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如常茂所说,车马到了溧阳,便有了朝廷官船在此等候。朱肃一行便自溧阳上了官船,打着旗号,一路浩浩荡荡,沿江直奔苏州而去。
没耗费多少时日,朱肃便在甲板上看到了苏州城的城头。在城外码头下了船后,便见到有几人等在码头等候。不过也仅是几人而已,倒没有一些话本小说之中皇子钦差到了某城,某城官员乡绅便尽数出城夹道欢迎的排场。
朱肃心中吐槽,小说里果然都是骗人的。
为首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见了朱肃下船便拱手道:“臣苏州知府魏观,恭迎殿下。”
“魏先生多礼了。”朱肃抬手虚扶。旋即露出皇子专用的一副亲和面孔,先帮大哥朱标拉拢一下人心:“本该是大哥来见魏先生,却因朝中多事,换了我来。”
“不过大哥倒是有特意嘱托,让我务必问魏先生身体可还安泰。”
魏观亦是声名远播的宿儒,洪武元年时,老朱曾聘他为太子朱标讲书,故而朱肃从朱标,称其为“先生”以示亲近之意。
听了朱肃所言,魏观笑呵呵的有些合不拢嘴,捋着花白的胡须笑道:“蒙太子殿下挂念,老臣身体却还算硬朗。”
“殿下与郑国公自京远来,舟车劳顿,若是不弃,老臣已在城中备好了水酒,且容老臣为二位接风如何?”
“那敢情好。”却是常茂笑道,“在船上颠了这些时日,嘴里确实快淡出鸟来了!”
他素来好酒,但是此番朱标
亲手将朱肃这个弟弟的安危交托,他也不敢大意。身为国公之尊,亲自跑前跑后布防巡视,足见其对朱标嘱托的重视了。
安全到了苏州府,倒是可以先舒一口气。
朱肃亦是点头。自己毕竟是奉了父皇之命出巡,代表着朝廷和朱家的体面,还需在京中震荡的时节为朝廷和大哥拉拢人心,这些东西必定是免不了的。
况且这位魏知府迎接自己的方式如此朴素,在朱肃眼中着实加了不少分,想来也不会做些铺张浪费的排场。
抬眼见到魏观身后还站着二人,虽未着官服,却是卓尔不群,各自有一番仪态。朱肃便问道:“不知魏先生身后两位,是何方的高贤?”
“何不向本王引荐引荐?”
“呵呵,正要向殿下举才。”魏观笑道。指着左边那位面色略带些孤傲的文士:“此为高启高季迪,其诗文之才享誉士林,其早慕殿下《临江仙》之诗才,故而特地来与殿下一见的。”
那位叫高启的拱手对朱肃作揖,朱肃地位虽尊,年纪却轻,便也彬彬有礼的回了个礼。
“此为罗本。”魏观指着右边那位平平无奇,面色却有些凄苦的佝偻男子。“却是闻说殿下所著《三国》之名,因此特来瞻仰殿下的。”
“三国?”朱肃愣了一愣,上下打量那个叫做罗本的中年人。没想到竟然是个书迷?
难道是来向自己要签名?
“噢,倒是忘了说了。”魏观一拍脑袋。“此老字曰贯中,号胡海散人。平素是以字行于世的。”
“昔日虽是在张士诚幕下为宾,然胸中却有真才实学!”
魏观说完,一双老眼便直直看向朱肃,仿佛要见证这位年轻的殿下,是否会因这个原因而苛待良才。
“什么?罗贯中?”
朱肃却是大惊失色,方才淡定自若的模样瞬间荡然无存。
他这番意料之外的反应,倒让在场所有人也唬了一跳。
朱肃此时心中是既惊且尬。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罗贯中?他虽然一时兴起将三国写了出来,可却从来没有料想过能够见到作者本人的情况。
抄书一时爽,现在被人家正主堵到面前来了?
唔,清明节将至,有些忙碌……今天缺了章,明后天补上哈。
第203章 罗贯中与高启
城外人员杂乱,也不便多谈,朱肃便上了马车,往苏州名楼得月楼中接风洗尘。
得月楼中,魏观早已包下一间雅间,朱肃、常茂、魏观三人分宾主而坐,高启、罗贯中依入陪席。客套一番后,魏观开口问道:“方才在城外之时看殿下神态,莫非是认识贯中?”
“确实认识。久仰大名。”朱肃答道。
所谓少不读水浒、老不读三国。作为一个资深的三国迷,怎么可能不认识罗贯中?
从这个层面看来,自己此番,倒也算是见到了偶像了。
只是,与自己印象中的大文豪不同,这位罗贯中罗先生身形佝偻,面带愁容,仿若田垄上随处可见的寻常农民一般,看上去着实平平无奇的紧。
原以为能写出三国这种豪气干云巨著的文豪,也定该是“我辈岂是蓬蒿人”那种文士。却不想,竟然是一个饱经风霜的中年人。
“竟然有这等事?贯中才名,已传至京中了吗?竟能与殿下神交已久!”魏观看向罗贯中,捻须而笑。
“末学不才,不敢担殿下久仰之辞。”听朱肃提到了自己,罗贯中不敢怠慢,当即起身:“末学只是得天之幸,拙作有幸被殿下一观。”
“那十二卷《三国志通俗演义》,还是蒙殿下错爱,才得以传诸世间。末学谢过殿下!”说罢,对朱肃深深一揖。
“哦!瞧我倒是忘了!殿下续写了三国故事,定然是看了你的前十二卷《三国》的。那又岂会不认识你罗贯中?”魏观拍了拍脑袋。“怪道你特意从杭州赶来,托我为你引荐。”
“我原以为,你是终于想开了,准备在殿下幕下谋一番事业呢!”
“不敢,不敢。”罗贯中赶忙躬身作揖。“末学蹉跎一生,一事无成,殿下之才胜我百倍,我又安有为殿下出谋划策的资格。”
“只说我写这前十二卷,前前后后花费了数年光景。对后面的章回,心中仅有隐隐约约的些许头绪,却始终无法下笔。”
“而殿下才学天授,不过数月间便将末学斟酌了许久都未能写出的下文写了出来,其精彩出挑之处,丝毫不逊于前十二卷。”
说到这,罗贯中神情亢奋,面上已无先前那番唯唯诺诺之态。目中更是神采涟涟,钦佩的颜色直视朱肃。
须臾,又轻叹了口气。“唉。说来恐有大言之嫌。殿下续写的那数卷中,许多剧情与我这些年苦思出来的一般无二。”
“可我苦思数年方得,殿下却毫无滞涩,仅在数月间便挥毫而就。”
“有时末学总有错觉,自己彷如始终活在殿下才学的影子之中……”
“惭愧,惭愧……”
罗贯中面色自嘲,饶是朱肃脸皮厚如城墙,此刻面上也是微微一红。
天地良心,自己一开始可真没想抄这三国。
最初只是把三国故事讲给自家妹
子逗乐,谁知后来被大哥朱标听了去,大哥有所要求,自己也不好不讲。
后来知道罗贯中已经写出了三国了,自己再用起来便也没了顾忌。了不起声称是无意中看得的。可谁知罗贯中此时的三国,竟然只写到前十二卷?
没法子,自己只得冒领了后面的章回数,说成是自己“续写”。现在被正主用这样的目光看着,哪有不尴尬的?
再过上几年,杨慎、唐伯虎出生之后,不会也觉得自己生活在我的阴影里吧……朱肃带着些恶趣味的想。
“殿下之才,确实百年难见。”一旁,陪坐的高启也出言道。
“以我之见,殿下即为我大明文坛大兴之兆!”
“我平素倒也作些歪词,只是与殿下的《临江仙》、《一剪梅》一比,实在是落了下乘了!”
“启此生别无他志,只愿遍集我大明足以传世之诗词,将其汇为一刊,使天下知我华夏文道仍存。我大明文风之盛,当不弱于唐宋。”
“今日厚颜求魏知府引荐,只求殿下可有未传世之诗词,请予在下一观。”
说罢,便起身对朱肃躬身作揖,状极诚恳。连带着魏观、罗贯中并在一旁自顾自吃酒的常茂,都朝朱肃看了过来。
“呃……这,在京中之时潜心他事,并无什么新作……”朱肃找借口规避。
“还有什么事务,能比我华夏文坛再兴更为重要的?”高启一脸的不可置信:“有如此诗才,怎可荒废于俗务?”
“要不,殿下现吟两句也可……”
得,这又是一个诗痴。好不容易将方孝孺那厮忽悠往哲学方向去了,竟然又冒出了一个高季迪……
朱肃一脸为难,正待拒绝,旁边常茂却道:“五殿下便吟一句给他何妨?”
“这一路上吟的诗不挺多嘛?那什么车,什么马,什么春睡的……”
“哦?殿下一路行来,果有好诗?”高启眼神亮起,探出身来。
“呃,皆是古人旧诗……”朱肃尴尬一笑,万没想到常茂会在这时给自己补了一刀。眼神幽怨的看了过去,却见常茂满脸无辜,还悠闲的往嘴里丢颗葡萄。
“呵呵,殿下莫要嗔怒。”看出朱肃的不愿,知府魏观笑呵呵打起了圆场。“此人是个文痴,一心只有诗词文章,却是无意冒犯殿下的。”
“昔日陛下开恩,欲擢其为户部员外郎。他却以俗务过重,无法专心吟诗著文为由,辞官不受。”
“其一心只是想在蒙元一片狼藉之中,重振我华夏文华而已。其在我大明江南也算有些薄名,殿下若有词句,说出来打发了他,以他那张嘴,不日定然传扬的江南文人人尽皆知,也可让天下人晓得殿下之家学渊源。”
“若是没有,那不去理会他也无妨,他心胸尚宽,倒不至于记恨。”
“原来竟是个高士。”朱肃顿时肃然起敬。“高先生这一番作为,倒是有几分‘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之意趣了!”
“‘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高启却是猛然一惊。随即猛的一拍桌案:
“妙,妙啊!殿下随口吟来,即为绝世好诗!”
“与此句相比,我平日所书那些诗句,实在只配去燎炉膛!”
“殿下!求殿下以全诗相告!若不能闻,启几乎不能得生矣!”
高启万分激动!
第204章 苏州之疾
“呃……”朱肃有些愕然。
方才魏观说的那些话,话中意思无疑是提醒朱肃,此人在江南士子心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如今京中中枢正出乱子,胡惟庸一案将许多官员牵涉其中,且隐隐有朝整个大明官场、士林辐射的趋势。
甚至有流言称,朱家皇帝出身平民,没什么文化,却极为嫉恨读书人,故而寻了许多莫须有之罪,来寻那些官儿的不是。
四面外敌仍自虎视眈眈,这流言,说不定便是某些反动势力透露出来的。且老朱也与朱肃朱标名言过了,他虽决意取缔胡惟庸及宰相制度,却依旧要以维稳为要,并不是打算如同历史上的四大案那般大开杀戒。
既然如此,朱肃此行行事就不能太过尖锐,此时自己代表着太子与朱氏皇族的态度。既然这高启在江南士子之间威望隆著,那么自己好言拉拢一二,也能让如今人心惶惶的江南士子知晓,皇家并非是敌视文人士子,只是对事不对人而已。瞧那吴王殿下,就对高季迪极为礼遇。
只是没想到,这位“高士”,竟是丝毫不按套路出牌的,朱肃不过一时顺嘴说出了“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的句子,那高启就像听到了什么仙音一般,整个人从位置上跳了起来。
更是直接凑到了朱肃的面前,要他把全诗诵上!
“季迪,不可无礼!”魏观与罗贯中虽也惊叹,却并没有像高启那般惊喜到了忘情的地步。魏观起身将高启拉了回来,向朱肃告罪道:“殿下恕罪,此诗痴只是得了妙句,一时失仪……”
“殿下恕罪!启实在是失礼了。”反应过来的高启亦告罪道。
“只是殿下此句实在高妙,颇有五柳先生之风!启能断言,此诗定然在我华夏千年诗坛有一席之地!”
“何不将全诗在此宴中诵出,也好教我等沾沾光,名留青史?”
他虽然告罪,却依旧念念不忘朱肃的那一句诗,目光仍旧灼灼的看着朱肃。
听到“名留青史”四字,本想再打打圆场劝解一二的魏观、罗贯中两人,竟也鬼使神差的朝朱肃看了过来,便是朱肃身边的常茂,也一脸期盼的看向朱肃。
“惭愧……当真只有这残句……”朱肃硬着头皮推脱道。唐伯虎的《桃花庵歌》鄙薄肉食者,写的是安贫乐道的精神。可朱肃自己如今明面上,就是站在这个大明朝最顶端的“肉食者”之一,这首诗抄出来,岂不满满都是破绽?
“我等还是先莫说诗词,先说说这太湖水患之事吧。”
“本王此来,却是为了替大哥巡赈水患。有此家国重任在肩,实在难有那般的雅兴去填词吟诗……”
为了躲避抄诗,朱肃直接搬出了家国大义。此话一出,纵然是高启,也没法继续逼着朱肃拿诗了。
只是口中仍自不
甘,不忘嘱咐朱肃“若是日后得了全诗,定然要记得鸿雁传书一封好教他第一时间能闻得此千古佳作”云云。
“是臣无能。臣身为苏州知府,未能平抑水患,倒叫陛下及太子殿下挂心了。”说到正事,魏观便也严肃了面容,先是朝应天方向一抱拳,惭愧道。
“我来时,闻说太湖水患起起落落,且也见这苏州城尚属繁华。可是水患已经无大碍了?”朱肃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