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个龌龊的鸟官!竟敢用她们攀诬殿下吗?”
常茂也曾因为一些小伤,在护士营接受过救护,因此他看向出言羞辱护士营女兵的杨训文的眼神,那叫一个如狼似虎。杨训文更觉畏惧,但也只能梗着头脸道:“军营皆是男子,女子名节大于天,哪会有什么良善女子,愿意入军营去?”
“不是被强抢入军营的,又能是为何?国公说那些女子,在营中是救护伤兵……且说伤兵营中那等腌臜,良家女子又如何帮得上忙?”
“你……”常茂更怒,想要出列揍他一番,但殿中的御史们因为先前茹太素打人一事,已经有了防范。此时不住苦劝常茂莫要殿前失仪。
常茂虽是国公,却是恩荫得来的爵位,又是小辈,不敢在殿前太过放肆,虽气的满脸通红,却只能怒视着杨训文。
朱肃也是十分气愤。若是这杨训文只是攻讦自己,那倒也就罢了。但此时居然毫无下限的牵连他人,更别提牵连的还是护士营之中的那些苦命人。
那些人本就因为曾受倭贼羞辱,而自惭形秽。好不容易如今重新燃起了生的希望,若是再受了此等恶语,那还不
得恢复到此前那副行尸走肉的模样中去?
朱老五正准备亲自上阵,好好驳倒这杨训文,勋贵队伍的前列,竟传来一道声音:
“杨大人这话,倒也好笑了。”
“女眷在军中帮不上忙?咱和上位昔年在濠州的时候,皇后娘娘可没少帮咱们烧饭缝衣。陛下的第一身火红战袄,还是皇后娘娘缝了送到军营的呢!”
“便是元鞑子正在攻打城头,皇后娘娘也带着一群女眷在城楼下,帮着抬伤兵、送汤饭。怎么在你的眼里,女眷就入不得军营,做不了事了?”
朱肃一愣,转头看去,说话的,正是站在武勋最前列的信国公汤和。汤和也感觉到了朱肃的目光,悄悄对朱肃眨了眨眼。
朱肃恍然,对他感激的点了点头。
“这……这……”
杨训文又被堵了回去。如今徐达不在,汤和便是朝中勋贵行列的第一人。他在老朱还是一介小卒之时,便跟随在老朱左右,论起资历,比如今军中第一人的徐达还要深厚。
他口中的濠州之战,正是昔日老朱在郭子兴麾下之时,所参加的第一次战斗。那时候,他杨训文可还是元庭的“顺民”呢!用那个时期马皇后的旧事来驳斥,这让杨训文如何敢接?
难不成,要说马皇后也不是良善人家的女子?
就不怕老朱的九族警告吗?
抬起眼睛,果然,上首的皇帝面色极为不善。杨训文双膝一软,知道自己已经无能为力。
最后一项“非议圣贤,不配执教”的罪过,也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了。
第404章 老朱家易溶于水,竟然被发现了?
“既然五罪皆是妄言,那么咱这份旨意,你等是全都同意了吧。”老朱站起身来,直接拍板道。
群臣眼神古怪,却又无人敢言。
杨训文挺身而出,却落得个文官勋贵,乃至皇帝皇子全部得罪个遍的下场,试问谁又敢在这种情况下强行出头?
“既如此,便退朝罢。标儿,带你的兄弟们先退下。”老朱让杨训文留待原地,便直接宣布了退朝,自己则让几名肱骨与自己一同转去偏殿议事。
群臣山呼之后,便次第而出,独留杨训文一人浑浑噩噩,懵懵懂懂,只觉得两股战战,将殃九族。
“哼,自作自受。”朱樉万分快意的啐了一口,朱棣也幸灾乐祸般的晒笑一声。便连素来敦厚的朱标,对这位攀诬自家弟弟的家伙,也没个好脸色。
兄弟几人鱼贯而出,转道往后宫而去。路上,朱棣忍不住问朱标道:“大哥,这是怎么回事?”
“爹为何一定要让五弟去国子监任职?”
“五弟身负军功,我认为,该和我一同领个军职才好……”
“四弟,爹高瞻远瞩,自然有他的打算。”朱标直接打断了朱棣。随后扯开话题道:“你们还没见过我儿雄英吧?”
“雄英被爹娘接到了宫中照顾,如今,就在娘居住的坤宁宫中。你们不如先去拜见了娘,顺道看看雄英如何?”
“至于五弟,我还有些话,想要与你私下说说。”
“雄英竟然在宫中吗?”朱樉和朱棣顿时来了兴趣。朱雄英身为老朱家第一个三代子孙,他们两个做叔叔的,心中也是十分重视的。
两人当即往坤宁宫而去,等两人离去,朱标将朱肃带到乾清宫中。朱标屏退左右,朱肃则找了个椅子自己坐下,又自己给自己斟了碗茶水。
“说罢,大哥。你和爹让我执掌国子监,是又想吩咐我什么麻烦事儿?”
“……你果然已有所觉。”朱标有些抱歉的模样,随后面色转为严肃,答非所问道:“五弟,你认为,我大明近三百年,朝中的文官如何?”
“大明的文官?”朱肃一呆。想了想,这才说道:“即便不能说是祸国殃民,也能称得上权倾朝野了。”
“是啊。”朱标点了点头。“为兄原以为,治国当靠文人。可在你与四弟等于蓟镇搏命之时,竟有许多文人,奏请爹和为兄,该与元庭和议,否则劳民伤财,大明基业,恐有倾覆之危……”
“……竟有此事?”朱肃听了,也不禁坐直了身子。
“这些日子,我大明两面开战。国库确实不富裕。”朱标道。随即又怒气上脸:“但即便如此,也不应该怯战如斯!”
“我如何不知他们心事?不过是担心边隙再起,好不容易打压下去的淮西一脉,又有复起之危罢了!”
“身负国家官职,却不能
以国家利益为先……此类人等,要之何益?”
朱肃也是默然。淮西一脉起于战事,若是临战,老朱必定要重用淮西一脉官吏。好不容易胡惟庸自取灭亡,这些所谓的“清流”担心其他的淮西官吏上位,也是情有可原。
只是不顾家国大事,只想着自己一党手中的权柄,这般做派,确实有失臣德。
“无妨。大哥不必动怒。或早或晚,爹总会收拾他们的。”朱肃为朱标斟了一盏茶。
历史上,老朱就先后发动了“空印案”、“胡惟庸案”,将此类元庭遗毒的“清流”,以及越发坐大的“淮西一脉”前后拔除。
随后,大肆任用如宋濂这种,在元朝之时只肯隐居山野,不愿为官的大儒;亦或是夏原吉此类,受大明皇恩、由大明科举所拔擢,并未在元庭任职过的举子。
甚至最后发现两大案并未将朝野整肃一清的时候,老朱又毅然的发动了“郭桓案”,以己身之大魄力,誓要将大明的朝野的上上下下,彻彻底底的清洗干净。
帝王之中的弱者,才宅在宫里,瞎搞什么制衡。像老朱这样的,哪管你三七二十一,两边全都撸了个干净,然后直接另起炉灶,重新招人就是了。
如今“胡惟庸案”已提前发生,淮西一脉的文官个个战战兢兢。剩下的那些元庭旧吏,误以为朝中已是他们一家独大,想要顺势打压淮西一脉,把持住更大的权柄,也是情理之中。
但是……“空印案”那份把柄,还在老朱的手上握着呢。老朱不可能会放着“空印文书簿册”这么大的漏洞,却不做处理。那么理由只有一个,老朱在等待时机。
只要在他认为准备妥当的时候,它就会以此为理由,在这个时间线,再一次掀起更加彻底的“空印案”。
将一众故元的贪官污吏,统统扫落尘埃。
“为兄知道,这些官儿必不会有好结局。”朱标说道。“只是,为兄也和爹商量过了。这一批官儿让他们下去,可之后呢?”
“之后?”朱肃愣了一愣。之后就如同历史上一样,拔擢大明自己科举出来的、可以信任的文官就好了,还能如何?
“雄英出生之后,我和爹谈了很多。”朱标直视着朱肃的眼睛,话中意有所指。“五弟,你出身玄奇,通晓百年之后的事。”
“你就没有觉得,我大明的皇族,有太多人的死因,过于莫名其妙了吗?”
“比如,动不动就落水而死……”
“呃!”朱肃被朱标这一句话,给惊的呆住了。怎么着?老朱和大哥在宫里天天复盘大明历史,莫非竟然,推导出了朱家人易溶于水的“真相”?
“大哥这是从何说起?”朱肃可没有把这个推论对他们说过。而且老朱家易溶于水,其实也只是后世网络上的一种戏言罢了。他可没做过把网络上的看法,拿来混淆老朱视听的事。
“论起来,大明两百七十余年,也就只有武宗朱厚照,和熹宗朱由校,两人因落水不治而死罢了。”
“如何也称不上‘太多’……”
“五弟你还忘了一人。”朱标幽幽的说道。拿手指了指自己。
“你不是说,我这个太子,也有说法是因为‘不慎落水’,不治身亡的吗?”
“武宗与熹宗两人,一人推崇武事,一人打压文官,却都死的不明不白。”
“至于我这个‘懿文太子’,由‘勋贵之女’生下的长子不明不白的早夭,最后却是一位‘文官之女’所生下的孩子,承继了大统。”
“逼得爹他不得不整治勋贵,杀遍勋臣。若是老四没有起兵靖难,文官们甚至要将藩王也彻底拔除干净,完全把持住了我大明朝政不是么?”
朱标语气淡淡,听到朱肃耳中,却是如五雷轰顶一般。
第405章 朱标的蜕变
“大哥,你?”朱肃惊诧的看着面前的大哥朱标。
“你是猜测,‘历史上’的你和雄英,也是被文官给……”
“五弟。你曾经告诉我,身为皇子,该当以‘国家的利益为第一优先’。”朱标并没有正面回答,反而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这句话,大哥我越是思量,越觉得其中韵味无穷。”
“先前,我受诸先生教诲,只知要做一仁君,需要尊奉儒学,循规蹈矩。自身要做到仁孝礼义,则天下自然大治。”
“可后来爹让我旁观他治国,我便发现爹所用的手段,颇为酷烈,与诸位夫子所教授的经义不合。爹乃是开国雄主,不可谓之曰不明。可为何治国手段竟与夫子所言大相庭径,大哥我每每不思其解。”
朱肃点点头,继续倾听着朱标的倾述。老朱昔年忙于征战天下,再加上自己的文化水平也不高,因此便花费大力气请来诸多天下闻名的大儒教导朱标。但那些大儒如何会治国?他们会的,也就是空空泛泛的瞎吹一些“仁义礼智”、“以德教人”罢了。
老朱身为帝王,杀伐果决,执掌天下。朱标被灌输的儒家的“仁君”标准,自然与老朱这样的雄主差距极大。
朱标仰脖饮下茶汤,接着道:“此事困扰我数年,询问夫子,则夫子噤若寒蝉,只说要我日后做个仁君;询问父皇,父皇难释其理,只叮嘱我身为帝王并非一昧仁义。但其中如何权衡,我始终不解。直到你告诉为兄‘以国家利益为第一优先’,为兄才算找到了一条准绳。”
“为仁君,自然无错,君为仁君,则天下归心,百姓自然安居。但如爹那般行之酷烈,也并无错处,为君者,并非只是一昧仁义。有时也当用一些雷霆手段,只要对国家而言利大于弊,君主即便是乾纲独断,也未尝不可。”
“善!”朱标这一番话说出口来,朱肃不由得站了起来。他略微一整袍袖,而后端端正正的朝朱标下拜道:“太子殿下心有所悟,臣弟为太子殿下贺,为大明贺!”
由不得朱肃不动容。朱标是大明的未来,他的心性变化,能对大明朝廷乃至整个华夏历史,产生翻天覆地的变数。历史上的朱标虽然也算一个合格的继承人,但其执政理念,其实是与老朱有所冲突的。
史载,朱标“每每欲行宽通平易之政,但终多因与帝不合,而难行其道”。可见,朱标受到儒学,特别是理学的影响还是很深的。
但现在,如今的朱标大彻大悟,有了一条并非是以儒学的道德标准为基准、而是以国家的利益为基准的准绳。一个以国家利益为先、可以不惜抛弃书本中的仁义君主标准的后继之君,对他朱肃、甚至对大明的未来来说,无疑都是一个绝好的消息。
至少,朱肃不必担心
他怂恿老朱开疆拓土的事,会因为不符合传统儒家的观念,而遭到这位大哥的反对了。
“怎突然这般生份?”朱标拉着朱肃坐了下来。“大哥能想明白其中关节,还是依靠了你来解惑。如若不然,以后即便是继位,说不定也只是另一个建文、崇祯罢了。”他摇头苦笑。
建文帝听信文臣,弄什么“复古”,最后整出了靖难的大篓子;崇祯被东林党忽悠成了瘸子,弄出所谓的“众正盈朝”却为大明盖上了最后一捧墓土。有这两个惨痛的教训在,以及老朱从始至终对文官的不信任态度,让朱标不得不反思起了自己先前对这些道德君子的过分推崇。
“扯得远了一些。”朱标不好意思的笑笑。“现在说说那些文官吧。帝王当以国家利益为先,此事为兄后知后觉。于是为兄便开始思量,既然帝王该当以此为准绳,那么文人的准绳,当为如何呢?”
“如横渠四句所说那般,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吗?”
“呵。”朱肃嗤之以鼻。“若真是如此,那等两百多年后清鞑入关,也就没有所谓的水太凉、头皮痒了。”
“不错。”朱标点头。“横渠四句虽听来提振心气,但为兄想来,绝大多数的文人都是做不到的。”
“这四句,不过是给那些人遮羞饰非、使其所为冠冕堂皇罢了。并非文人心中真正的准绳。”
横渠四句天下闻名,随便从街边拉来一位儒生,问他为什么学儒,只怕九成九的答案都是这四句。
现在太子殿下居然说,这四句不过是大多数文人用来遮羞饰非之物。若是这话被旁人给听了去,只怕大哥朱标,瞬间就要失却天下文人之心。
不过此时在场唯一的朱肃,却大点其头,不能更加同意。
“为兄纵观历史,又总结当朝官吏所为,以及与爹一起商谈我大明之后世,最后认为,文人们隐藏在遮羞布下的准绳,其实是:‘垂拱而天下治’。”朱标继续道。
“也就是说,帝王垂拱,文臣治国。这才是他们真真正正的目标。”
“故而,淮西势大,他们抱成一团对付淮西;藩王力强,他们怂恿君王对付藩王;帝王尚武,他们制造意外另立新主;内监专权,他们蒙蔽新君将之剪除……”
“其最终的目的,也就是其行事之准绳,始终是达成所谓的‘垂拱而天下治’,此即为文官心中之大义,即便为之用些阴私手段,他们也理直气壮。”
“五弟以为为兄这一番话,然否?”朱标眼神灼灼的看着朱肃。
“大哥高见。”朱肃拱拱手。其实他觉得朱标还是说的太客气了,说白了,文官们想要的就是“权”。他们并不满足于“代皇帝牧民”,而是无时不刻不想着夺走皇帝手中的权柄,皇帝什么都不做,束手“垂拱”,将天下交给文官,这皇帝自然就是仁君圣君。
反之,则是“不仁”,“暴君”,比昏君更让文官们反感。
他们想要的,是听话的皇帝,再不济,好糊弄些的也成。最难受的,就是老朱这样难以糊弄、权力欲强,偏偏还是开国之君,手上的底牌厚到文官根本难以抗衡,一言即可废丞相、兴大狱的类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