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特使,我不明白,按照你的介绍,这位倭王是倭国名义上的最高统治者,一如教皇国的教皇,按照大明的律法,这位倭王的存在,本身就是对大明皇权的僭越,为何大明没有把他杀死在倭国,而是安排他在大明居住呢?”佩德罗对倭王入京的事儿,非常的不理解。
大明这地方没有宗教,至高无上的是皇帝,倭王僭越称皇,该死。
但大明留下了倭王。
黎牙实看着倭王一家人,低声说道:“你一定要小心大明的读书人,大明严格的人才遴选制度,将他们从人山人海中筛选了出来,他们的智慧当然值得肯定,但是他们的道德底线却非常的灵活。”
“大明此举,让倭国的行恶者不会受到惩罚。”
行恶者终将受到惩罚,必须要有人为错误负责,这是一个社会运行的最基本的保障,当行恶者不会受到惩罚,错误就没人负责,社会的所有一切,都会崩塌。
“我不明白。”佩德罗是费利佩的宫廷秘书,不是对政务一窍不通,但他不明白黎牙实在说什么。
“大明让倭王死了是一种仁慈,让他活着,实在是残忍。”黎牙实叹了口气,他看明白了皇帝的安排,根本不是什么阶级认同大于族群,就皇帝在倭国干的那些事,但凡是史官写下来一个字,都是大逆不道。
倭奴和倭女的悲惨命运,黎牙实即便是没有亲眼目睹,也能想象到那种惨烈。
所以,皇帝留倭王的命,不是因为陛下他善,是为了断绝倭国自愈的一切可能。
黎牙实继续说道:“当行恶者不会被受到惩罚,人们就不愿意再让渡自己部分的权力,来换取秩序了,因为人们普遍不再信任规则可以保护自身,合作和互信的基础被瓦解了。”
“个体或者某些个小的群体,会转而依赖暴力、欺诈、强权来维护自己的利益和安全,这个时候,私刑就会如同洪水一样开始泛滥,所有的生活所需要的必需品,都必须要依靠暴力去争取。”
“当行恶没有代价时,善与恶的界限,就会变得模糊不清,人们可以通过各种各样的诡辩,将一切的恶行合理化,来适应残酷的生存环境,道德会瓦解,逐渐沦为工具,而不是社会的准则。”
“分歧会随着这一切的严重而越来越大,人们会自然演化出两个极端,一部分人完全放弃道德的约束;一部分人完全避开和他人的沟通交流,维护小集体的道德;这两种人,都会影响到一件事,商品的交换。”
“没有道德的人会肆无忌惮的抢劫;完全避世的隐士会拒绝与外界的往来和交换,商品的交换受阻,这无疑推高了一切东西的成本,最终导致物价奇贵无比。”
“万宗伯还在的时候,曾经把这种现象叫做:文明退化。”
佩德罗认真思考了黎牙实说的话,他眉头紧蹙的说道:“这不就是以前的黑暗时代吗?但这一切怎么是大明造成呢?分明是倭国自己不争气,他们应该反思下自己的问题。”
泰西正在进行大旅行、大游学活动,而且泰西反天主教的浪潮一浪高过一浪,英格兰在七十年前,就已经把英格兰所有的天主教天堂全都拆掉了,而且新教在英格兰、法兰西、汉莎联盟等地非常流行。
在文艺复兴运动之前,中世纪的黑暗时代,就是这番景象,佩德罗感同身受,彻底理解了这种可怕。
但佩德罗不认可黎牙实说的,这些苦难,不是大明带来的,倭人应该反思自己,怎么走到了这一步。
“你说得对,你如果留在大明,会是一个很好的礼部官员!”黎牙实笑着摇了摇头说道:“倭国距离完成国朝构建就只差一步,其实已经有了相当强的自愈能力,万宗伯说这是涅槃,解释为长期混乱中,可能催生新的规则体系。”
“而且倭人表现出了这种自愈能力,民一揆、士一揆、一向一揆、国一揆,如同海面上的海浪一样,连绵不断。”
“但是,倭王活着、足利义昭活着、织田市一家活着,倭国再没有自愈的可能了,幕府将军可以毫无顾忌的镇压叛乱,真的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也可以离开,让倭人在炼狱中苦苦的挣扎。”
佩德罗认真思索了一番,才明白了黎牙实说的到底是什么。
倭国的苦难的确是倭人自己造成的,这个真的要反思下自己的问题,但是大明拿走的是倭国的自愈、自我纠正的能力,这才是最可怕的,也是黎牙实所说的残忍。
佩德罗好奇的问道:“照你这么说,那陛下是读书人吗?”
黎牙实猛的瞪大了眼睛,怒气冲冲的看着佩德罗,欲言又止,仔细思虑之后,才说道:“陛下就是陛下,你不要胡说。”
当然不能胡说,这可是指斥乘舆、诽谤圣上的罪行,要判绞刑的大罪!
胡说八道,缇骑真的会抓人!
陛下允许说话,但不是允许胡说八道,要实事求是,只要说得对,随便讲,你讲大明必亡,只要讲的对,陛下还给你发邸报,但胡说八道,可是要吃陛下的丁字回杀,物理下头。
陛下是不是读书人,可以是,可以不是,主要看语境之中,读书人是个褒义词还是贬义词。
“我知道,在你心里,我就是西班牙的叛徒,宁愿住在大明,也不肯回到西班牙为殿下效力,在你心里,我说的话,都是基于大明利益去考虑,因为我和我的后代,都会在大明生活下去。”黎牙实看着倭王一家离开了四夷馆,才开口说道。
佩德罗说道:“这是你说的,而不是我如此认为。”
黎牙实从袖子里抽出了一沓一百文的宝钞,递给了佩德罗说道:“我承认,大宗伯说的移民不可逆的本地化,在我身上发生了,没错,我现在越来越像个大明人,基于大明利益说话,但我还是要讲,不要轻易用白银来威胁大明。”
“因为这种威胁没有用,对付大明最好的手段,永远是让他陷入内部问题的泥潭,更多的掌声,更多的鲜花,让大明由上而下,沉浸在一种天朝上国的傲慢之中,这是战胜大明的唯一办法,无办法。”
黎牙实在大明呆久了,很容易产生一种,大明天下无敌的念头,这种念头不是虚妄,而是许多大明人的共识,这是一种傲慢,如果罗马人能让罗马闪电归来,这种傲慢也会产生在罗马人的身上。
让大明永远沉浸在天朝上国的美梦之中,不思进取,用最恭敬的态度,说最恭维的话,在实际的贸易中,让大明占据完全的主导权,让大明始终傲慢,就可以消灭大明。
黎牙实目光炯炯的看着佩德罗说道:“要让大明觉得,大明如此强大,可以承受一些细微的缺陷和错误。”
“帝国所有人都觉得,可以通过各种方式来欺压别人,开心的时候,可以给他们一些礼物,不高兴的时候,也可以派舰队去消灭和威胁他们,所有问题都只凭着自己的心意,去随意处置和解决。”
“但问题的数量会随着傲慢和忽视,不断的增加,总有一天无法应付如此多的问题,只要大明沉浸在这种天朝上国的故事里,无法自拔,就会以极其自信和坚定的步伐,迈入深渊!”
“大明就跟弹簧一样,你越是压制它,它反弹的力度就会越强烈,你越是让它自我膨胀,它终究会自己失去一切的弹力。”
佩德罗拿着那一叠宝钞,承认白银威胁不到大明,但他还是有些不服气的说道:“难道大明就压不碎吗?!”
“当然可以,力气足够大当然没问题,但西班牙没有这种一次杀死大明的力气,所以,反其道而行之。”黎牙实十分明确的说道。
这是事实,西班牙作为日不落帝国,并没有足够的能力远洋部署,远渡重洋消灭大明的能力。
“你的这条路,我是无法接受的,殿下也无法接受。”佩德罗知道黎牙实说的是对的,但是他无法说服自己,也无法说服费利佩。
黎牙实有些无奈的说道:“对抗只会激起大明的斗志,我就说到这里了,缇骑已经到了。”
黎牙实在不见外使的时候,不会被监视,但他见外使,尤其是西班牙的使者的时候,缇骑会严密监视他的一举一动,显然黎牙实发表了不当言论,反应迅速的缇骑,打算逮捕他了。
“二位缇骑,如果我掉河里了,指斥乘舆,你们会救我吗?”黎牙实情绪十分稳定的问道。
缇骑厉声说道:“你可以试着说自己逃税了,稽税缇骑可能会救你,我们不会,但你要交餐食费!”
“好吧。”黎牙实再一次锒铛入狱。
朱翊钧收到了缇骑的奏闻,看完了案卷之后,满脸笑意的说道:“黎通事讲的很好,朕觉得完全没问题,这的确是一种办法,而且非常有效。”
“泰西使者说大明是天朝上国,顶多是满足大明人自尊心的恭维话,结果大明自己还沾沾自喜,如果觉得这是夸奖,正中这种圈套,所有人,都想听恭维的话。”
“他这话说的很对,这是消灭大明的唯一办法。”
沉迷于大明物华天宝无所不有,地大物博文化鼎盛,在一声又一声的天朝上国中迷失自己,只要大明自己不清醒,在傲慢之中,会错过一次又一次的机会,这些小的错误累积到足够多并且不加修正,就会灭亡。
捧杀,也是一种谋略。
“看他说的有道理,就不用交餐食费了。”朱翊钧十分大方的免除了黎牙实的膏火钱,让他免费住十天大牢。
“臣遵旨。”赵梦祐俯首领命而去,陛下已经很宽仁了。
不是膏火钱宽仁,是在北镇抚司里关十天是对黎牙实本人的宽仁,黎牙实就不用再见佩德罗了。
佩德罗这几日提了不少过分的要求,黎牙实倾尽全力也无法满足,也不能满足,因为会触犯大明律,比如打探一些机密的消息。
这让黎牙实左右为难,被关起来,就没有这些顾虑了。
黎牙实已经把打败大明的方式告诉了佩德罗,告诉了西班牙,至于他们做不做,那就和他黎牙实无关了,他把能做的都做了。
“其实我们的黎通事,不太看好费利佩二世和他的西班牙,黎牙实觉得,大明能够获胜,最终夺得海洋霸权。”朱翊钧对着冯保说道:“因为他觉得西班牙人不如英格兰人无耻。”
“黎牙实坚信,英格兰人的无耻和低道德,会让他们成为大航海的最终赢家。”
黎牙实不看好费利佩获胜,也不太看好大明获胜,反而觉得英格兰人会最后获得胜利,因为足够无耻,只要足够无耻,就能挣脱道德的枷锁,从海外殖民地更快、更有效的获得更多的财富。
或许黎牙实是对的,但大明会用自己的方式取胜。
马丽昂派遣了他的特使来到了大明,一名大光明教的大主教,这次来到大明,是交割十条五桅过洋船,这些船只将会停泊在大光明城。
这是法兰西整个国家的订单,但是被马丽昂给侵占了,她的父亲通过一些手段,让这些船只的归属权属于法兰西,但归马丽昂的自由骑士团使用。
西班牙和尼德兰地区之间的氛围变得越来越紧张,费利佩二世的海军,击破了尼德兰的海外殖民地,失去了食盐的尼德兰人本来只能投降,但大明皇帝,给了誓绝旗帜再次飘扬的机会,允许尼德兰人购买来自大明的食盐。
计划被破坏的费利佩二世,无法阻拦大明货物抵达泰西,他已经集结了无敌舰队,准备收复尼德兰地区,而他要打击的目标是在背后挑拨的英格兰,在费利佩看来,只要击败了英格兰,尼德兰回到西班牙的怀抱,顺理成章。
英格兰女王处决了苏格兰女王,费利佩以为苏格兰女王报仇为名义,要发动对英格兰的远征。
葡萄牙国王安东尼奥放弃了过去的仇怨,允许左右护教军团加入费利佩的远征计划,并开放了沿途所有的港口,允许西班牙的舰队补给通航。
朱翊钧拿起了另外一本奏疏,来自葡萄牙特使保利诺·佛朗哥,这一次剑圣马尔库斯仍然没来,年纪越来越大的剑圣,也无法承担远洋航行的颠簸,日后恐怕再难以来到大明朝圣了。
葡萄牙特使表明了葡萄牙的态度,之所以放弃过去的仇怨,主要是为了赚钱,西班牙庞大的海军调动,葡萄牙提供补给,可以赚很多的钱,可以给工坊带来无数的订单,提供许多的就业岗位。
费利佩二世的远征计划,执行的时间越长,葡萄牙就赚的越多。
“看起来我们的日不落君王费利佩,已经忍无可忍,听不进去任何的劝告了,如果没有意外的话,费利佩的船队已经出发,向着英格兰进发了。”朱翊钧看完了泰西来的国书,结合刘吉环球航行带回的消息,知道这场远征势在必行。
朱翊钧多次写国书劝费利佩小心行事,这场浩浩荡荡的远征,很有可能因为不了解水文地理而失败、赌国运的行为实在是过于冒险、跨海灭国之战过于绵长会拖垮西班牙,这些理由,最终没能说服费利佩。
这将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会持续整整八十年的时间,最终西班牙赢得了战争,失去了海洋。
“法兰西人居然和英格兰人站在了一起,实在是让人意外。”冯保有些奇怪,法兰西人和英格兰人的恩怨情仇,那真的是三岁没娘说来话长,其中是非曲折,难以论说。
朱翊钧批复着桌上的奏疏,摇头说道:“因为英格兰女王收买了法兰西的国王亨利三世,获得了亨利三世的承诺,法兰西在这次战争中至少会保持中立。”
葡萄牙、法兰西的立场,都证明了一件事,国与国之间,利益为先。
大光明教获得了大明皇帝的圣旨,大明船只将前往大光明城集散货物;葡萄牙归还了一批战争借款,送来了七名葡萄牙留学生,船队获得了大量大明货物;罗斯国的使者今年没有前来,哥萨克人在乌拉尔山以东的征程非常不顺利,鲜卑平原上的部落,获得了一些武器的支持。
西班牙的使者仍在和鸿胪寺的官员沟通着一些细节,佩德罗希望大明停止资助尼德兰人,大明官员非常不满这种要求,大明跟谁做生意,轮不到蛮夷说三道四!
“好消息,来自绝洲大铁岭的第一批铁料已经运回了大明。”朱翊钧翻开了一本奏疏。
这本奏疏是陈大壮上奏的奏疏,他购买了数千名奴隶,修出了道路,把露天的铁矿开采了出来,第一批到港的铁料只有十二万斤。
十二万斤并不算多,主要是证明陈大壮不是糊弄陛下,大铁岭真的有铁矿。
观星舰的三名地师在大铁岭看了数月的时间,估算之后,给了八个字的评价,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采不完,根本采不完!
优质的铁矿实在是太多了。
陈大壮的观星舰,还带来了个好消息,绝洲的西北角,适合耕种,大铁岭的吃穿可以在西北角的绿洲生产,通过海运,向铁岭供应。
第843章 铁骨铸海无万世,纲常重论有新天
大明在绝洲建立了大铁岭卫和金池总督府,这对大明的意义极其重大,为大明从陆权大国转为海权大国,提供了必备的物质条件。
绝洲的铁矿和金矿,根本采不完,至少以大明眼下的生产力,大明灭亡都采不完。
优质的铁料为大明的煤钢联营,注入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动力;
而金矿为大明发钞,提供了充足的信誉保障,可以大幅度缓解大明钱荒的窘境。
巨大的收益,让大明上下所有人都无法忽视,哪怕是再冥顽不灵的贱儒,也无法无视的恐怖收益。
所有人都必须要重视海洋的收益,进而改写陆权大国的传统路径,迫使帝国在财政、技术、政策、思潮等多个方面进行修正。
“大铁岭卫和金池总督府的有序生产,可以宣告大明开海派,全面压倒了禁海派了,因为真的是遗泽后世。”朱翊钧看着陈大壮奏疏上的浮票由衷的说道。
大明户部尚书张学颜在浮票上表示,可以效仿国初的祖宗成法,湖广填四川的迁民,将人地矛盾尖锐的浙江、苏松、江左江右等地的游堕之民,迁徙到绝洲,充实地方。
若夫汉民不蕃,纵得广漠千疆,犹藩篱之野。
如果不迁徙足够的汉民过去,哪怕是广袤的领土和疆域,依旧像是藩篱之外的旷野,不属于大明。
到了万历十六年,依旧有士大夫喋喋不休,叫嚷着开海是大明礼崩乐坏的最大恶政,朝廷聚敛兴利是大明道德败坏的原罪,大量白银涌入导致了人人趋利。
道德滑坡的危机,大明皇帝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反而沉浸在金山银海之中,看不到危机的存在,让这些士大夫们痛心疾首,奔走呼号。
问题是,白银不流入,大明的道德就不会败坏了吗?
这些士大夫拥有不少的拥趸,复古派和保守派联合在了一起,希望可以说服更多的大臣一起劝谏皇帝迷途知返,这些士大夫批评的现象,是真实存在的,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人的认同。
白银的涌入,的确导致了旧的善恶、价值观念的瓦解,新的善恶、价值观念的建立,在这些士大夫眼里,新的道德标准,无疑是离经叛道的。
的确,种种迹象表明,经济转型期间,对道德形成了巨大的冲击。
逍遥逸闻作为有限自由派的执牛耳者,曾经发表了一篇雄文,标题就是:笑贫不笑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