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教殿下得知,这太湖水患自古皆有。若是单指这水患,其实倒没有什么大碍。”魏观面上苦笑。
“只是这苏州城,倒因这水患,有了三桩难事。这三桩难事,才是臣无奈之下,只得奏请朝廷遣人来苏州之原因。”
“哦?”朱肃来了些兴趣,不由问道:“魏知府且说,是哪三桩难事?”
“这第一桩,便是水患本身。”魏观叹道。
“不止是苏州府城,本府治下诸县,水患皆极为严重。”
“非止太湖周边,如昆山、吴县等地,每年因水患所漂没的耕田、庐舍,不知凡几。”
“尤其是本府治下的昆山县,年年皆遭水患,只要水患一起,几乎整个昆山县便要全部泡在了水中。昆山县内百姓,便只有四散乞讨为生。”
“这时候竟然就如此严重么……”朱肃皱起了眉。“叫花昆山”的名头,他在后世阅览史书之时,也是看到过的。记得还曾看过一本大神所写的小说,主角日天之父便任昆山知县,日天助其父以水泥修筑大坝,来为昆山治水,得到了全县上下的拥戴。
日天哥有水泥,我亦有水泥,他修得大坝,我自然也修得大坝。这第一桩难题,想来不会是什么大问题。
朱肃便接着问道:“第二桩呢?”
“这第二桩,乃是民心。”本还想细细解说一番水患的魏观一愣,只得顺着朱肃的话往下说道。
“好教殿下得知,这苏州城,数年前,正是那张士诚的老巢。”
“此事天下人皆知。可是这又如何?”
“我大明天下,又有何处不是这数年从蒙元及那些乱世军阀手中光复的?”朱肃好奇道。
“殿下且听我细说,若是从蒙元手中取来,其实倒也无妨。”魏观面露苦笑。
“那张士诚胸无大志,亦不算什么明主。可对这苏州城中的百姓,却是极好的。”
“昔日陛下围攻此城时,百姓倾心襄助张士诚守城。等城破之时,陛下极为愤怒,当即便下旨惩戒苏州百姓。以致这苏州城中赋税,比之我大明诸地,都要重上几分……”
魏观一面说,一面偷眼看向朱肃。
“还有这等事?”
老朱还对苏州下过这样的旨意?朱肃一愣之下便明白了魏观的意图。他之所以借水患之事上奏,欲唤太子朱标前来巡视,根本原因就是想让太子对老朱去吹吹风,好废除了苏州加征赋税这一项“苛政”。
这魏观,倒是难得的一个为民着想的父母官。
只是,老朱的决断,却不是朱肃所能置喙的。须知苏州在张士诚在时,便是华夏难得的富庶之地。
那时老朱还要平定天下,要北征蒙元,现在亦要防备蒙元反扑,蒙元留下的这千疮百孔的江山,许多处都需要老朱想法子修修补补。而钱与粮两项,始终是重中之重。对苏州这个富庶之地加征赋税,说不定正是老朱出于钱粮方面考量所下的一个决断。
富处多征,贫处少征,在那时倒也没什么过错。后世征个人所得税还划档次呢!老朱没有直接纵兵去抢、去屠城,在那样的乱世里,已经十分难得了。
只是在朱肃看来,“加征赋税”这一项,还是如后世的个人所得税那样,具体些加到某些富户的身上为好。须知苏州一城虽然富庶,其中却也有穷人。一味在苏州全城加税,确实显得有些太霸道了些。
第205章 历史中没有的匪祸
“莫非,苏州课税之重,已经到了民不聊生的地步了吗?”朱肃好奇道。
“虽暂时不至于此,但陛下怒民附寇之说在民间传的沸沸扬扬。苏州民心已危如累卵。”
“故而老臣斗胆,想请殿下对陛下美言几句……”
魏观对朱肃拱手道。言辞极其恳切。
“呵呵,此事再说,再说……”朱肃低头抿了一口酒水。
“魏知府何不继续,还有第三桩难事,不知是什么?”
虽钦佩这魏观的为民请命之心,且也同情苏州人民。但终究不知这项政策的内情如何,朱肃可不会贸然向老朱开口。
而且终洪武甚至永乐一朝,他可不记得苏州出过什么大乱子。
见朱肃避而不谈,魏观叹了一口气。他也知晓太子朱标不来,他这项谋划便已经是夭折了。也只好继续道:“这第三桩难事,却是与前两桩难事不分彼此了。”
“谓之曰‘匪祸’。”
“匪祸?”朱肃眉头皱起。
“魏知府既然称之为祸,必然是影响极大的了。不知这‘匪’,却是自何而来?”
前边也说了,史书中并未记载苏州这几十年有什么大乱,而这魏观却说有‘匪祸’。莫非是因为自己所引发的蝴蝶效应?朱肃不由得坐直了身子。
“匪有两处,一是盘踞在太湖之中的太湖水匪。”魏观道。“另一处,便是那自海上而来的倭匪了!”
“苏州这地界,竟然也有倭寇么!”不提朱肃皱起双眉,就是在一旁静静听着的常茂,此时也忍不住插言道。
“苏州地处沿海,自然有倭匪横行。”魏观说道。
“小日子竟然这时候,就祸害到了苏松之地!”说到倭寇,出于民族情绪朱肃不由得有些咬牙切齿。眼见众人投来疑惑的目光,似是不解何为“小日子”。朱肃便摆摆手道:“且继续说,这倭寇如何?”
“无非杀人越货,为患一方,还能如何。”魏观面带苦笑。“不过倭匪但凡我大明沿海诸城,皆受其患。说来倒也尚在意料之中。只是这数月间,又突然有太湖水匪起于忧患之中。”
“比之倭匪,倒是这水匪为祸更重。趁着太湖水患人心惶惶之时,这些水匪动辄冲击粮仓、袭杀税吏,实乃我苏松第一大患!”
“些许水寇,又不像那些倭寇一般一击不中,就远远的溜到海上去了。”
“苏州也有卫所,调集大兵战船平了他们,不就了结了?又有什么好说的!”
常茂不屑道。
“常国公有所不知。这太湖水匪,却与其他的匪盗有不同之处。”
“苏州卫何尝没有调集大兵入太湖进剿?只是这水匪神出鬼没,战船在太湖里逛了数日,一个个岛屿的细细搜寻,竟是一个匪寇也未曾得见……”
“倒是出兵时恰逢太湖涨水,苏州卫所还未与敌交战,便折了一船
的兵士……”
“未曾得见?”朱肃奇道。常茂也是晒笑一声:“莫非这些水寇都是龙王爷手下的虾兵蟹将,全部钻入水中消失了不成?”
“若果真是虾兵蟹将,倒还好处理……”魏观面露苦笑。“可如今苏州城中却有流言,说那些水匪是诚王所统帅的大军之冤魂,要来寻我大明的晦气。”
“此流言在百姓之中,流传甚广,乃至于人人惊惧。”
“甚至,连苏州卫的杨指挥,都不敢再出兵平定匪患了。”
“放屁!”常茂拍案而起。“区区流言,竟害的一卫大将不敢出兵?”
“荒谬。”朱肃也是目露冷意。“堂堂一卫指挥,竟因为畏惧鬼神之言,将自己的防地弃之不顾。”
“连你这苏州知府都调不动他吗?”
“按国朝制度,老臣虽为知府,却也是无权调动本府卫所的。”魏观道。“平素,也只能对其催促一二罢了。”
“偏偏杨指挥以先前出兵折了近百余兵士,言道损失惨重,抚恤未下兵无战心。可先前出兵空自折损,却毫无斩获,户部又如何能批下抚恤?”
明卫所制:大率五千六百人为卫,千一百二十人为千户所,百十有二人为百户所。核其所部兵五千人为指挥,千人为千户,百人为百户,五十总旗,十人小旗……此时卫所制度尚未败坏,当无缺员,也就是说,这杨指挥手下最少也有五千六百的兵丁。
折了近百余兵士,实力并未大损,且又无敌人附尾追杀,这百人之中,肯定是伤兵多而阵亡少。
竟然用这种理由,来逃避自己应尽之责?
“没奈何,巡河御史茹大人只得向苏州富户征银,以补苏州卫之抚恤……”魏观继续说着,眼神小心的看向朱肃。
朱肃一愣,猛的反应过来,这个所谓的巡河御史茹大人,可不就是在殿前怼了自己然后被下放的茹太素吗?倒是忘了,这厮也是到了苏州作了巡河的御史来的。也算是不是冤家不聚头。
而且他又想到一事。先时祥登曾经来报,说沈家在苏州的玻璃生意被截,想来就是那茹太素正筹集所谓的“抚恤”,故意给苏州商人小鞋穿呢!
这位魏知府,此话是在为茹太素的行径做铺垫。
“本王知晓了。”朱肃点点头,若是事出有因,他倒也不会真拿茹太素怎么样。此人毕竟是大哥朱标的铁杆,且如今又是巡河御史自己想完成使命,便避不开的要与他合作。见朱肃点头意会,魏观便也松了一口气。
宴席至此,该吃的吃了,该说的话也差不多说完了。朱肃便站起身来准备告辞,苏州城中发生了与历史不同的变化,那么自己就不能再一昧的敷衍了事了。若是真的出现了什么因自己煽动翅膀而发生的不安定因素,自己于情于理,都该想法子将其消弭于未然才是。
他朱肃虽只愿逍遥世间,可却也不愿意在这世间徒增业孽。
身在局中,他也绝无置身事外之理,况且如今京中正自不稳,若是苏州生乱,说不定就要小事化大,乃至于不可收拾了。
真到了那地步,便会有无数百姓,因为他朱肃的不作为而蒙难。朱肃自然当尽己所能。
第206章 罗贯中与《水浒》
魏观竭力挽留朱肃,要将自己所住的府衙后宅让给朱肃居住。朱肃则极力推辞,若是当真毫无顾忌的占了官府府衙,纵使是知府让的,待到回京之后,老朱也定然要抽烂他的一双尊臀。
且那苏州府衙年久失修,说句实话,朱肃也不太看得上,便以早已有了安排推拒了。
转头便住进了沈家早就拾掇好的园林“沈园”之中。
早在得到朱肃将下苏州的消息开始,沈荣、沈旺两兄弟便先行一步回到了苏州,一则两人久居应天难免思念架乡苏州,二则苏州玻璃生意迟滞,朱肃虽没什么所谓,他们两兄弟却急于让朱肃想个法子,随侍朱肃身边也好随时听命。
于是便留了沈森看顾京中生意,自己两兄弟回到沈园之中恭候朱肃大驾。
朱肃与常茂、姚广孝一行在沈家的安排下方入沈园,才刚见过了沈荣沈旺兄弟,还未来得及说上两句话,便听到外头有人传话:“殿下,方才那位罗先生在门房处求见,言有要事欲面白殿下。”
“罗贯中?”朱肃一怔,自己这才刚进沈园,罗贯中便迫不及待要见自己,莫非是有什么事刚才席间不方便说,想要与自己私谈?
“殿下既有正事,我兄弟二人便告辞了!”沈荣识趣的拱手告退。他们终究只是商贾,面对朝中正事,始终是没有资格过问的。
少倾罗贯中便被请入了书房私室之中,朱肃抬手免去罗贯中的见礼,面目和煦道:“罗先生急急拜会,不知有什么见教?”
“末学确有一事,想要厚颜求殿下出手……”罗贯中面露纠结为难之色,抱着手中厚厚的包裹嗫喏了一会,又咬了咬唇,方才对朱肃开口道。
“末学手中还有一书,乃是出自先师施耐庵之手。比之末学所著前十二卷三国,更强出十倍不止。”
“先师去时,唯念念此书能否传诸世间。末学本欲散尽余财,将此书刊印成册……”
“可奈何囊中实在羞涩,此书又有些……有些……大逆不道,实在无人敢将其雕版印刻而出。”
“没奈何,只得求助于殿下,想说殿下既然欣赏末学那十二卷三国,想来也定然是知书爱书之人……”
“什么?施耐庵先生,竟然已经仙去了么!你说的那本书,莫非是《水浒传》?”朱肃惊讶道。
“殿下识得我师?您如何知晓水浒传?”罗贯中亦惊讶道。
“呃……施耐庵先生的大名,我亦曾经听人说过……只是未能与其一晤,实在可惜……”意识到自己又说漏嘴的朱肃只得打个哈哈。“那人只说,施耐庵先生整编宋时江湖故事,汇集而成《江湖豪客传》,亦即《水浒传》……”
“只是那时本王年岁尚幼,却是忘了此言从何处听来了。只是记得施耐庵先生之名,还有这《水浒传》
三字……”
“原来如此……”好在罗贯中亦没有深究,只是一张满是春秋沟壑的老脸,不知何时已是涕泗横流。老罗动情的仰天道:“师父,您可听到了吗……”
“您所书的《水浒传》,并非籍籍无名。便连吴王殿下这样的贵人,亦听过此书之名……”
“呃……”朱肃有些别扭,但看罗贯中真情流露,倒也不好露出古怪神色。好在没过一会罗贯中便回过了神来,拭去脸上泪水对朱肃告罪道:“末学无状,失礼于殿下了,万望殿下恕罪。”
“无妨。我是真心敬仰罗先生。”朱肃这句话说的无比诚恳。“先生之意我已知晓了,还请稍候……”说着,让狗儿去唤沈家人前来。
不一会儿沈旺便小跑着来到了房中,还没来得及擦去额上热汗便匆匆拜下:“殿下召小人至,不知可是有什么招待不周的?”
“你我也是老相识了,沈二叔倒也不必这么诚惶诚恐。”朱肃笑道。随后开口问他:“不知你们沈家,在苏州可有经营书坊印刷之类的生意么?”
“书坊印刷这两门生意,我沈家皆有涉猎……”沈旺有些奇怪。“殿下可是有需要我沈家出力之处?”
“呵呵,是给你沈家找来了一门营生。”朱肃笑着指了指罗贯中:“此为三国之作者,他的师父施耐庵先生,亦有一本绝好的小说在他手中,比之三国也不遑多让,却仍尚未刊行于世。”
“其中商机,你当是知晓的!你沈家自去与他合作。我只有一点要求。”
“便是这书稿所得之利,需得予这位罗先生五成。你沈家别给贪去了就行。”
“哎哟!小人便是再怎么短视,也不会去贪这笔钱!”沈旺在听到“比之三国不遑多让”几个字时,就已经是“目露金光”,朱肃说到“贪去”之时,更是叫起撞天屈跳了起来以表心迹,而后看向罗贯中的眼神更是无比的热切,仿佛这不是一个满面沟壑的中年人,而是一个无比诱人的金娃娃般。
“这……”罗贯中也是怔住了,他没想到还没说上两句,朱肃就直接让人帮他将先师的著作刊印出来。不由有些不敢置信的对朱肃道:“殿下不先看看书稿吗……”
“这书稿之中,或有些不妥之处,故而寻常书坊,才会畏惧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