,都与贴票发行密切相关,现在摊子越来越大,需要这些人逐渐独当一面,他希望将自己推进银庄的原因讲明白。

他将回到桌旁,“纸钞体现的是经济问题,王朝的统治危机之前,都会先有经济上的危机,老百姓若是丰衣足食谁去闹事造反,即便有少数野心家,也成不了气候。但经济出现问题时,就会有很多人呼应。其根源不在于纸钞,而在在于财富分配不公,造成贫富差距过大,最后才体现在货币上,蒙元维持异族统治,财富分配上先天便极度不公,他的财政支出是无法减少的,盘剥到百姓无法生存时,只能起来造蒙元的反求一条活路。”

江帆抬头道,“是以太祖和成祖也靠着宝钞将蒙元赶走的,岂非百姓仍是存不下财富。”

庞雨点点头,“太祖将蒙古人赶出大都,大明新立,仍然有许多需要用兵的地方,朝廷的财政支出数额巨大,急需财政来源,其时由于蒙人将白银输出,中国主要金属货币是铜钱。洪武时一年的铜钱铸造量大约一亿九千万文,人均只有几文,这点钱息自然满足不了支出所需,太祖也选择了纸钞作为货币,这便是大明宝钞。”

庞雨从桌面上拿起一张宝钞,上面正中写着“大明通行宝钞”六个大字,两旁篆书“大明宝钞,天下通行”八个字,四周也配有复杂的花纹,这张是一贯的面值,纸张面积很大。

“洪武八年开始发行宝钞,此时有六种面值,最大的一贯,最小的一百文,计量单位是铜钱,一百文以下的交易仍可用铜钱。洪武二十二年开始发行小钞,分五种面值,最小的十文。”庞雨看着周月如,她是贴票的主管,他希望周月如能理解纸钞贴票的含义,而非仅仅知道制造钞票的技术。

“洪武年间支出甚多,宝钞从开初就缺少准备金,发行后便开始贬值,洪武九年时一贯宝钞折米一石,白银也折米一石,到洪武末期,两贯又五百文折米一石,白银一两却可以折米四石,若以米价为基准,宝钞贬值六成,若以白银为基准,宝钞贬值九成,也就是说,若百姓以宝钞存储财富,就剩下一成,其余九成变成了朝廷所有,这又可叫铸币税,这些财富就是太祖可以维持对北元战争的基础。”

“接着便是成祖即位,除了继续征伐北元之外,成祖又在京师等处动大工,还有郑和下西洋,支出并不比太祖时少。成祖即位之时,官俸改为十贯折一石,就是说朝廷承认宝钞贬值九成。仅仅五年之后,税粮折纳就变成了三十贯一石,贬值了六成,到嘉靖四十五年,五千贯宝钞才值银一两,贬值五千倍,以宝钞存储的财富已不值一文。”

刘若谷稍稍一算道,“若按大人手中这张一贯的来计,确实是连一文也不值了,也难怪百姓不用。”

“人皆趋利避害,这样的财富损失,任何严刑峻法也无法继续推行宝钞,但自本朝立国,铜钱制作极少,官铸铜钱效率低下成本高昂,朝廷只是少量制作,民间交易多用私钱,连私钱形制也多仿唐宋钱,之后民间的白银和铜钱同时流通。”

周月如听得聚精会神,今天庞雨所讲的,都是她以前没有想到过的方面,“那为何后来多用银了?”

“这枚银币含银九成,名叫西班牙比索,背面这两根柱子叫赫拉克勒斯,代表欧罗巴南端直布罗陀海峡两侧的山峰,但它实际上并不来自欧罗巴,而是来自南美洲,正是大明白银的主要来源地。”庞雨拿起桌面上的一枚银币,上面有两根明显的柱子,但看起来制作并不精良,边缘一点不工整,甚至不是正规的圆形,“西班牙人征服了南美洲,并在那里发现优质的银矿,欧罗巴人需购买我大明丝绸、茶叶、瓷器等大宗商品,这些白银随西班牙大帆船经南洋贸易输入中国。同样的还有日本,他们的石见、佐渡、秋田几处银矿产出大量白银,随海上贸易进入中国。也正因这些白银的大量涌入,才有了一条鞭法实施的基础。西班牙和日本输出的丰富白银成为了结算货币,让全球的贸易都出现了繁荣,人人日子都好过。”

屋中的三人呆呆的看着庞雨,这位庞将军口中不断崩出陌生的地名和概念,一时间吸收太多,也提不出什么问题,实际上他们最疑惑的,是庞雨怎么知道这些东西,大家相继想到了传说中托梦的白胡子神仙。

庞雨说在兴头上,并不知道这些人心里的念头,“在大明整体生产效率没有实质提升的情形下,产出是基本恒定的的,而白银增加了,在白银大量流入的时期,万历时四百枚嘉靖金背钱便可折银一两,可见白银已经贬值,按银计价的米价到万历前翻了一倍,形成了白银的通货膨胀,持有白银者为避免财富贬值,会购入房屋和田产这样的固定资产,驱使资产价格进入高位,只要白银输入的规模能够持续,房屋和田产就会一直增值,因而在这段时间,士绅有更强的动力进行土地兼并。”

“知道那些欧罗巴人怎么看我们中国?”庞雨说罢看向几人,三人同时摇头。

“那些欧洲人都认为,中国是世界上最富裕的国家,所有白银只要一进入中国,就再也不会出来,他们觉得中国定然已经极度富有。”

刘若谷沉吟一下对庞雨问道,“可属下的感觉,现在处处缺银子,只要是按白银计价,不独江北的房产,江南各地的土地价格都在下降,在下曾向大人提出,百顺堂不再接收田契作为抵押。”

庞雨肯定的点点头,“若谷的感觉是对的,房屋还好说,购买之后并无后续支出,田地则不同,其本身是赋税的载体,普通百姓买到手中立刻就要承担沉重的赋税,甚至可以说是负资产,土地价格不但会下降,以后你或许会看到田土白送人也没人要,原因之一正是白银流入变化。无论日本还是西班牙,都需要购买咱们的产品,而没有什么产品能卖给咱们,所以他们的白银单向流入中国,这叫做逆差。能持续输出白银的前提,是银矿能长期提供稳定的产量,否则他们国内就会面临货币不足。西班牙国内商人一直对中国产品抢占市场不满,而南美洲的银矿产量在下降,这种不满就会加剧。大约熹宗即位之时,西班牙发生贸易危机,又正在参与欧洲的一场战争(注:欧洲三十年战争),财政支出剧增,长期的贸易逆差难以持续,西班牙国王开始限制白银流出,大帆船贸易锐减。根据威利给我的消息,之前每年入港马尼拉的中国商船约有四十艘,到崇祯二年,马尼拉仅仅只有六艘中国商船入港,崇祯七年西班牙又限制美洲的阿卡普尔科港船只出港,主要就针对我国。日本石见银山产银量自万历年间达到高峰之后,一直处于下降状态,如果维持原有的贸易规模,日本国内会进入严重的通缩状态,经济会随之进入低谷,经济下滑便会影响民生和税收,从而对幕府的统治造成威胁,缩减对外贸易是唯一选项。幕府的锁国是有经济动机的必然事件,其根本原因在于日本的整体生产效率低于大明,一旦进行自由贸易必然形成逆差。所以幕府开始用朱印状限制海贸,以减少白银流出。白银流入大明大幅减少,就会处处都缺银子,朝廷面临的是白银紧缩,自己又没有银矿可以增产,完全收不到铸币税,所以这些红夷眼中最富裕的中国皇帝,连打流寇都凑不出银子。”

周月如眼神闪闪发亮,今天听到的似乎打开了一个新的天地,她看着庞雨认真的道,“那之前已经有那许多白银进入咱们大明,为何那些红夷不流入了,咱们就这么缺银子,历年的那些银子去了哪里?”

“蒙元败于贫富差距,咱们大明经过这两百多年,也形成了固化的分配模式。”庞雨自信的扫视三人,“先说白银在国内的流向,白银从东南沿海进入中国,首先达到商品的产地江南,那是经济效率最高的地区,使江南形成外向型商品经济。市场驱动农民放弃种植粮食,将土地转化为桑棉等经济作物,而粮食则依靠湖广、江西输入,因为有长江流域的船运的廉价和便利,即便长途运输之后,粮食价格仍然远低于经济作物的收入,同时也出现芜湖这般专做棉布印染和钢铁的地区,沿大江形成了经济的地域分工,白银也就在大江流域流通。第二便是运河,主要是朝廷的赋税和漕粮,这些白银沿运河流通,税银来自全国各地,与所有人都有关,这是重要的再分配环节,各位都熟悉衙门里面的事情,农民种地所获本是实物,平日生活本是自给自足,涉及白银的地方很少,但一条鞭之后缴税需要纳银,仅仅在白银的兑换上就会遭受两次损失,因为赋税的特性,这种分配更多靠权力支配,农民创造的财富通过这些再分配的环节,变成达官富商地窖中的银锭,财富差距愈来愈大。”

周月如似乎想起了孙田秀一家的遭遇,将头低了下去,看着桌面出神。

“贫富差距让白银进入沉淀状态,富人有钱但消费有限,而百姓没有财富可以消费,这样商品生产和流通就会停滞,百业萧条之后,大家收入锐减,便继续缩减开支,形成通缩的循环。”

庞雨起身来到会议室张贴的地图前,“以地区而论,在这两个水系附近的地区,更容易获得白银,经济情况也就更好,朝廷的白银只够供应九边,缺乏调配其他地域经济的能力,九边的白银也会因为商品贸易回流到两条水系区域,距离越远的地区获得白银的困难越大,譬如陕西、辽东、贵州这样的边角之处,这些地方经济薄弱,承受能力更差,一旦白银流入减少,便首先出现生存问题,接着便是乱事起。这几个地区分别出现出现建奴、流寇、奢安之乱,除了边角之地统治薄弱之外,与白银相关的经济颓败也是重要原因。各地乱事的兴起使得避险需求大增,金银天然带有避险属性,人人都想保留更多金银傍身,这让更多白银退出流通。”

江帆不停的搓着手,看向庞雨的目光敬佩中仍带有一丝疑惑,“那有什么办法改变这情形?”

“首先便是战争。”庞雨敲了敲地图上辽东的位置,“以后金为例,因其社会的原始属性,他们的生产效率极为低下,粮食甚至不够食用所需,更遑论交易。其余能作为商品的只有皮毛、人参、东珠等等,交易的数额都非常小,他们生活需要大量铁器、棉布、烟草、丝绸、粮食、糖类等等大宗商品,一旦与我大明自由贸易,都需要用白银从大明进口,要不了两年便银钱枯竭。所以本官推断,皇太极如果要与大明互开边市,必然提出不对等的贸易条件,并非是他脸皮厚要占大明便宜,而是他换无可换,若是我大明不与他交换,后金便缺少维持政权的物资,战争就是唯一选择。当小冰河造成的气候影响越严重时,北方受灾的情况更甚于南方,无论后金还是蒙古,南下的动力就会越强,如果不能获取物资,他们会从内部崩溃。”

刘若谷接着道,“还有便是大人的贴票?”

“正因方才与诸位所说的原因,白银在达官富商的地窖之中,我们不是朝廷,解决不了所有地方的白银紧缩,但我们的目标也更小,解决控制区域的白银紧缩,贴票和汇票不是为用铜钱的小民准备的,都针对白银的主要持有者,开初时是靠利息和复社的信用,之后靠武力和控制贸易通道建立并扩张自己的信用,获得部分的铸币税,为安庆营获取充足的经济支持,再获得这乱世中最强大的武力,而武力可以获取未来一切的预期。”庞雨回到桌边双手撑住桌沿,眼睛看着

===第四百零九章 讨价===

“官贷的由单独的银庄发放,与咱们大江银庄无关,这样以后追债要挟的时候才好办,张溥把持科举,咱们也可以浑水摸鱼,通过这个官贷,就能在官场里面放

进自己的人去。”

银庄会议室中,只剩下庞雨和刘若谷,安排银庄经营的事情,就不需要周月如和江帆旁听。刘若谷点点头道,“官贷的白门银庄寻常的官贷已放十一人,另有准备特别放债的五人,两名举人三名秀才,此前分别在南京和苏州两处百顺堂欠下赌债,一应文

书皆在,日子越长欠得越多。以后会试得中,便只能听大人的。”

庞雨接过名单看了一眼,没什么有印象的人,这些人能在百顺堂欠债,原本历史上定然也是赌鬼,多半最后没有中榜,但现在就未必了。“南直隶的乡试由复社把持,这三个秀才的事好办,但不要直接去找吴昌时帮忙,你从阮大铖那里绕一圈去找张溥,不要让人知道是咱们在请托,两个举人也是如

此。”

刘若谷并未问庞雨以后会怎么用这几个人,但是往朝廷里安插耳目,这种事是绝不能让人知道的,所以必须绕过阮大铖去办。庞雨微皱着眉头想了片刻道,“银庄一向做得不错,但存银仍太慢,现下江南时报发行到了运河,知道的人更多了,银庄行事也要改一改,以后按新的规矩做事,支取需要有抵押物,安庆营从银庄支取银子,都以大江船行的名义,抵押是船行每年的收入,同样要支付年息,这样银庄的账目上能赚钱,每三个月在江南时报

上发布,让大家知道银庄能赚钱,存银就是从银庄分润盈利。”

刘若谷想想后道,“眼下存银年息给到了一钱,再按借贷给大江银庄,这年息就高了。”“这是自己给自己的,一钱五分还是两钱都无妨,账目必须要好看,宿松得来的银子也放进去,现在银庄存银四百三十万两,大部分是要付息的,这些都是银庄的

负债,每年钱息便是三十多万,若是银庄没有明确的盈利路子,别人心里也不踏实。”

“可船行也赚不了几十万两……”庞雨毫不在乎的摆摆手,“江上的事情懂的人本就少,这么长一条大江,别人就更无法详查,你可以编一些故事,安庆水师控制了江面,你可以说大江船行垄断了江上的生意,以后可以增加船运保险,还有漕帮在各码头也是生意,都可以算作是生意,一齐放在大江船行里面,看起来能盈利就行。一钱的年息是不费力的利

润,人一般都对盈利更乐观,对风险会忽视,只要有一个理由,他们会来存银的。”

“小人明白了,只是船行确实赚不了这些银子,终究还是银庄在给年息。”

“只要一直有人来存,银庄便给得起年息。”

刘若谷迟疑了半晌终于问道,“万一终有一日,存银的少了……”

庞雨听后笑了笑,过了片刻之后道,“若真有那一日,就意味着我们不能维持债务,就是跟各方了结的时候,到底靠什么去了结,本官方才已经说过答案了。”刘若谷一时没反应过来,庞雨看看他后笑道,“我们连京师的生意都还没做,民间存银远未到尽时,银庄现在只管两件事,一是增加存银,二是增加抵押物,暂时

不用担心,这两样都会有人送来。”

……

秦淮河边的雨眠楼靠河岸的一幢小楼外,庞雨站在门外,看着进来的两人拱手,“见过方先生。”

当先的正是方孔炤,后面则跟着方以智,庞雨打量了一下,方以智一身短装,腰上带着剑,一副英气勃发的模样。

他先跟庞雨见礼,庞雨对他笑道,“密之可是骑马来的。”“与家父一起骑马来的,在下的骑术也是家父教授的。”方以智脸上带着兴奋,“此次将带方家子弟随家父就任湖广,扑灭贼氛是在下多年夙愿,之后疆场之上,

还请庞将军不吝指点。”桐城民乱时庞雨就知道方家子弟习武的多,于是看看方孔炤,这位老相识并未过多表示,只是微笑点头确认,庞雨才对方以智客气道,“方先生家学渊源,密之本

已文韬武略,在下绝不敢当指点,但同在湖广征战,互相照应是必定有的。”

庞雨侧身朝里一伸手,正厅中已经摆好了酒菜,方孔炤缓缓开口道,“智儿在外边侯着。”

他说罢径自走进了正厅中,庞雨叫来作陪的刘慎之见状,赶紧也走了出去,与方以智站在一起。

庞雨跟在方孔炤身后进屋,随手将门页带上,今日庞雨本是宴请方以智,但方孔炤的出现并不出乎意料,实际上两人都知道,庞雨请的就是方孔炤。

他待庞雨落座之后道,“庞将军是本官乡党,亦是多年旧识,你我不必多言,本官不日就任湖广,必定多有依仗庞将军,此来特与将军详议。”庞雨仔细打量了一下,方孔炤就任一省巡抚,而且是中原复兴之地的重要省份,方孔炤的言行都更有气度。但庞雨目前往来的多有巡抚级别,此前这个位置上的

余应桂更是熟悉,知道巡抚的诸多难处,所以并不会被方孔炤的气势镇住。他此时开口不像在方以智面前那样客套,“方大人此去湖广就任,我这个同乡也脸上有光,下官想依仗大人才是真,能襄助的必定襄助。但是湖广腹心之地,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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