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默默地点了点头。
“巴维尔不在家吗?”
“巴沙马上就回来,请您等他一会儿!”母亲低声挽留他说。
“我是在等他呀。”高个子平静地答道。
“您是鞑靼人吗?”
他把两腿抖动了一下,咧开大嘴笑了,笑得连耳朵都移到后脑勺了。然后他很正经地说:“还不是。”
“听您的口音好像不是俄罗斯人。”母亲领会了他的诙谐,笑着解释道。
“这种口音要比俄罗斯人的好听!”客人愉快地点点头,说道,“我是个霍霍尔(当时对乌克兰人的蔑称),出生在卡涅夫城……”
“在这里住了很久了吗?”
“在城里住了一年光景。一个月前,才进了你们这里的工厂。在这里遇到了许多好人——您的儿子和其他一些人。在这里打算住一阵。”他捋着胡子说道。
过道里又传来了脚步声,门很快打开了,母亲又站起身来。但使她吃了一惊,走进厨房来的是一个个子不高的姑娘。面孔像乡村姑娘一样纯朴,留着一根亚麻色的粗辫子。
她低声问道:“我来迟了吧?”
“哪里,不迟!”霍霍尔从房间里朝外望着回答,“是走来的?”
“当然!您是——巴维尔·米哈伊洛维奇的母亲?您好!我叫娜塔莎……”
“父名呢?”母亲问。
“瓦西里耶夫娜。您呢?”
“佩拉格娅·尼洛夫娜。”
“好,我们认识了……”
过了一会儿,又来了两个几乎还像孩子一样的小伙子。她认识他们,两个都是工厂里的工人。
儿子也回来了,对她亲热地说:“茶热好了?那真要谢谢了!”
茶烧开了,母亲把它端进房间。
客人们围着桌子紧紧地坐成一圈,只有娜塔莎一个人,手拿一本小书坐在屋角的灯下。
“为了要弄明白为什么人们生活得这样坏……”娜塔莎说。
“还有,为什么他们自己也不好。”霍霍尔插嘴说。
“……应该先看看,他们是怎样开始生活的……”
“我要知道的,不是人们过去怎样生活,而是现在应该怎样生活!”
“对!”一个红发小伙子站起身来,表示赞同。
“我不同意!”
一场争论爆发了,人们七嘴八舌母亲不理解他们在喊什么。大家争得面红耳赤,但谁也没有生气,谁也没有说那种她听惯了的刺耳的粗野
话。
“等一等,同志们!”娜塔莎突然说道。于是大家都停止说话,望着她。
“那些认为我们什么都应该知道的人,是对的。我们应该在自己身上燃起理性的火光,使蒙昧无知的人们可以看见我们。对一切问题,我们都应该做出公正而又正确的回答。必须懂得全部真理,知道一切谎言……”
霍霍尔听着,随着她的话,有节奏地晃着头。
娜塔莎说完后,巴维尔站起来,平静地说:“我们难道只是为了能够吃饱肚子吗?不!”
他用坚定的目光望着他们三个人,自问自答地说道,“我们应该使那些骑在我们头上想蒙住我们眼睛的家伙知道,我们一切都看得一清二楚,我们并不是傻子,不是禽兽,不只是为了要吃饱肚子,我们希望能过人一样的生活!我们应该向敌人表明,他们强加在我们身上的苦役般的生活,妨碍不了我们和他们一样聪明,甚至还超过他们!……”
“脑满肠肥的人不少,可他们中间正直诚实的人没有。”霍霍尔说,“我们应该架起一座从这种腐败的生活沼泽通向未来真正的善良王国的桥梁。这就是我们要做的事!同志们!”
“搏斗的时候到了,哪还有时间去治手!”
讨论到半夜,客人们才散去。
日子像牧师手里的念珠,一天接着一天过去,串成周,串成月。每星期六,同志们到巴维尔家聚会。
从城里来的还有一些人,来得最勤的,是一个体态匀称的高个子姑娘。大家管她叫萨申卡。她的步态举止有些地方很像男人,两道粗黑的眉毛总是气咻咻地紧锁着。
萨申卡第一个高声而激昂地说:“我们是社会主义者……”
母亲听到这话的时候,怀着无言的恐惧凝视着这姑娘的脸。
母亲曾听说过,社会主义者刺死了沙皇。
这是她年轻时候发生的事。当时传说,沙皇解放了农奴,地主要向沙皇复仇,他们发誓不杀掉沙皇不剃头。因此人们称他们为社会主义者。但是现在她不明白为什么她的儿子和儿子的同伴们也是社会主义者。
散会后,母亲问巴维尔:
“巴夫卢沙,你真的是社会主义者吗?”
“是的!”他站在母亲面前,像平常一样直截了当而又坚决果断地说道,“怎么啦?”
母亲深深叹了口气,垂下眼睛问道:“真是这样吗?他们不是反对沙皇,不是还杀死了一个沙皇吗?”
巴维尔在屋子里走了走,用手摸摸脸颊,微笑着说:“我们不需要这样做!”
有时候,突然他们大家一起都欣喜若狂,使母亲感到吃惊。
这通常发生在当他们在报上读到有关外国工人新闻的时候。这时,大家的眼睛里都闪着喜悦的光辉,大家很奇怪地都变得像孩子一样幸福,发出欢乐爽朗的笑声,互相亲热地拍着肩膀。
“德国的同志们真是好样的!”有人好像被喜悦所陶醉,大声喊道。
“意大利工人万岁!”有一次他们高声呼喊起来。
他们把这呼喊声传送到遥远的地方,传送到他们素不相识的、语言不同的朋友那里,似乎他们深信,那些不相识的人一定能听见并理解他们的欢呼。
霍霍尔的眼里熠熠闪亮,心里充满了对大家的热爱,说道:“要是写封信给他们就好了,对吗?让他们知道,在俄国也有和他们信仰相同、目标一致、为他们的胜利而高兴的朋友!”
于是大家沉浸在幻想中,脸上含着微笑,长时间地谈论法国人、英国人、瑞典人,像在谈他们自己所尊敬的、和他们同甘共苦的知心朋友一样。
“你们真行!”有一次母亲对霍霍尔说,“所有人都是你们的同志,亚美尼亚人,还有犹太人、奥地利人都是,你们为所有的人忧伤和高兴!”
“为所有人!大妈!为所有人!”霍霍尔扬声说道。
“在我们看来,没有国家,也没有种族之分,只有同志和敌人。所有工人都是我们的同志,所有财主、所有政府都是我们的敌人。当你用慈祥的眼睛看看周围的世界,当你看到我们工人是那样多、那样强大的时候,你的心里就会充满欣喜,会感到无比高兴!大妈,不论是法国人还是德国人,只要他们看看周围的生活,他们也同样有这种感觉,意大利人也一样会感到高兴。我们大家都是一个母亲的孩子。这母亲就是世界各国工人友爱团结这一不可战胜的思想。她使我们感到温暖,她是正义天国的太阳,而这个天国就在工人的心里,不论是谁,不论他把自己称作什么,只要是社会主义者,我们就永远是信念一致的兄弟,现在是这样,将来也永久是这样!”
这种天真的然而却是坚定的信念,越来越频繁地在他们中间产生,渐渐提高,日益发展,变得更加强大而有力。
当母亲意识到这种信念的时
候,不由得感到世界上确有一种和她所看见的太阳一样伟大而光辉灿烂的东西。
他们常常唱歌。他们高声唱那些大家都熟悉的普通歌曲,但有时候,他们也唱些调子特别和谐却又非常深沉和节奏奇妙的新歌。唱这些歌的时候总是放低声音,非常严肃,好像唱赞美歌似的。唱的人有时脸色发白,有时容光焕发,在响亮的歌词里,使人感到一种巨大的力量。
其中有一支新歌(工人马赛曲)特别震撼和激动着母亲的心灵。
在这支歌里,听不见那种受尽凌辱而独自在悲哀疑虑的幽暗小径上徘徊的灵魂的沉思,听不见被穷困折磨、饱经恐惧、没有个性、没有光彩的心灵的呻吟。在这支歌里,没有茫然地渴望自由的力量的悲叹,也没有不分善恶一概加以毁坏的那种好斗而无所顾忌的挑衅的呼喊。
在这支歌里,完全没有只会破坏一切而无力从事建设的那种复仇和怀恨的盲目的感情。
在这支歌里,听不到任何一点昔日奴隶世界的声音。
母亲不大欢喜这支歌中激烈的歌词和严峻的曲调,但是在这些歌词和曲调后面,有一种更强大的东西,它以自己的力量压倒了曲调和歌词,使母亲的心预感到一种她的思想还不能领悟的伟大的含义。
这种伟大的含义,她在年轻人的表情和眼神里可以看出来,从他们的心胸中可以感觉到,她被这支歌曲的歌词和声调所容纳不下的力量所征服,每逢他们唱起这支歌时,她总是比听别的歌子更入神、更激动。
他们唱这支歌的时候,声音总比唱别的歌曲要低,但比任何歌曲都要强劲有力,好像三月天——即将到来的早春第一天的空气,温暖人心。
“现在是我们到街上唱这支歌的时候了!”
1897年4月,圣彼得堡的工厂主拒绝向工人支付因为国家杜马选举活动而无法正常工作的三天的全额工资。
在圣彼得堡大学青年马克思学习小组在各个工厂工人小组的联络下,罢工从圣彼得堡郊区开始迅速扩展。
等到了五月份后,由于工厂主拒绝妥协,罢工席卷了整个圣彼得堡,将近3万名工人参与罢工,这大约是圣彼得堡工业部门工人总数的八分之一。
俄国的工人阶级随着工业化的推进,也来到了历史舞台之上。
第五章,左派刺激下的右翼觉醒
圣彼得堡工人罢工深深地震撼了俄国当局。
17家大型工厂的三万名工人在具备革命意识的积极工人小组的联络下举行了工人代表会议,他们提出这次罢工运动对工厂主的共同要求:包括全额支付选举日工资、以10.5小时的日工作时间代替原来的13小时、计件工资的单价提高1到2戈比、周末下午两点结束工作、每个月分两次发放工资并不得拖延等。
掌握印刷工具的罢工工人很快就将这些要求印制成传单。
这些传单在圣彼得堡的工人群体中广泛传播,并获得了普遍支持,甚至还扩展到了其他地区。
在一周的时间内,另外10个工厂的至少1.3万名工人也参与了罢工运动。
浩浩荡荡的工人示威游行走上了涅瓦大街,红旗招展的队伍汇聚在喀山大教堂前的广场上,参与并支持罢工运动的大学生和知识分子制作了大量的宣传单,其中一面著名的红旗正面写着“八小时工作制”,反面写着“人民普选制度”。
无论是政府内的改革派还是保守派,现在都一致赞成必须镇压罢工活动的蔓延。
于是维特授意圣彼得堡军区派遣数个步兵团进入圣彼得堡镇压罢工运动,另一边圣彼得堡的工厂主们也联合宣布圣彼得堡受罢工波及的数个行业暂时歇业。
随即大批警察出动,对罢工和上街游行的工人开始实行逮捕,大约1600余名工人被逮捕,1055人作为被告被立案进行调查,84人被关入监狱,55人在内务部的监督下被驱逐出圣彼得堡。
作为领导和组织罢工的圣彼得堡各个工人小组,有128名成员陆续被逮捕,组织也因此基本瓦解了。
但是工人的部分要求得到了允诺,资方在工作随即和工资问题上做出了部分让步。
在圣彼得堡工人运动的宣传下,罢工在国外引起了巨大反响。
国际社会主义组织、英国工会、法国工会、瑞士工会、德国工会、奥匈工会、比利时工会均向参与罢工遭受镇压的工人表示支持并提供帮助。
6月27日,德国社会民主党中央机构报纸《福尔维勒茨》大篇幅地刊登了相关报道,该报认为俄国首都的此次罢工应被看作是成功向群众传播社会主义的标志性事件。
奥地利的社会民主报刊《飞特族》也对圣彼得堡的事件做出了报道。
同年圣彼得堡工人罢工的组织和领导者在伦敦第二国际的代表大会上做了
关于圣彼得堡工人罢工的报告,第二国际宣布欢迎俄国工人阶级崛起并走向独立,希望俄国工人能够继续坚强勇敢地与警察官僚统治作斗争。
圣彼得堡工人的罢工活动还将深深地影响未来的俄国工人运动,不过那些都是后话了。
“尼基,我听说了街上民众的骚乱。”
在5月上旬,皇后亚历山德拉大约是到了预产期的时候,不过这次即使亚历山德拉居住在宁静的皇村中,也很难不被外界风起云涌的局势干扰到。
亚历山德拉挺着已经宫降的肚子跟尼古拉一起坐在亚历山大宫的后花园中,圣彼得堡近郊和煦的阳光让沙皇眯着眼睛打起了盹。
相比于尼古拉的平静,亚历山德拉倒是显得更为担忧。
“没什么好担心的,罢工会被镇压,国家杜马我也会去解决。”
尼古拉含糊地嘟囔了几句,不过这远没有让皇后放心下来。
“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
“你是说什么?奈奈?”
“尼基,你为什么要这么快松手?俄国人民崇拜你,就像崇拜神一样……可是他们现在充满了困惑,他们需要你。”
“他们不需要任何人……从来都没有什么英雄或者救世主……”
尼古拉坚决地说道,但是后半句的声音很轻,亚历山德拉没有听清楚。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让人说话,天塌不下来。现在俄国人民的躁动、混乱,只不过是因为过去几十年上百年,从来没有人允许他们说话,所以他们的声音当然是没大没小的,民主对俄国来说是一个新的概念,这需要精心地呵护,需要对俄国人民心智的培植,我现在就在做这些。”
尼古拉的话让亚历山德拉更困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