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巴索夫为了避免和德国舰队产生不必要的摩擦，所以下令将军舰北上驶入中国在辽东半岛的港口。”
海军总监奇哈切夫为太平洋舰队司令官的决策辩护说。
拉姆斯多夫虽然没有明说，但他与在会众人分享的信息已经暗里倾向于支持维特的观点。
于是乘势追击的维特又把先前和拉姆斯多夫说的那番反对意见再次与陆军大臣争论。
由于外交大臣的跳反，万诺夫斯基孤木难支，所以最后持强烈反对意见的维特主导了御前会议的风向。
“无论如何，乘机占领旅顺口和大连湾的逻辑令我莫名其妙。既然德国进入胶州湾并企图霸占胶州湾，而这一行动对我们是有害的，那么我们理所当然应当对德国施加压力。即使我们需要胶州湾，德国盘踞在那里违反我们的愿望也对我们有害，我们也绝不应从德国这种不讲理也不正确的举动中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我们也要像德国那样行动，也应当去霸占中国的领土。不能这样做还因为德国和中国没有同盟关系，而我们与中国是同盟国，我们曾答应保卫中国，我们怎么能突然反过来占据中国的领土呢？”
维特滔滔不绝地输出自己的观点成功压服了会议中的诸位大臣，于是尼古拉便点头说道：“既然如此，那么外交部的这个提议就此作废。”
不过这次的御前会议不单单是讨论外交部的突发奇想。
“那么，我们还有另外一个议题：我们应该如何反对德国无理占据胶州湾的行为？换句话说，我们反对的上限是什么程度？我们应该怎么处理来自中国和李鸿章的求援？”
第二十章，远东大博弈，其一
尼古拉作为御前会议的主持人，结束了会议上对第一个议题的讨论后随即抛出了第二个议题。
第二个议题比第一个议题明显要来得棘手。
诚然，俄国的确是中国的准盟友，但这种盟约的效力到底有多高？恐怕很难说，这也是当时维特强烈表态必须把《中俄密约》的条约内容局限在针对日本的共同防御协议上。
如今德国的行动验证了维特的担忧，如果俄国真的为其所承诺的保证那样——保护中国领土不受侵犯，那么俄国会为了与大清国的条约而和欧洲列强之一的德国大动干戈吗？
答案是否定的。
无论是强烈反对占领旅大的维特，还是赞成占领旅大的万诺夫斯基，无论是态度摇摆的拉姆斯多夫还是游离于争议之外的奇哈切夫，无一例外都不赞成在远东为了中国的友谊而和德国产生更大的矛盾。
“先前当我得知德国即将要占领胶州湾的时候，我是赞成派出军舰将他们驱赶的，不过既然德国已经占领了胶州湾，我们只能表示强烈的反对来证明我们的立场，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维特作为大臣会议主席第一个开口，他审时度势地认为俄国只能给予大清国除了实际支援以外的任何支持。
万诺夫斯基和奇哈切夫都不认为俄军有必要为了中国的利益去开战，流俄罗斯人的血。
“德国强占胶州湾不会触动俄国的利益。”
拉姆斯多夫对和德国交恶的前景抱以消极的态度。
这个结局在尼古拉的意料之中，不过他还是不免有些失望，在心里感叹当下大
清国之地位低下后只能中止了关于支持中国反对德国的议题，因为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总不能真的擦枪走火动用武力吧？俄国也打不过德国。
所以11月24日的御前会议结论就是，否定了外交部关于强占旅大的提议，并在外交口头上强烈反对德国侵占胶州湾的行为。
可以说到目前为止，大清国的局势是急剧恶化的。德国霸道至极，俄国作壁上观，大清国自身又软弱无力，而在华利益最大的英国在干什么呢？
11月25日，就在尼古拉结束御前会议下一天，俄国驻华外交官给圣彼得堡发来了令人担忧的电报：巴普洛夫告知外交部，传闻英国舰队将要抵达芝罘，他们的下一步动向很有可能是从芝罘开赴旅顺口。
芝罘是烟台港的核心地带。
12月1日，俄国驻华军事代表杰西诺上校电告圣彼得堡，有四艘英国传播开赴旅顺口之前在芝罘装满了货物。
12月2日，他又电告声称，英国人已经占领了大连湾。
无独有偶，12月1日，俄国领事奥斯特罗维尔霍夫也从山东芝罘给圣彼得堡发来了内容相同的电报。
碍于技术落后，这些无法在短时间内确认信息真伪的消息很快令远在圣彼得堡的外交部和军事部门处于一种异常紧张的气氛中，已经错过机会的俄国很有可能在德国和英国先后对中国的武装占领中失去从1895年开始在中国建立的优先地位。
而且胶州湾、旅顺口和大连湾，俄国都拥有舰队临时停泊的特权，哪怕这些港口对俄国海军部来说都不是最好的港口，但在这种唯恐其他欧洲列强抢先占领的恐慌氛围下，海军部也很快改口认为俄国应该从大清国那里拿到一些港口来实现在太平洋海域的掌控力。
在圣彼得堡陷入一种莫名紧张情绪中的时候，英国的决策层也在关注远东德国强占胶州湾事态的进展。
自从1896年《中俄密约》签订和清廷向法俄大借款后，英国就陷入了一种对俄国在华势力范围后来居上的担忧，特别是在1897年俄国已经开始在北满建设一条途径哈尔滨的中东铁路后，这种对俄国远东扩张的担忧达到了一个新的程度。
铁路对帝国主义扩张的作用不用多说，北满铁路的建设在英方看来，已经意味着满洲地区，至少是北满已经不可避免地落入俄国巨熊的爪牙下了。
以英国人基于当下这个时代对帝国主义殖民扩张的理解进行揣测，俄国广阔的与中国接壤的领土边界线已经意味着，拥有庞大陆军的俄罗斯帝国在企图瓜分中国的列强队列中永远位于第一梯队的巨大先手优势的战略地位。
而德国武装占领胶州湾让英国相信，中国或早或晚如同列强过去在印度、在非洲那样，沦为欧洲列强殖民地的进程大大增进了。
但是英国作为在全球都拥有广阔殖民地的海权帝国，换句话说，大英帝国的力量也被分散在了全球，不列颠雄狮是否可以在远东投入更多力量用于强占中国殖民地，它抱以深深的怀疑。
因此在德国占领胶州湾的第一时间，英国也表达了反对态度，但跟俄国一样，这种反对不可能真的变成英国支持中国而与德国做出什么实质性的交恶措施，一个是欧洲列强，一个是积贫积弱的亚洲衰弱国家，任何理智的政治家都不可能做赔本买卖。
当俄国派出军舰后，英国也在第一时间派出军舰监视，因为英国不能确定俄方的动向到底是在做什么。
所以等到俄国军舰以一个英国无法预测的航线拐向旅顺口的时候，伦敦白厅的决策者们开始抱以一种悲观的角度：即他们猜测俄国会跟在德国身后，同样决定动用武力来瓜分中国。
于是英国决定派遣军舰前往旅顺来表达自己的反对态度，并且在外交途径和俄国进行交涉。
俄国尽管在先前已经对英国释放了不少外交上缓解矛盾的信号，但这种外交善意缺乏实质性的举动进行支撑，毕竟尼古拉也不可能无缘无故做出单方面惠及英国的媚外行为，所以伦敦方面对俄方的善意无法做出判断这到底是真的还是障眼法。
但俄国军舰进驻旅顺口，令白厅认为，后者的可能性无疑大大增加了。
于是英俄在远东因为历史上长久的敌对惯性而陷入互相猜忌中时，1897年慢慢走向了尾声。
第二十一章，远东大博弈，其二
在圣彼得堡和伦敦互相认为对方会率先强占中国的某个港口的这种紧张气氛中，海军部总监、海军上将奇哈切夫对忙于土地改革的维特发出了新的警告。
“现在的情况已经同我们在御前会议上所谈论的情况大不相同了。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立即让杜巴索夫下令，将驻扎在旅顺的分舰队做好占领这个港湾的准备。”
当海军部将这个决定告知维特的时候
，他大吃一惊，连忙放下了手头的工作前去联络其他人。
当维特把外交大臣拉姆斯多夫、海军大臣阿列克谢以及海军总监奇哈切夫都叫来大臣会议所在的政府大楼后，几人做了简单的碰头会议。
“海军部认为，虽然我们的最好设想是在朝鲜南部，比如马山，就是釜山的某处获得一个港口，但是无论如何，我们都不愿意看到在俄国力量辐射下的南满地区出现一个英国的海军基地。”
奇哈切夫一改先前不支持也不反对的态度，如今他成为了强烈要求占领旅大的一方了。
阿列克谢大公一向是甩手掌柜，因此也支持奇哈切夫。
“外交部呢？难道我们的外交完全是基于短期内的利益而全然不顾我国长期以来的信誉和与中国盟国的友谊？”
维特坚持他的反对立场，转头询问拉姆斯多夫的意见。
“当时您在会议上曾经说过，如果我们认为德国占领胶州湾对我们有害的话，我们就应该向德国施加影响，而不要占领中国的领土。但是由于我们缺乏实质性可以迫使德国与我们以及中国进行有效对话的手段，所以外交部目前没有什么方法。”
拉姆斯多夫先是诉说了外交部目前的难处，然后他在一阵短暂的停顿后说道：“就像是先前说过的那样，德国侵占胶州湾这件事对俄国是没有任何利益损失的，而且据我从驻柏林大使那边了解到，我们可以达成协议来帮助两国在中国联手对抗英国。”
亲德还是亲英？
这个问题在政府内部是比例悬殊的，大部分人都对俄德同盟抱有期望，即使当下俄德关系因为法俄的靠拢而逐渐冷淡，但为此转而和俄国的最大敌人英国联手，这件事鲜少有人支持。
维特也倾向于和德国合作。
于是得到拉姆斯多夫的意见后，维特也暂时沉默了。
“不过无论如何，我们还是要保持与中国现存友好关系的基础上行事。”
最终，维特的态度没有先前那么坚持了，但他仍然顾虑重重。
“既然如此，我们应该要为目前的局势另作一份保险的方案。”
会议陷入了僵局，于是奇哈切夫稍稍退一步，如此建议道。
“如果北京可以在对德国的谈判中取得什么进展的话，那么我们也可以有更多的方法支持中国。”
最后会议上众人得出的结论是，大臣会议决定在清廷自己选择不让步的情况下才会对德国进行进一步的影响。不过鉴于清廷以往的“惊人软弱”，这也意味着俄国彻底的作壁上观。
由于会议没有得到什么有效的方案，于是拉姆斯多夫转而把当下汇总的外交情报和根据大臣会议上讨论的内容制作的备忘录一并呈交给了尼古拉，请求皇帝陛下的圣裁。
在御前会议上通过否决强占旅顺的决议后，尼古拉还以为这件事就这么结束了。毕竟他没有逼迫德国撤军的手段，大清国在他的印象中也就是个软骨头的角色，指望清廷自己坚挺起来困难重重，所以最后结果可能就是德国占便宜得逞了。
在这种判断下，制约俄国冒出的机会主义外交，是尼古拉能力之内不算坏的选择，也只能如此。
所以进入12月后，尼古拉跟家人就搬到了皇村里暖气开得像春天的亚历山大宫准备今年年末就这样结束了。
结果拉姆斯多夫乘坐火车赶到皇村把最新一轮的消息交给尼古拉后，他也吃了一惊，所以现在他就跟拉姆斯多夫二人坐在办公室内进行详谈。
“即使英国选择进一步占领中国的某个港口，这件事也只可能是对于德国无理占领的一次回应。”
尼古拉属于知道结局的人，所以他可能是当下对英国最放心的俄国上层人士。
但拉姆斯多夫不完全相信尼古拉的判断，他认为这可能是皇帝陛下的草率认知。
“但是英国人已经在我们之前下手了。”
拉姆斯多夫提醒尼古拉说道。
“嗯……这有没有可能是因为，我国军舰开入旅顺口导致的？正如我们担心英国占领，英国也担心我国武力占领中国的某个港口。”
尼古拉知道历史上俄国确实占领了旅大，那么倒果为因，英国担忧俄国占领所以派出军舰监视或者警告俄国的可能性是存在的。
其实在先前的思考中，尼古拉把俄军舰开入旅顺口这件事会带来什么影响给漏了，他也不是什么智多近乎于妖的存在。现在被人提醒后，一个新的思路打开了。
“这一点我们还没有做过考虑。”
拉姆斯多夫也一愣，俄国的逻辑完全是以己度人，因为俄国人就是喜欢武力扩张，所以默认英国人也是去搞武力扩张。
“那么既然如此，就把在旅顺口停泊的军舰撤回来，既然大臣会议已经做出决定，这个决议我认为多半也是已经放弃对德国进行干涉，那么在旅
顺口驻扎舰队来对抗德国人这个理由也不存在了。”
“但是如果伦敦方面的决策不是陛下揣测的这样，我国可能会陷入更加被动的境地。”
尼古拉的决定让拉姆斯多夫摇摇头。
“那样的话，我国损失的只是潜在的军事利益，但对中国来说可是耻辱，那样我国和中国的友谊只会进一步得到巩固，英国的在华利益显然会被我国进一步赶超。”
如今俄国所看重的什么海军基地、战略投射、势力范围在尼古拉看来多少是有点眼高于顶了，既然尼古拉已经把海军今后的造舰计划大批否决了，追求什么太平洋舰队的不冻港、与英国为假想敌的远洋海军也都是镜花水月，不切实际。
于是在12月4日，俄军舰从旅顺口撤出，令中英两国大为意外。
第二十二章，远东大博弈，其三
俄国的动向令伦敦白厅十分关注。
当下俄国外交部对外放出的消息是，清廷邀请俄国军舰临时停泊在旅顺口用以巩固两国友谊。这个声明英国人是百分之一百不相信的，所以在12月3日，英国军舰做出了一个令矛盾有可能激化的大胆举措。
两艘英国巡洋舰不顾俄方军舰的警告，向着旅顺港内驶来。当然，俄海军也是不敢先发制人的，所以英国巡洋舰在海港内了逗留几个小时。
这则消息很快传回了圣彼得堡，在外交部照会英国驻俄大使后，英方声称他们的军舰在中国港口逗留是为了进行友好访问，在向俄国政府致以友好的问候后便离开了。
另一边，维特在主持完大臣会议针对远东局势的会议后还前往德国驻圣彼得堡大使馆寻求和拉多林亲王的会面。
不过德国大使拉多林正在休假，于是由大使代理齐尔斯基代为接待。
“贵国的皇帝陛下在圣彼得堡访问的时候曾经亲自对我说过，如果我有什么事情要寻求他的什么意见的话，我可以不必客气直接通过大使馆代为传达。”
维特直截了当地对齐尔斯基说道，后者点头后，维特又说：
“我现在恳切地请求您致电尊敬的威廉二世皇帝，为了我的祖国的利益，也为了德国的利益，更为了两国之间的互利互惠，我十分诚恳地请求并忠告，在胶州惩办肇事者，处决那些你们认为需要处决的人，如果认为需要的话，还可以进行索取赔偿的外交，然后离开胶州。因为占领胶州湾可能会引起具有很严重后果的其他行动。”
齐尔斯基猜不准维特到底是手里握着什么筹码前来劝告德国，还是单单站在局外人角度劝说，于是答应后立即致电威廉大街。
但是到目前为止，德国并没有感受到任何压力，甚至相反，德国外交部已经掌握到了不少英俄之间矛盾激化的蛛丝马迹。
“请转告维特先生，我从他的电报中发现，有些涉及此事的非常重要的情况他并不了解，所以我不能接受他的建议。”
威廉二世回绝了维特的忠告，之后他主动接见了俄国驻德国大使奥斯滕-萨肯伯爵，并且发表个人见解，认为德、俄两国应在中国问题上团结一致、相互支持。
“为了不将自己的利益与英国的利益捆绑在一起，我决定选择胶州港，其地理位置正处于俄国行动范围的边界。将来，无论与贵国为敌的是日本人还是英国人，他们都将是我的敌人；争端的挑起者无论是哪个国家，只要想以武力阻碍贵国计划的实施，那么德国舰队必将与贵国军舰并肩作战。”
德皇威廉二世的如意算盘打得很精，德国已经做出了如何使用武力来迫使中国屈服的榜样，于是他便蛊惑俄国参与进来，抛出德俄友谊的橄榄枝。
如果按照历史上英俄之间的矛盾、俄国对德国抱以的好感、俄国自身对领土扩张的贪念、俄国对中国虚心假意笑里藏刀的盟约，这事还真被威廉二世搞成功了，让俄国成为英国在华战略的眼中钉肉中刺，让圣彼得堡、东京、伦敦与北京之间的冲突加剧，削弱俄国对欧洲事务的关注度。
但是尼古拉不吃威廉二世怂恿的这一套，沙皇果断地下令将临时停泊在旅顺口的军舰离开，于是局势引来了新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