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1001节

  一个军兵扎着自己的甲胄,满脸笑容的扎好了自己的臂架,锤了锤之后,忽然高声唱起了起来,这是格物院德王殿下创作的一首战歌,洪武正韵和低沉、缓慢的鼓声融为一体。

  “京观京观,京观巍巍震八荒;千帐千帐,千帐灯摇尘未央;”

  军兵们开始齐唱,而后用布将手中的刀缠在了手上,互相系好,防止在战斗中,刀因为血液而变得滑手,无法砍劈,三人一组,彼此配带好了三寸团龙旗贴,检查了下不会掉下。

  “大江大江,大江东去旌旗扬;陇上陇上,陇上行人踏星霜;”

  死亡从不可怕,就像是大江东去一样,人生下来注定是要死的,军兵们扣上了兜鍪,声音变得低沉了起来,当兜鍪扣上的时候,整个战场,变得肃杀了起来。

  高启愚、黄斌、李诚立、马文英、杨廷用、张文远、杨志等人,从未忘记过,他们这次入京是危险的,就像是丰臣秀吉无法摆脱织田信长的宿命,迎恩馆一千五百众,也从未脱离过危险。

  “长安长安,十万倭颅筑云间;孤雁孤雁,孤雁衔骨痛断肠;”

  “杀!”

  马文英在杭州府罗木营发动过兵变,后来蒙受皇帝特宥,被‘流放’到了大阪湾守备千户所,戴罪立功。

  胡宗宪当年组建浙江九营的时候,是为了有朝一日,报这血海深仇,但胡宗宪没等到那一天,自己反而瘐死在天牢之中,只留下了一句宝剑埋冤狱,忠魂绕白云。

  那时候马文英才十四岁,他从来没有一刻敢忘记他的家人、他的亲朋、家乡的孩子,死于倭寇的屠刀之下,他一刻,都不敢忘记。

  “归葬归葬,犹见慈母补箭创;刀芒刀芒,马槊挑月辕门上;”

  丰臣秀吉的倭寇冲了上来,火炮、火器开始嘶吼,如同割麦子一样收割着倭寇的性命,没有甲胄的武士,在如同雨幕一样的铅弹面前,一排又一排的倒下。

  倭国的武士们接连倒下,冲锋的脚步,却没有丝毫的停歇,倭寇疯狂的冲向了阵线,如同惊涛骇浪一样,撞上了陷阵营组成的城墙之上。

  杀戮开始了。

  丰臣秀吉发现了不对劲儿,的确,大明军只有一千五百人,而他调动了超过三万人。

  无论怎么讲,三万对一千五百人,优势在我。

  但是这一千五百人,就像是海岸边的岩石一样的坚挺,挡住了无穷无尽的冲锋,当第一波冲锋被大明军的火器、火炮、给抵挡下来的时候,丰臣秀吉就知道,恐怕要失算了。

  “玉盘玉盘,玉盘忽圆忽缺伤;月光月光,月光汉家旧时圆。”

  丰臣秀吉的第一波冲击结束后,军兵们悠扬而缓慢的战歌再次响起,所有的军兵有条不紊整理着自己的甲胄和火器,收拾着同袍们的尸骨。

  他们永远留在了倭国的京都,有势要豪右的孩子、有富家子,也有穷民苦力。

  有士大夫说,战争是农夫的儿子杀死农夫的儿子,但李诚立很清楚,大阪湾守备千户所,有三百人是真正的富家子,这里的危险不言而喻,但他们还是来到了这里,现在死在了这里。

  倾巢之下,从无完卵。

  三万人围攻一千五百人,无论如何,也应该获胜才对,可是三个时辰后,先崩溃的是丰臣秀吉的武士,无人再敢冲锋。

  大明军死伤惨重,超过五百人死于此战,四道防线已经被击溃,最后一道防线,放飞神火乌鸦的车弩阵,就在军兵的身后。

  但大明军依旧士气高昂,战歌总是在间隙响起,而倭人为此最少付出了五千名武士的性命。

  马文英、杨廷用、张文远这三位出自浙江罗木营的把总,战死在了沙场,他们领着陷阵营,站在第一线,也是第一批倒在倭人的洪流之中,只有杨志还活着,但也是身负重伤。

  丰臣秀吉撤退了,他知道打不赢了,因为士气已经不可用了。

  整个京都,已经沦为了火的海洋,烟尘滚滚,火光冲天,四处都是奔逃的倭人,他们惊恐的叫喊着天火,丰臣秀吉再不走,再不去救火,恐怕整个京都都要付之一炬。

  大明军从未想过撤退,他们要的只是玉石俱焚。

  高启愚带着剩下的大明军兵,收敛着尸骨,草草埋葬在了迎恩馆后的小土坡。

  站在五百个新挖的坟茔之前,高启愚看了看天边的残阳,看着那一个个木质的墓碑,才郑重的说道:“陛下让我们来,是想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利益,你们的牺牲,大明将永远铭记,你们的牺牲,不会白费。”

  “倭国五千武士和倭国京都,为诸君陪葬。”

  京都的大火,持续了整整三天,才缓缓熄灭,三天之后,丰臣秀吉簇拥着倭王天皇,来到了迎恩馆投降。

  即便是杀死了高启愚也没有任何意义了,因为京都人已经清楚的知道了大明火器的可怕威力,杀死大明使者的后果,就是迎接大明的怒火。

  “我其实是不介意你杀死我的。”高启愚坐在高位上,看着跪在地上的丰臣秀吉说道:“我临行的时候,给陛下留下了一封诀别诗,如果我死在了倭国,大明就有充分的理由,横扫倭国了。”

  “一个集体总是有各种各样的声音,我死了,反而能让这些声音,变的一致起来。”

  “可惜了,你没有那个本事杀死我。”

  “现在,在这份条约上签字吧。”

  条约包括的内容为:

  大明军派遣军兵驻扎在各个矿区;

  大明在倭国拥有探矿权,探到的矿藏所有权归大明所有;

  大明人在倭国享有绝对的豁免权,所有犯案的大明人交由大明长崎总督府处置;

  堺市划为大明疆域,倭人不得入内;

  从堺市到倭国京都不得有任何倭国的山城工事,大明军驻扎倭国京都;

  惩办入寇朝鲜和进攻迎恩馆军兵的首祸诸臣,包括入朝军团长和这次进攻迎恩馆军兵的福岛正则;

  助军旅之费1500万银,分为四十年偿还,以倭国沿海诸城海关和盐税作为抵押;

  每年支付五十万银,作为大明驻军费用;

  倭王天皇侨居大明等九大项,如有补充,另行签订补充条款。

第838章 有恭顺之心的中书舍人

  高启愚提出的条件更加苛刻了,一次比一次苛刻。

  最开始高启愚逼迫织田信长投降的时候,只要求矿场驻军,没有其他的东西;在织田信长死后,大明军开始以织田家在大明为由,要求尾张国的归属;在长门城被攻破的时候,大明要求迁徙倭王天皇到大明;

  现在这九条,就是高启愚的所有主张,无论哪一条,在之前看,都是完全无法接受的。

  但现在,丰臣秀吉只能答应,并且签字。

  以前就有人对丰臣秀吉说过,大明第一次提出的条件,往往是最丰厚的,第二次提出的条件,是可以接受的,没有第三次,第三次就要付出极其昂贵的代价。

  这不是传言,大明皇帝是再一再二不再三的性格,大明现在也是如此。

  至少,大明没有再要求丰臣秀吉前往大明了。

  高启愚要留着丰臣秀吉镇压倭国内部的反抗力量,彻底断送倭国最后一条路,通过揭竿而起涅槃重生。

  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死寂,而倭国在签署了这本《京都条约》,就永远没有了黎明。

  倭国轰轰烈烈的一揆运动,无论是百姓、士、国、一向一揆,压迫和不公催逼出暴动的时候,要面对半封建半殖民的幕府、倭国经纪买办、大明帝国驻军的联合绞杀。

  高启愚很难想象,什么样的内核精神,才能支撑起国民,在这种联合绞杀、如此重负和大山之下,把断掉的脊梁再接起来。

  至少倭国没有这种精神内核。

  高启愚甚至认为,大明也没有。

  这是不正义的,朱翊钧从来没有想过将这种行为,通过礼部洒水洗地成为正义行为,朱翊钧从长崎总督府建立的时候,就非常明确的对所有人说过,他就是复仇。

  长门城、京都的倭人在烈火之中哀嚎,嘉靖二十年到万历二年的倭患,大明从山东到广东的烽火狼烟,万民也在哀嚎。

  陈天德,全家、全村、全族被倭国所杀,所有的家宅被付诸一炬,陈天德本人成为了阉人,他活着就是为了复仇;

  叶向高,官宦世家,他在娘胎里就遭遇了倭患,他在旱厕里出生,他在三个月的时候,就学会了不再哭闹,他给戚继光率领的大军磕过头,感谢戚家军们,让流离失所的他们,回到了家乡;

  孙克毅,松江府的千年世家,倭患的战火烧到了松江府,全家死在了倭患之中,只留下了他和一个残疾的哥哥,若非月港海防同知罗拱辰搭救,松江府所有豪奢户,都无法幸免于难;

  上到势要豪右、下到穷民苦力,绵延了二十多年的倭患,多少人流离失所,多少人含冤而死,千里耕田居然无一男丁,战乱之中卖儿卖女、易子而食等等等等,无数的惨剧在东南沿海,反反复复的发生。

  那些惨烈,那些悲剧,那些冤魂,朱翊钧作为一个皇帝,大明皇帝,他不能无视这些冤魂的哀嚎,尤其是在大明有能力复仇的时候。

  一份份苛刻的条约、邪恶的出程、中程、归程三角贸易、倭奴南洋姐的悲鸣,这些都是朱翊钧的复仇,他会一直做下去,直到自己死去。

  丰臣秀吉输不起了,而迎恩馆的大明军,根本不怕死。

  丰臣秀吉当然可以吃掉剩下的大明军。

  放火烧掉京都的大明军死掉了五百余人,而剩下的九百余人,不需要太大的伤亡就可以拿下了,因为大明军的补给不是无限的,尤其是弓箭、火器等物,丰臣秀吉狠下心来,当然可以把烧掉京都的大明军彻底消灭。

  可是,大明军来了怎么办呢?

  一千五百人就能烧一次京都,那十万京营来了,丰臣秀吉要死,所有的大名也都要死。

  所以,无论怎么样苛刻的协议,丰臣秀吉都只能签约,并且把天皇满门,都交给了高启愚。

  高启愚没有打算食言,他要把天皇一家沉海,他当年做了一些错事,需要让陛下掌握一些可以一杆子就把他彻底打倒的把柄,高启愚才能继续升转。

  倭国天皇的死活不重要,管他传了多少年,管他什么万世一表,管他什么精神图腾,这些都不如高启愚自己的仕途重要。

  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同门师兄弟们,个个飞黄腾达,自己还深陷泥潭之中,无法自拔。

  万历十六年五月二十三日,倭国天皇移居堺市,大明的海防巡检,带着高启愚的奏疏,向着大明飞驰而去,正式的议和条约,不会随着快速帆船回京,而是高启愚乘坐快速帆船回京时候,一并带回。

  水翼帆船到对马岛、济州岛,再到山东蓬莱、天津州塘沽,最后快马加鞭送到了通和宫御前。

  “额,快下旨堺市,把天皇一家侨居到大明来,跟足利义昭住一起,告诉高启愚,不必沉海,拉到大明对大明更加有利。”朱翊钧看完了奏疏,立刻下了一份圣旨,非常明确的提出了要求。

  沉海,这个选择固然解气,但不沉海,获利更大。

  只要这一家还在大明,倭国的正统,就在大明,而不是在倭国,哪怕是倭国搞什么尊皇讨奸、大政奉还,名分都在大明,而不在倭国。

  正统在大明,倭国就不能再立一个天皇出来。

  其实当初小明王被沉江,长期去看,对大明弊大于利,本来,朱元璋是韩宋册封的吴王,如果小明王,没有死在了廖永忠的手中,大明完全可以让小明王搞个禅让,法理就会非常清晰,唐宋明,韩宋也是宋。

  中间的元就可以忽略或者省去,不用认胡元为正朔,也不用承认忽必烈是草原真人了。

  国朝建极之初,就没有那么的被动了,一些旧元的残党,清算的时候,也可以更加名正言顺。

  朱翊钧一边写圣旨,一边说道:“朕为什么留下了足利义昭,织田信长的妹妹、儿子?留下这些倭国的肉食者,就是给丰臣秀吉吃一颗定心丸,这是一条后路,哪怕倭国的局势败坏到无法收拾的地步,他也可以逃到大明来,继续做富家翁。”

  “这个退路,可以让他没有后顾之忧的、倾尽全力的镇压倭国内部一揆,防止他们打扰大明开矿。”

  “陛下,这,倭王僭越称皇,罪该万死。”冯保面色犹豫的说道:“这要是拿到京师来,一定会有人要斩首示众。”

  朱翊钧吹干了圣旨上的墨迹,摇头说道:“糊涂,这个退路,对织田信长适用、对丰臣秀吉适用、对德川家康适用,对倭国的幕府将军们都适用,这样,他们才会毫无顾忌,这样,倭国才会被锁死在眼下这种境遇,在这种炼狱之中,世世代代的沉沦。”

  “臣…遵旨。”冯保这才明白了皇帝的意图,杀死天皇一家,只有情绪价值,没有实际的利益。

  大明完全占据了长崎所在的九州岛,占据了对马岛,从地缘上锁死了倭国;

  现在通过战争和议和得到了矿产,这是军事上的锁魂钉;

  扶持幕府将军在倭国统治,这是政治上的封锁;而倭国通行宝钞就是大明的经济封锁;

  这一道道的枷锁,彻底锁死了倭国的一切可能。

  “高启愚总是多心,当年的事儿,朕还小,夫子也说了,既往不咎嘛,主少国疑,出什么幺蛾子事儿都不奇怪,他有这份心就够了,功劳足够大了,下章吏部、吏部,廷推任命高启愚为礼部左侍郎。”朱翊钧对这份条约越看越满意,给高启愚升了官。

  看起来平调,而且还是管鸿胪寺的事儿,但他现在是文华殿的廷臣了,正式进入了大明帝国的决策层。

  同样,张居正无论如何也没有理由,再阻止高启愚升转了。

  “大明军在京都城外迎恩馆战死五百余众,下章礼部,写一篇祭文,这篇祭文要刻在通和宫门前的忠烈祠碑文上,千万不得马虎。”朱翊钧又下了一个明旨。

  通和宫不大,但立一个忠烈祠还是有地方的,朱翊钧打算在龙池旁,专门立一片碑,纪念这些为大明建功立业者,每年祭祀。

  “臣遵旨。”冯保俯首领命,陛下对这些为大明负重前行的军兵,极致恩荣,这一次专门为牺牲的五百军兵立碑,亲自祭奠了。

  “陛下,琼州海氏送入京一个孩子来,薛云龙带着这孩子去了清勤园,把海中适赶回琼州去了。”冯保回禀了陛下海瑞之事的进展。

  薛云龙是万历十一年的进士,和海瑞都是琼州人,是同乡,而且薛云龙还是海瑞的侄女婿,算是家里人,可以做主,薛云龙是进士,身份在这里摆着,哪怕是他不顾及清名,他也不可能顶着皇帝的压力,把海瑞家里的财产给霸占了。

  脑袋就该长在脖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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