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高音的、歇斯底里的叫喊破空而来。
桑洛夫撞在马加托的背上,然后踮起脚尖从他的肩上窥看远处,听见那高音正在叫喊:
“不。我们不要说那个。我们要说——贫穷……”
一个沉重的声音从马库拉叶夫头上怒响过去,好像在扩音器里面似的:
“那不是因为我们贫穷,我们是被掠夺。”
“贫穷生嫉妒。我们要说——嫉妒生仇恨,但是仇恨不是正道,仇恨不是真理……”
“你听见了吗?”有人低声讯问,在马库拉叶夫后面。
“我听见了。”
“你听见了,嗯?那么,我告诉过你……”
马库拉叶夫和许多旁观者都站在街道两旁的石阶上。
无数人向前流动,偶尔迟疑地停顿下来集结成一只拳头。
高声的呐喊,私语,咳嗽,咆哮,忽起忽落在响亮的或抑制的声浪里,抹杀了说教者的急速的言语。
马库拉叶夫窥察着那无数的闪过的面孔的时候,年老的都是默默地走着,间或低声交谈,而年轻的莫斯科市民却挤着他们,大说大笑,而且瞅着街道两旁衣冠整洁的旁观者,不客气地,甚至放肆地指指点点。
人声都沉没在脚步的杂沓之中。
这股人流的前面有一位下级教士,黑头发,暗色面貌,走来走去挥舞着拼凑起来的旗帜,左手和右手一摇一摆,倾身向着人们。
人山人海中的他们向他叫道:
“说呀,神父!”
“安静!”
“神父,我们要去干什么?”
“我们是沙皇的最热爱的子民,嗯?!”
“安静!”
“沙皇也是一个人哪!”
那教士叫喊,挥着他僧袍的袖子。
“他是正直的!他会了解你们的悲愁的真理,他会演说给你们这些凭你们的汗、凭你们的血而生活的人们——他会对你们说话,有力的话,相信我吧!”
“妻子辛苦得衰弱残废了,孩子们害病没有钱医治!”那教士歇斯底里地诉说着,“污垢而且拥挤的住所,游荡而且烂醉!”
“不要说了,我们都知道的。”
一种响亮的声音,轰响过马库拉叶夫的耳朵。
立刻有几个声
音开始制止他:
“停止!伙夫!”
“你喝醉了吗?!”
“安静!”
人们急促地走着,以叫喊代替言语,情形异常混杂。
和穿着节日服装的市民并行着的是不整洁的穷苦人,沙皇的画像和装金的神像被所有人高高举起。
衣衫褴褛的穷人到处奔走,好像争先去看火灾或军队游行似的。
“这是游行吗?”
马库拉叶夫问身边的马加托,却被侧身而过的一位车夫用高调的破音回答说:“每个人都得游行!先生,我们不能这样活下去呀!”
他忽然不说了,正如他忽然说起来一样。
然后又跟随着人潮的洪流一往向前。
马库拉叶夫觉得自己是最不吉利的历史事件的一位参与者了,不但是见证,而且是参与者了,这是因为异常的纷扰忽然出现在街口。
从幽窄的小巷处冲进群众大队里一大批警察,大约一百多个,领头的是一个小胡子的男人。
“哈哈!”有些旁观的衣冠楚楚的市民欢呼了,不和谐地,另一些人则惊呼:“天哪!警察在打人!”
群众纷乱着,那些欢呼淹灭在无数怒吼之中:
“你们这些泼皮走狗!”
“那个同性恋的乏走狗!”
“孩子们!我们不许……”
人群中的青壮年发出咆哮的怒吼和战斗的声音,妇女的声音则特别尖利而惊慌,马库拉叶夫也被推挤到纷乱的中心挨了棍棒,十分倒霉地。
第五十二章,沙皇回归
“不要害怕!兄弟姐妹们!”
尼古拉伸出双臂背对着林立的刺刀冲混乱的人群呐喊道。
“你们要相信,沙皇与你们同在!”
“是啊!是啊!”
“对!沙皇和我们是一边的!”
这时一位衣衫褴褛的底层教士也从人群之中挤了出来,高举着胸前吊着的十字架吊坠高呼;“我们在这里亲眼见证人民和沙皇联合的大事!”
好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似的,原本止步不前的人群开始重新奔涌起来,冲着细细一长条的哥萨克步兵们来。
“开火!”
“开火啊!你们在等什么!你们这些猪猡!”
贵族军官在嘶吼,他骑在躁动不安的马上甩出缰绳,可士兵们不为所动。
人群越来越近了,军官的辱骂没有一到什么作用。
“我们只忠诚于沙皇!”
终于,士兵们放下了枪口,尼古拉看见十几只手伸起来,抓住军马的缰绳,抓住军官的手臂,抓住他的上衣把他拽下了马。
人民欢呼不已,前来镇压暴动的哥萨克们也因为沙皇站在对面而叛变了。
“看这样子,莫斯科市民已经开始暴动了。我派出的哥萨克都无法抵挡,不惧怕哥萨克的威力,这已经不是一般的老百姓了,这分明全部是暴徒!”
莫斯科城内的达官贵人们乱作一团,谢尔盖总督面色阴郁冲着与他汇合的圣彼得堡官僚和将军们说道。
皇太后玛丽亚在一旁强作镇定,可眼角还是偷偷流下眼泪。
“天呐!尼基!他现在被暴民挟持了!你们快想想办法!”
丈夫才死了两年,要是自己最心爱的长子有个什么闪失,明妮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活下去。
皇后亚历山德拉此时也没了主意,平日里她对这些政治上的事情知之甚少如今只能躲在一旁不断捏着手里的银质十字架期待丈夫能够平安。
“当务之急是把陛下从暴动的市民中解救出来。”
不论是维特首相、莫斯科总督谢尔盖还是军区长官和将军们都一致认为要派出军队将暴动镇压下去才行。
“要是出现了什么意外的话该怎么办?”
小声讨论的文官之中,内务大臣戈列梅金对维特询问道。
“那么就按照皇室继承法的规矩来办。”
“尼基还没死!你们不能这么做!”
皇后亚历山德拉冲着维特尖叫说。
“平日里尼基是怎么对待你们的?如今你们大臣不想着怎么解救他,反而垂着个脑袋丧气似地讨论后事,难道俄国的大臣都是这般懦弱吗?”
“皇后殿下,这只是一个保险。”维特首相硬着头皮为自己辩驳说,不过他还是点点头,“当务之急,还有要让军队尽快动身。”
“哥萨克骑兵们很快就会入城。”
陆军大臣万诺夫斯基这时插话进来缓解了众人的尴尬气氛。
“不能再犹豫了,一定要出重拳!”
莫斯科总督谢尔盖大公补充道。
“大人,不好了,暴民冲着克里姆林宫来了!”
莫斯科警察局长弗拉索夫斯基上校慌慌张张地跑进了众人所处的宫殿之中对着谢尔盖说道。
在另一边,人民的游行达到了人数的峰值。
此时或许有几十万人或多或少地参与了这次集体行动,在这种混乱之中
,许多平日里不敢做的事情都伴随着法不责众的心态释放了出来。
俄国民间有一句民谣是:
撒旦和全能的上帝正在斗纸牌;
君王和后妃(指扑克牌中的K和Q)——我们全都是。
上帝手里只有下等牌,
你看胜利全在撒旦爪子里。
人群中不只是有穷苦人,也有地痞流氓借着这股混乱的旋风中城里干些零元购的事情。
“你这天杀的店家,平日里就知道涨价涨价,涨甚么鸟价!今日你爷爷来讨回血汗钱!”
商店的玻璃被打碎了,映射出血和火交织的行径。
平日里最受人嫉妒和愤恨的便是莫斯科城里大大小小的银行。
“这些衣冠楚楚的寄生虫整日就晓得晴天借伞雨天收伞的勾当,现在我们要拿回我们的财产!”
有些是在贫困青壮年的号召中,也有敌视任何资本主义元素的狂热正教教士的呼唤中,还有就是在混乱里妄图大捞一笔的浑水摸鱼之辈。
总之,这股庞大的黑潮在莫斯科城中四处冲撞,生出一股股事端来,将人世间一切的秩序全然推翻,却又看不见新世界的模样。
尼古拉只身一人,他只能对他所目及范围内的打头的几千上万人进行约束,余下的十倍之众如一字长蛇阵,在最前头的他也无能为力,所以现在他只想用最快的速度最大的程度来解决这次突如其来的事件。
只见云层从莫斯科河对岸疾速地低飞过克里姆林宫,教堂的钟声钝滞地响着。
黑色的、参差不齐的群众分两股流入广场,滚到克里姆林宫墙下,到斯巴斯基和尼戈尔斯基门前。
这些亲眼目睹沙皇尼古拉二世行径的人民不慌不忙地走着,步态中有强烈的自信,既不喧嚣也不庄严。
他们喃喃地低声谈话,而他们的交谈是一种混合的嘈杂
在这里,新的军队陈列在克里姆林宫的大门前,除了步兵还有许多高头大马。
“既然我们已经到了,请听我一眼,我热爱的人民!”
把人带至克里姆林宫当然是尼古拉的主意,首先他要满足暴动市民对莫斯科总督谢尔盖的仇恨,其次他还要尽快从人群中脱身,最后整个过程不能太翻脸不认人,最好是可以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你们的心愿我已经明白了,请让我到克里姆林宫去把总督罢免!”
尼古拉走到无数人的最前头呼喊,似乎这里就是终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