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朱肃提及亡父,常茂亦不由的肃容。本来他还有些不服气,但朱肃以常遇春说之,常茂便也觉得有理。
他语气有些沮丧:“咱肠子直,虽然也有心思当个咱爹那样的元帅。但始终不能如咱爹那般,这些弯弯绕绕收买人心的事,咱就做不来。”
“殿下想如何做,不必顾及老常。咱没二话。”
观他神情,是真听进去了。朱肃便又与常茂说了几句,随后两人一起回到了人群之中。“方才本王与常国公说些亲戚之间的体己,倒是冷落众位将军了。”
“劳诸位久候,莫要怪罪。”
“不敢!不敢!”几员将领顿感惊讶,惶恐万分。朱肃脸上带着亲切的笑,招呼众人在帅帐中落座。不一会儿,众人便各归其位坐了下来。
“不知几位将军如何称呼?”朱肃问道。
“回殿下,小人乃是苏州卫千户曹渊。”
“小人乃百户伍稚。”
“小人是百户牛朝用。”
“小人是百户……”
一名千户与几名百户一一报上姓名,朱肃没有丝毫不耐,坐在上首察看着这些将官的神情。只见这些将官大多偏年轻些,为首的曹渊面色略白,似乎总是惴惴不安,一副谨小慎微的样子。
其他人亦多如此,不像是征战沙场的将领,倒更像被欺凌惯了的民户一般。
“曹将军……昔日参加过平江之战?”朱肃开口问道。
千户曹渊一愣,而后有些自嘲的挤出一抹谄笑来。“回殿下。”
“小的确实参加过平江之战。是小的们猪油蒙了心,竟然跟着反王张士诚抵抗我大明天兵……”
“哎。”朱肃赶紧打断了他的话。“曹将军且住。本王却不是来羞辱将军、翻旧账的。”
“本王只是好奇……看曹将军的年岁并不算大,平江之战时,只怕年还未及弱冠。”
“莫非……是有什么隐情么?”
曹渊一愣,猛的抬起头来看向朱肃,意识到朱肃这是在给他们一个赢取信任的机会后,更是整个人微微战栗起来。
这位王爷,似乎和杨鲁还有那位郑国公之流,都不一样!
第234章 谋算
愣愣的盯着朱肃看了一会,在朱肃鼓励的目光下,曹渊才猛然回过了神来。
意识到自己失礼的曹渊忙低下头,抱拳对朱肃道:“回殿下。”
“虽然小的昔日曾在诚王麾下守城。”
“但那其实是出自无奈……”
曹渊脸上露出苦笑。
“那时,平江全城为西吴……为我大明天兵所围,城中弹尽粮绝,诚王部众或降或溃。”
“为守住平江城,诚王便在百姓之中大肆征兆兵士。小人与这营中大多数的儿郎,就是在那时被征进了军中……”
说到这朱肃已经大体明白了。什么大肆征兆兵士,说白了就是拉壮丁嘛。
先前看到城西那一片如同死城般的狼藉,他就猜到了当年的平江守城战尤为惨烈。连屋舍都拆了那么多用来守城了,怎么可能会不强行征兆平民作为守城壮丁?
听曹渊娓娓道来,之后的发展果如朱肃所料:之后,平江城破,当时身为普通士卒的曹渊随着自己的队正,投降了老朱。
而后他们这些残军,便被重新打散重编,编制到诸多老朱自己的将领麾下。
曹渊等人被划在了江阴侯吴良麾下,在之后的战役中,随江阴侯吴良南征北战,累功升迁至了千户。随后吴良调任苏州卫指挥使,曹渊便又回到了苏州老家中来。
“殿下,小人也曾为大明流过血,卖过命的啊!”曹渊一个铁塔般的汉子,竟是委屈的流下泪来。
“曹将军乃军中千户,何必一直自称作‘小人’?”
“将军不必委屈。本王不会苛待任何一个对我大明有过贡献的有功之臣。”
朱肃温声安慰道。接下来的事由想来也清楚了,江阴侯吴良奉上命,与沐英、邓愈等往西南练兵,伺机而动。或许是体察到曹渊等人是苏州本地人,或许不愿再度远离家乡,于是就将曹渊留了下来,继续在苏州卫中担任千户。
可下一任指挥使杨鲁,却因征剿无功之故,将怨气撒在了他们这些原张士诚麾下降兵的身上。
弄得这些人徒受委屈,甚至到了常茂手上,也依旧没法获得常茂的信任,遭到了一定程度的区别对待……
“有一桩事,本王还需向诸位致歉。”上首,朱肃举起了酒樽。
“常国公忠诚耿直,一心为本王计,或许因为过于担忧本王的安危,而对各位怀有一定的戒心……”
“还请诸位切莫往心里去。若有什么对不住的地方,本王替常国公敬诸位一杯。”
说着,端起那酒樽一饮而尽。
见堂堂王爷竟然向他们这些军户道歉敬酒,曹渊等人一时愕然。
此时常茂也起身道:“不必殿下替咱敬酒,咱老常,自己来敬就是。”
“你们也莫怪咱疑心重,咱老常脑子直,实在是看不透人心。”
“你们也不必唯唯诺诺,身正不怕影子歪!好好操练就是。
若要咱信你们,以后日久见人心,自然就信了。”
“到时真心当你们是袍泽,去应天,都来咱府里吃酒!”
“不敢,不敢。谢王爷、国公敬!”曹渊忙起身行礼。
“小的……末将日后,定然尽忠职守,鞠躬尽瘁!”
“不负殿下与国公信重!”
“定然尽忠职守,鞠躬尽瘁,不负殿下与国公信重!”其余几位百户也齐声道。
曹渊的回答依旧谨慎,但端着酒樽的手,却难得有些颤抖。其他几人也是声音洪亮,情真意切。
这变化朱肃看在眼里,心中微微一动。自己本来只是想稍微拉拢拉拢军心,但似乎收到了远超于预期的效果。
这曹渊原为江阴侯吴良手下千户,若是当真心怀不轨,吴良也不会将他留在这里。忠心自然无虞。
而此时他们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自己今日此来,却是无意之中拉了他们一把,无异于雪中送炭。
原本只是想拿他们当个引人注目的诱饵,真正征缴张陈余孽的主力,其实是苏松地区的另一个卫所“太仓卫”。
太仓卫指挥使蔡本,是常遇春手下亲卫出身,借用常家的旗子调动太仓卫,虽麻烦了些,却比仰赖杨鲁的苏州卫更为靠谱。
但如今既然曹渊这些人军心可用……朱肃不由得思考起了利用这些军卒,搞些事情的可行性来。
……
……
……
远处太湖之上,一处浑圆的血色落日,正好落于湖中的洞庭山上。
巍峨高耸的苏州府城墙,亦被这一轮红日染上了一抹艳色。
这已是今年最后一轮夕阳。
洪武五年,腊月三十日。
巳正。
原先脏乱破败的城西,如今已是今非昔比。虽不若城东城南那般富贵繁华,却也已有了几分样子。
原先遍地乱糟糟的窝棚残舍都已被清理,整出了一大片的空地来。
一栋高达三层的高楼便耸立在这片空地的正中正中,正好坐落在流经苏州的河流之畔,在这一片皆是破烂窝棚的西城里,显得无比突兀。此楼虽还未上漆雕画,主体部分倒是已建的全了,如今天光虽还未暗,楼中却已悬起了灯来。依稀可见楼中人来人往,颇为热闹。
“赵老板!久违,久违了!许久未见,上一次见面,还是受了吴王殿下召唤,在沈园之中吧?”
楼内,一个大腹便便的商人向着另一位国字脸的商人打招呼。
“原来是方老板,幸会幸会。”米商赵允言回头,看到了这位同为苏州商人的方老板,便拱手回礼道。
“方老板也是受了王爷之邀来此?”
“谁不是呢!若不是那位王爷有请,谁要来城西这种腌臜的地方!”那方姓商人左右看了看,将手竖在嘴边低声道。
“要知道,这城西可是那些难民呆着的地方!来这地方,可别染了脏病!”
赵允言笑笑没说话。如今这城西之地,看上去比他住的城东还要干净几分,看上去可不像什么会染病的地方。
“哎,这大过年的,竟又来这一出鸿门宴……”见赵允言不答,那方老板也不见怪,自顾自的接着抱怨道。“也不知这一回又要出多少血……”
“方老板何必抱怨?”赵允言道。“请柬上只说请我等吃跨年宴。如能便能肯定,这一回又是让我等出血的?”
“那还能如何?”方老板语气笃定。“那王爷年纪轻轻,定然是空手套白狼套上了瘾。他这般的贵人,如何能看得起我等商贾?”
“难道,还真会请我等吃宴席不成?”
“唉……薅羊毛,也不能光逮着咱商人这一只羊薅啊。”
“须知羊急了眼,还咬人呢!”
方老板语带抑郁。
第235章 夜宴
“嘘,噤声。”赵允言拉了拉方老板。“人来人往的,可莫口无遮拦!”
“而且以我看来,人家王爷何等的贵人,何苦搭上自己的名声来骗我们?”
“出海做生意,定然真有其事。”
赵允言目光严肃。
“……赵老板这么信任吴王殿下啊。”方老板揶揄道。“你家经营米铺,吴王殿下前几日那一手,应该搭上了不小的家底吧?”
“若是殿下再来那么一次,你赵家米铺,岂不是要破产除名?”
“……”赵允言的眼神黯了黯。方老板所言其实不差。先前“投献”米粮与吴王殿下入股“做生意”,确实让他们赵家米铺伤筋动骨。
其他家的商贾囤粮,不过是见米价将涨,意图囤积居奇低买高卖。虽然囤了那么些粮,家中主要仰赖的却是其他的生意。就比如那被抄去了囤粮的盐商马家,虽然损失惨重,却还不至于伤及根本。
但他们赵家就不同了。赵家主要做的就是米铺生意,粮库中的米粮不足,势必影响到赵家米铺整体的生意运转。米铺存粮不足,还怎么开门做生意?
“……赵老板何不去找王爷说道说道?”看到赵允言面色黯然,方老板感觉自己揶揄的稍过了些。“那王爷既然还扯了个海运生意的虎皮,说明也不想把事儿闹得太僵。”
“毕竟还是个年纪轻轻的王爷,京城的陛下哪有不管着的道理?”
“只要到沈园里哭求一番,想来是会将你的米粮还回来的。毕竟你家与我们几家不同,总不能真害得你家破人亡不是?”
“不必了……”赵允言抬头看了看方老板,还是摇了摇头。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若就他一人要回了粮食,其他同行会怎么看他?
必然对自己针对排斥,哪里还会顾及自己是什么米商?
商人做生意,最要紧的便是人脉。若没了人脉,即使要回了粮食,自己的米铺也无法在诸多苏州商贾的排斥下,做的长久。
况且,赵允言心中,亦有着不为人知的雄心壮志……那位殿下弄出玻璃、拍卖会,光靠沈家行销玻璃便获利千万,他赵允言又岂能不知?
这样的人,又岂会短视到舍了诚信,只要那区区几万石的粮草……堂堂王爷,想筹粮救灾,什么法子没有?
虽然其余人尽皆不信,但他赵允言,却是相信吴王爷所说的“海运生意”是真的。
而如果是真的,用区区几万石粮,就搭上了王府的这条大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