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俄国民众的担心是有道理的,那就是维特这套借债发展的逻辑中非常必要但不被俄国高层关注到的一点在于,经济发展的速度千万不能滞后。
一旦俄国社会创造的财富跑不赢债务积累的速度,那么俄国的确会被债务压垮。
这也是维特极其反对任何增加军费的设想,军费投钱进去是没有经济价值的,等于自断前程。
“维特认为,‘我们的国家预算主要以间接税制度为基础’,这是一大优点,他重弹资产阶级的陈词滥调,说什么这样可以‘使纳税产品的消费同福利水平相适应’。事实上,大家知道,对群众的消费品征收间接税是极不公平的。间接税的全部重担都压在穷人身上,而给富人制造特权。一个人愈穷,就愈要把自己更大一部分收入以间接税形式交给国家。少产和无产的群众占全国人口十分之九,他们消费十分之九的纳税产品,交纳十分之九的间接税。但在全部国民收入中,他们所获得的只不过十分之二三。”
“最后,还有一件有趣的‘小事’。从1901年开始,哪几项开支增加得最多呢?‘陆军部临时拨款’追加了7千万卢布……‘内务部警察经费’增加了600万卢布。这就回答了俄国人民究竟哪些‘需要’是最迫切的这个问题。刺刀和警棍对处于贫苦中的俄国人民来说是多么‘需要’啊!”
财政部的开支活动定期会在财政部的工商报刊上公示出来,每到这个时候就是各路反对派拿着放大镜挑三拣四的时候,但是以往因为至少俄国人还有工作干所以关心的人少,现在失业人数源源不断让左右翼报刊的读者人数与日俱增,这些人对政治的关注程度也水涨船高。
这也是当下俄国政权的一个死局,虽然有“民选杜马”,可这个杜马就是橡皮图章,不能对政府施加任何强有力的干预,所以这些“合法政党”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不断反对政府了。
进入1901年10月,俄国的经济形势依然低迷。
10月11日,尼古拉从德国返回圣彼得堡。
“现在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西伯利亚铁路的施工进度因为追加了建筑工人,我估计在1902年末就可以全线通车了。”
维特在今年难得地把一个好消息告诉了尼古拉。
维特说的通车其实还是经过“修饰”的说法,沿贝加尔湖的铁路段因为施工困难还要大半年时间。在这段时间里,所谓的通车只能暂时做到通过轮渡在贝加尔湖上转运火车车厢的方式通过。
之后尼古拉把法国总统卢贝的提议转述给了维特听,他很直接地就说这行不通,俄国会因为银价吃大亏。
年末无事,很快在严寒中俄国引来了1902年。
第二十四章,产生裂隙的二人
1902年的新年在一种严重的割裂感中到来了。
巨型水晶吊灯将冬宫的大厅照得流光溢彩、金碧辉煌,三五成群的达官显贵们胸前别着各式各样的荣誉勋章,夫人女士们也穿得花枝招展、争奇斗艳。
跳不完的
曲子、享受不完的美酒佳肴、规模宏大的新年礼花……
新年晚会的各色仪式中,最受上流社会的lady们追捧的还是对皇后亚历山德拉的吻手礼。
亚历山德拉在俄国上流社会社交圈混得很开,一方面她的法语说得很好,另一方面就是舍得花钱。皇室每年数百万卢布的供养费中,很大一笔开销就是时尚的代价。
皇后在圣彼得堡和莫斯科的名声也算可以,因为以她为名经营的慈善机构会发定期发放免费面包和麦粥供平民领取,所以不少人把这种食物组合叫做“皇后套餐”。
受欢迎、有人气,所以对皇后的吻手礼次序也可以被视为一种自己地位、名气的排序,大公夫人、高官夫人、将军夫人等等无所事事整天社交的女士们就喜欢炒作这些细小的“规矩”。
尼古拉站在会场上也是目光交汇的中心点之一,但是他没有可以从社交中汲取能量的外向性格,所以和大臣、将军们点头、说点场面话后就退到一边了。
站在会场的边缘,尼古拉观察了一圈后发现这次的新年晚会维特依旧没有参加。
原因很简单,他的夫人玛蒂尔达是一名东欧犹太人。
俄国的上流社会约等于大贵族加上少量大资本家的合集,这些人无一例外都对犹太人抱以排斥和偏见。
皇后亚历山德拉更不必多说,她对维特的成见很浓所以对达官贵胄夫人们的吻手礼中唯独把首相夫人玛蒂尔达忽略了。
这是对维特的排挤,也是对维特夫人的攻击,所以爱妻心切的维特为了维护妻子的名誉、表达自己的抗议干脆不出席上流社会的场合。
他不来就显得不“合群”,越是不“合群”,那么这些大贵族把持舆论方向的“上流交际圈”对他的污蔑和敌意显然也就越大。
一想到这些尼古拉也感到棘手。他当然是不喜欢这些俄国的世袭贵族,但他现在也离不开这些人。
世袭贵族们虽然保守得像中世纪人,可他们是维护现在这个独断专行的政府的基石。一旦贵族的势力消亡了,维特这样不讨人喜欢的旧官僚在汹涌澎湃的民意面前恐怕也是招架不住。
现在俄国民间还有一种说法是,沙皇尼古拉二世在圣彼得堡被“德国帮”的奸臣贼子们给架空了。
因为维特的父亲是波罗的海德意志贵族,所以维特四舍五入就是半个德国人。外交大臣拉姆斯多夫也是德裔俄国人。维特提拔的一票技术官僚,很多精明能干的文官出身还是德裔俄国人。所以这个说法不是空穴来风。
这也是俄国社会发展的一个征兆,俄罗斯民族主义正在兴起。
新年的礼花照亮了圣彼得堡的夜空,即使是因为工伤缺胳膊少腿的俄国工人看到如此绚烂的礼花,也暂时冲淡了心中的哀念,为今年的“经济复苏”贡献绵薄之力。
1902年1月25日,奥匈帝国的弗朗茨·斐迪南大公抵达圣彼得堡进行国事访问。
这位可是重量级嘉宾,尼古拉一听到他的名字就莫名感到紧张,毕竟斐迪南大公的亡语是让欧洲三个帝国的王冠坠落。
不过现在是1902年,不是12年后,所以尼古拉和他在莫斯科火车站的月台上面色如常地握手后一同检阅了俄军仪仗队。
这是尼古拉第一次和斐迪南当面打交道,之前只能说听说过他的只言片语,所以很快尼古拉就发现斐迪南这个人性格不太讨喜,很像另一个人——威廉二世。
怪不得威廉二世说他跟斐迪南大公关系不错,原来是一路人,尼古拉恍然大悟。
斐迪南这次到圣彼得堡就是循规蹈矩的外交活动,因为他爹卡尔·路德维希大公1896年去世了,所以皇位继承就落到了他头上。
1900年斐迪南执意要娶个没有名分的庶民做妻子,跟哈布斯堡族人闹得关系很紧张。斐迪南本人在奥匈帝国内算少数比较活跃的政治家,想着给奥匈帝国续命,可老皇帝约瑟夫已经老得不想动弹了,所以他跟斐迪南关系也不好。一潭死水一样的奥地利上层圈子也不喜欢格外好动的斐迪南。
可能是因为尼古拉跟威利表哥的关系还可以,有德皇在中间作为媒介,所以尼古拉跟斐迪南的相处还算可以。
国家战略上的事情,两个人的交谈比较少,但基本可以透露出斐迪南至少也是个帝国主义者,那么未来巴尔干的局势恐怕也很明朗了。
巴尔干的麻烦至少还是未来的事情,眼下尼古拉还得处理远东的事情。
陪着斐迪南大公打猎两天的猎,收获了几只驯鹿后斐迪南大公心满意足地回奥地利了。
“尼基,你真的打算跟日本人在远东开战吗?”
大约是2月出头的日子里,妹夫桑德罗找到了尼古拉来询问去年给陆军部拨款的后续。
“……我不能肯定,但至少应该做好准备
。”
桑德罗听到尼古拉有些犹豫的回答后先是点头然后又摇头。
“照我看,如果你真的打算在远东备战,至少应该让专人负责这些事情。”
桑德罗举了个例子,在目前俄国陆军部的假想敌计划中,对德作战的总指挥是尼古拉沙大公,对奥作战的总指挥是库罗帕特金。所以假如会发生对日作战的话,起码要政出一门,统一指挥。
“你说得有道理。”
觉得合理的尼古拉点头后派秘书去询问陆军部,过了一天后陆军部回复了沙皇的咨询说,可以在远东把原本几个军区合并成一个统一的远东大军区,再委派一人统一管理。
稍加考虑后尼古拉很快就同意了这个设想。
但是这个决定引起了维特的强烈反对,他觉得这个做法是在升级局势,会令日本感到威胁。
尼古拉觉得维特的这次反对很莫名其妙,我在俄国远东地区做区划调整还要顾及日本的感受?那干脆让日本发起特别军事行动,去军事化俄国得了。
为此,尼古拉又和维特吵了几次。
于是一则流言不胫而走:似乎皇帝和首相正在渐行渐远……
第二十五章,内务大臣之死
在暗流涌动的圣彼得堡,冬宫成为了一处坚固的壁垒,让沙皇夫妇和四个孩子至少能够远离恐怖主义的困扰,社会上不满民意和宫廷阴谋的包围。
其实民意对沙皇的攻击也不是没有,但这都是上不了台面的下三流攻击,所以许多恶毒的言论都已经被“过滤”了。
“尼基,今年是第二届国家杜马选举年了”
最近桑德罗来见尼古拉的次数很频繁,他和尼古拉的妹妹谢妮娅女大公也生育了好几个孩子。对皇太后玛丽亚来说,子孙繁荣的大家庭当然是好事,所以谢妮娅夫妇新年以来一直住在冬宫也不难理解。
“是的,你想说什么吗?”
看到桑德罗欲言又止的模样,尼古拉主动让他说下去。
“是这样的,你也知道社会上对维特的风评不太好……今年杜马改选之后,我怕又会选出一些代表要弹劾维特民意的杜马议员。”
“……这的确是个问题,可这也没什么办法,不让人说话恐怕怨气只会更大。”
“嗯……那……尼基,请你原谅我的粗鄙浅见,你说,如果换一位更被社会大众认可的大臣会议主席如何?”
“……”
桑德罗的提议,尼古拉其实也想过,但还是有一个问题。
维特这位才能出众的大臣,是尼古拉的父亲亚历山大三世的时候就提拔上来的,也就是说,先皇已经完成了试错这一环节。
如果尼古拉顺应民意,把维特罢免,那么谁来担任如今的大臣会议主席?
要知道,现在俄国还处于经济低迷的时期,社会矛盾频发,谁敢接手这个会被集火的烫手山芋?
即使有人主动接下了这个担子,他的能力行不行又是另一个问题。
维特下台后,他所代表的那一批技术官僚们的去向呢?如果他们不能与新一届政府完成整合,那么先天瘸腿的政府又可以干出什么成绩?
最后的最后,到底是对内剥削完成工业化重要?还是满足当下的民意重要?
俄国现在走的道路,摆明了是不受多数人欢迎的,是要把多数人当前的利益牺牲掉的快速工业化。
“不……”尼古拉思如乱麻,但还是最终摇头,“维特很重要,他绝不能下台。”
“嗯,既然尼基你已经决定了,但愿经济危机早日结束……”
桑德罗听到这个决断后,只是耸了耸肩。
3月,无事。
4月2日,一个噩耗传来:内务大臣斯维亚托波尔克-米尔斯基公爵遇刺身亡。
因为秉公执法而受人尊敬的内务大臣斯维亚托波尔克-米尔斯基公爵在大臣会议所在的政府办公楼入口处前厅被政府的保安叫住,说是有个给内务大臣的邮递包裹。
斯维亚托波尔克-米尔斯基公爵信以为真,因此和那位送来包裹的“军官”碰头。可内务大臣作为退役军人,仔细一看就发现此人的军官制服穿得有问题,于是提前止步想要对这个可疑人士发问。
但对面的“军官”身手更快,立马丢下伪装的包裹掏出一柄勃朗宁手枪对着内务大臣的身上清空了弹夹,枪枪命中。
直至此时,如梦唤醒的保安们才把准备换弹的刺客扑倒在地。
听到枪声后,楼上正在开会的大臣们纷纷下楼,也包括维特。陆军大臣奥布鲁切夫看了一眼这个刺客就说,这个人肯定是假冒的军官。
倒在血泊中的斯维亚托波尔克-米尔斯基公爵很快被送往了距离政府大楼不远处的马克西米利扬诺夫医院。
在随后赶来的警察审讯中,他亲口承认说,自己名叫巴尔马舍夫,是个冒充军官的无政府主义刺客。
根据秘密警察的事后调查,此人是圣彼得堡的一名大学生,激进的无政府主义者,行刺内务大臣的理由也令人震惊:因为斯维亚托波尔克-米尔斯基公爵是位有才能的好大臣,所以无政府主义者们必须把这样的好人杀光,才能加速沙皇政府的灭亡。
当尼古拉坐着匿名且低调的马车赶往医院的时候,躺在病床上的内务大臣早就已经凉了,他的身边坐着握着他手,神色非常悲伤的维特。
“从公爵遇刺后,我就一直陪在他身边,我是眼睁睁看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的。”
即使维特很少表达出情绪化的行为,但这次他也不禁流下几滴眼泪。
“……”尼古拉张开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许久才对维特询问道:“他最后说了什么吗?”
“公爵接受了他的死亡,因为神父没有赶来,所以对我做了最后的告解并请求皇帝陛下赦免那位刺客的罪行。”
“……”
听到这个消息,尼古拉的心情更加压抑而且烦躁,手里捏着的白手套都皱巴巴了。
在局促的病房中,大约过了十来分钟,原本一直踱步的尼古拉才坐了下来,叹了一口气对维特说道:“谁能接替内务大臣的位子?”
“这个时候光是自由和怀柔已经不足以平息社会上的矛盾了。”可能是在尼古拉得知消息赶来前的这段时间里就已经考虑过这个想法了,维特决绝地说道,“我请求陛下任命西皮亚金作为新一任的内务大臣。”
德米特里·谢尔盖耶维奇·西皮亚金,当下政府保守派中的强硬分子,一贯主张对任何俄国社会上的异见分子、大学生活动、恐怖主义重拳出击。
“……”
尼古拉听到维特的人选后都有些怀疑大臣会议主席是不是受到公爵之死的刺激,居然选择了这样一位顽固保守派成为内务大臣。
“我还需要想想。”
再三考虑之后,尼古拉觉得应该慎重考虑这个提议,毕竟可想而知的是,西皮亚金的上台就意味着铁拳很快就会砸到俄国人的头顶上。
尽管尼古拉推迟了维特的提议,但沙皇还是认真地考虑到如今无政府主义的猖獗活动,让维特暂时移居到受秘密警察严密保护的冬宫附近居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