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八,还是要好好思量。”一直静静倾听的马皇后开口了。“韩国公对于这事,热忱的太过分了些。”
“他那个人虽然能干,但却不是个省事的……而且这宝钞……”
“要不,你把刘先生召回来,寻他问问?”
“刘先生和宋老倌儿,如今可逍遥的很。咱先前也召过他,被他以不善经济之道拒绝了。”老朱答道。
“李先生这人是心眼多些。他能这么热心,恐怕也是想着在咱面前现现眼,好从他徒弟的事情中摘出去。”老朱猜测道。“现在正是用人之际,就算他有些自己的打算,咱也打算先蒙着眼睛,就当看不见了。”
“毕竟朝中那些大头巾,压根就没一个人能顶用的。要发行宝钞,还得用李先生这样的旧人。”
马皇后皱起眉头,她对李善长这个人一向防备的紧。比起谨小慎微的刘伯温,这位李先生从昔年家业草创的时候,就显得十分恋慕权势。
借由在后方总领调度的权力,他广施手段,几乎将那时老朱麾下的所有文职官员全部拉拢在了手下。这些人后来就成为了朝堂
之上呼风唤雨的淮西党,当时淮西一党的官员,可以说尽出李善长门下。
后来李善长致仕,宰相之位又交给了他的弟子胡惟庸。虽然当时李善长在明面上反对胡惟庸接掌丞相,但马氏总觉得这只是这位李先生为了不引起老朱猜忌,所使用的手段。
没有证据,问就是女人的直觉。
不过作为识大体的一代贤后,马氏并不会因为莫须有的猜测而对丈夫攻讦朝中大员。丈夫选择信任,她也不会多说什么。而且他也知道,以丈夫的能耐,必定也会防着这位韩国公一手。
这位从底层爬上来的天子,可不是寻常人物。这一点马氏有着十足的信赖。而且,李善长在历史上的结局可是已经被透露过的。
“因涉胡惟庸案,族。”这足以说明,这位喜欢玩弄权术的前宰相,压根就不是自家丈夫的对手。
“重八,纵使不去顾虑韩国公,我也觉得那宝钞,有些许不对。”马皇后思量一番,还是开口提醒道。“印一张纸就变成钱……这钱来的也太容易了些。”
“要不你去问问老五,他见多识广,说不定能知道些什么。”
“嗯。是该问问。”老朱说道。
其实,他原是想自己琢磨,来弄懂这钞法的利弊的。毕竟身为父亲与皇帝,他也有自己的尊严。先前自己的各种政策被批的体无完肤,也让老朱起了一些好胜之心。
一遇到事就去问自家儿子,成什么样子?
不过隔行如隔山,纵然老朱天赋异禀,一时半会,也想不出这钞法的弊端来。
而且,朝廷只要印纸就能变钱,这诱惑力实在是太大了,只要不像至正钞那样滥发,似乎也没什么毛病。其实在他的心里,已经是倾向于要开设宝钞提举司的。
咱大明的宝钞就算再烂,还能烂过大元的钞法不成?大元的钞法,还曾经好使过几十年呢。
说起朱肃,老朱倒是想起了一件事来,不禁抱怨道:“老五那小子,这些日子不知和老三忙活些什么,咱宣了他几次,却总不见个人影。”
正在说着,就见朱棡和朱肃两人在一名内侍的带领下,联袂而至。见此,老朱不由哈哈一笑:“这小子倒是经不住念叨,一念叨,可不就来了!”
“儿臣朱棡(朱肃),见过父皇、母后,见过太子。”朱棡与朱肃行礼道。
“一家人,还这么生分!”马皇后埋怨了两人一声,看到这两个儿子的脸,不由心疼道:“你两方才是干什么去了,怎么一脸的风尘仆仆?”
两人一愣,对视一眼,皆不禁莞尔。原来方才急着进宫奏事,两人一路上纵马疾驰,脸上无意间竟沾上了些土灰。
“对了,爹,儿臣有事要奏!”囫囵将脸上的灰尘擦去,朱棡激动的转向老朱,将成功练出钢铁的事娓娓道来。
……
“你是说,咱以后能练出数之不尽的钢材了?”老朱惊喜站起,哈哈大笑。
“好,好哇!真是天佑咱大明!有了好钢,咱覆灭北元、开疆拓土就更多了三分胜算!”
“老三,老五,好样的!”
“铁器之重,事涉方方面面。”朱标也是一脸振奋。毕竟钢铁与火器、造船不同,火器需要有周期进行研发,水师也需要时间来制造船只、训练兵士。而钢铁却能马上锻制成铠甲兵刃,让大明的战斗力立马跨上几个台阶。
“爹,孩儿认为该立刻让工部尝试以新式钢铁锻制武器,如若合用,当立即在工部普及高炉炼钢。”朱标道。“早日开始炼钢,就能早日让北疆将士们用上新式的武器。”
“咱知道。这是大事,能快一日是一日。”老朱点点头。“正好,老五也在这里。”
“咱准备新建宝钞提举司,为大明发行宝钞……老大,你对老五说说那所谓的钞法……”
“宝钞?”谁知老朱还没吩咐完,只听到宝钞两个字,朱肃的眉头就已经拧了起来。
老朱的心中一个咯噔,不会吧,咱斟酌了这么久定下来的,莫非又是一项恶政?
哎呀,忘记加标题了,还改不了……
第436章 首倡宝钞者,其罪当诛!
“老五,这……这宝钞,又有什么问题?”
老朱的声音,破天荒的有些中气不足。
“老三,你先去催催,看看方才吩咐打来洗脸的热水怎么还没送来。”马皇后见老朱要问政,赶紧转头对朱棡说道。朱棡怔了一怔,用异样的眼神看了朱肃一眼。
“是。”他也没多说什么,只是点点头,便退下了。
“五弟,莫非在历史上,我大明也有宝钞不成?”这回轮到朱标发问了。“莫非,发行宝钞,这条路行不通吗?”
“大哥,爹,是谁建议你们发行大明宝钞的。”朱肃答非所问,咬牙道:“出此策者,其罪当诛!”
老朱与朱标颇为惊骇的对视一眼,他们本来以为,宝钞之策最多也就是有些不曾想到的小小坏处罢了。毕竟前元早已用过此策,不至于有什么大患。
却不想,这位五弟竟然会如此的如临大敌。
比先前说起其他弊政时还要激动!
“首偿此法的,乃是韩国公。”朱标答道。“五弟,这宝钞之法,究竟是哪里有问题?”
“这法子全身上下都是问题。最大的问题,就是他不应该在此时出现在大明的国土上。”朱肃严肃道。“爹,大哥,你们想推行钞法,是不是因为朝廷国库不堪其负,所以想要用发钞,来暂代铸币?”
“不错。”老朱点了点头。“历代朝廷,本就要铸造铜币。印制宝钞,正好可减少铸币靡费,又可丰盈国库……”
果然!朱肃心中叫道。老朱想着发钞,果然是起了以钞代币,减少靡费的心思。
按常理来说,历朝历代铸造铜币,与印制宝钞的行为也无二致。到了后世之时,还不是每隔几年,就发行一批纸币?和封建王朝铸造铜币通宝,看似也没什么区别。
“行不通的。”朱肃摇摇头。虽然看似可行,但大明宝钞的问题,千疮百孔,几天几夜都说不完。
朱肃整理了一下思绪,开口道:“爹,大哥,宝钞是无法替代铜币的。若我猜的不错,您应该是想空手套白狼,直接在宝钞上写上币值,让大明百姓们直接当做钱来用,对吧?”
“这有何不可?铸造铜币,还不也是如此?”老朱老脸一红。“咱发行宝钞,想来和铸铜币也没什么分别。”
“分别大了去了。”朱肃道。他开始细数宝钞之弊,循序善诱:“铜币盛行千年,老百姓们早就认准了铜就是钱。纵使有些朝代钱制混乱,铜币中多有掺杂,但多多少少还是含着些铜,老百姓们多少也认。”
“但宝钞这东西……说白了那就是纸,若是管理不善,滥发出去,擦屁股这玩意儿都嫌硬!”
“这东西,如何能与铜币等同?”
“可各地铜矿经过历代开采,如今华夏早已少铜。”老朱道。“总不能咱大明建国,连钱也
不铸了吧?再沿用前元的钱?脸都不要了,成何体统。”
朱标也道:“我大明若是不铸钱,天下财富,岂不是如一潭死水,再无活泉涌入?”
“天长日久,天下无钱可用,我大明天下岂不要日渐穷困?”
“大哥,不是这样的道理。”见老朱和马皇后也对朱标的话一脸赞同,朱肃摇摇头道。
“要弄清楚这个问题,得先清楚到底什么是财富。大哥,你认为的财富是什么?金银铜钱,才是财富,对吗?”
“莫非不是如此?”马皇后好奇道。他也觉得朱标说的挺对。
旧的钱币会破损,再加上番邦异族也常常使用华夏钱币,以及一些有钱人常常有用钱财殉葬的习惯。这些耗费日积月累,也不是个小数目。
若是朝廷不铸新钱,天下钱币永远只有那么多,岂不就是无源死水?再加上诸多项的耗费,我大明的财富,岂不是越来越穷?
便连老朱,也露出了疑问的目光。他这几日也是这么想的。他是看中了铸钱之利,对百姓也没什么损伤,反而还能增加天下财富的总值。
可问题是大明没那么多铜,铸不来钱啊!
现在国用艰难,将铸造铜币改为发行宝钞,国库也算有个进项不是?怎么就不成了?
“非也,金银铜钱才不是财富!”朱肃说的斩钉截铁。他左顾右盼,看到了桌上有一颗还未被吃掉的鸡子,便拿起这鸡子问道:“大哥,您看,这鸡子一颗,坊间也能值几枚铜板。可能算是财富?”
“能值铜板,自然算是财富……可他毕竟还未换成铜钱,这……”
“那换一个说法。”朱肃扯了扯身上的衣衫。“您瞧,我身上的这件衣衫,若脱了去换,想是能换来几十颗鸡子。”
“我这衣衫,可能算是财富?”
“这……”朱标愣住了。
老朱似是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老五,莫非你的意思是,只有能吃的粮食,才能算是财富?”
“金银铜钱,不过外物而已,实在不行,以物易物,不也能换来东西嘛?”
“重八,应该不止是粮食。”马皇后若有所思。“衣衫可换鸡子,鸡子自然也能换衣衫。”
“既然能吃的鸡子是财富,没道理衣衫就不是财富……小五儿,你的意思莫非是说,这天下诸物,都可以是财富?”
“您真是聪慧!”朱肃对马皇后竖起大拇指。“不过用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劳动才是真正的财富’。”
“这天下诸物,都是劳动所得,如鸡子,是养鸡的百姓所付出的劳动所得,衣衫,是养蚕、纺织的织工劳动所得。地里的粮食,是耕种的农户劳动所得。”
“所谓的金银铜钱,不过只是衡量真正的财富所需的一种在中间衡量的价码,一种通货。他本身并不能算是财富。”
“爹,大哥,你们想想,北元钞法刚开始崩溃的时候,是不是百姓们背了几十两的钞,却只能用来买原来才几文的东西?”
“钞印的多,并不说明天下的财富多了。反而是因为钞实在太多,使得一个和原来一模一样的东西,要用比原来多得多的钞纸才能买到。”
“同理,灾年的时候城池中的粮价变贵,其本质也是因为粮食这个真正的‘财富’变少了,而该城池中的钱币总量却可以视作不变。”
“导致了人们只能用更多的‘通货’,去购买稀少的粮食这个‘财富’。”
“只靠增加通货的数量,是没有办法真正的增加财富的。”
朱肃侃侃而谈,在洪武大帝一家子若有所思的眼神中,给这位千古一帝和第一贤后以及第一太子,上起了经济课。
第437章 宝钞之弊
“有道理。”朱标摸着下巴,眼中闪烁着精光。
朱肃的话,彷如给他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家中金银钱币堆积再多,可若是坊市之中无物可买,也就是不能用度不能吃穿的黄白之物罢了。”
“钱币之所以能有价值,是因为人们将他视为‘通货’,可以用它来交换几乎所有其他的‘财富’。”
“其可以用来交换财富的同时,他的价值,也要从坊市中财富的数量,以及钱币本身的多寡来综合考量。若是朝廷滥发钱币,而财富不变,则同样的钱币,能换到的东西也就越来越少。”
“五弟,我说的可对?”
“大哥说的太对了!”朱肃赞道。朱标看来对经济是有天赋的,竟然这么快就厘清了通货的概念。“这就是‘通货’的两个作用,一曰‘价值尺度’,二曰‘流通手段’。它本身并不具有价值,只是作为一种衡量物,来具现出市面上各色‘财富’的价值多寡罢了。”
“这般说我便明白了。”马皇后也笑道。“诸如宫里要买一匹布料,此前要价二两三文。可若是朝廷滥发钱币,布还是这布,要价却要变成七八两了。”
“乍看之下朝廷的钱是多了,可是能买到的东西,还是只有那么些。”
“不对啊。”一直沉思着的老朱开口了。
“老五,你所说的‘通货’与‘财富’是什么,咱算是懂了。”
“这说法确实是千古良方,按这般思考,许多咱以前似懂似不懂的东西,也都算明白了。”
“可是,咱又不明白了,若是这样,元庭前两次发行宝钞,却为何能够确实的充实国用?”
“若是按照这样的道理,那么发钞与不发钞,应该没什么两样才是……”
“发钞这个行为,肯定是不能增加整个社会的财富的。”朱肃正了正身形,严肃的与老朱对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