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也是一样的,比如乡杰入了师范、九龙学堂,学成之后,他们愿意回到乡野之间吗?是不乐意的,匠人让自己的孩子读了书,都不愿意让他们继续操持贱业。”
“喝茶喝茶。”
朱翊钧不想在这件事上跟张居正吵架,张居正为万民奔走呐喊,他只要稍微深入想一想,就发现了巨大问题。
张居正眉头一皱,而后靠在椅背上,思考了很久,才拿起了茶杯喝了口茶说道:“臣有点欠考虑了。”
张居正把问题想简单了。
他的想法是营庄推举乡杰入师范、九龙大学堂学习,然后回到家乡,管理营庄分配,让乡杰替代掉过去的乡贤缙绅,等到大明读书人足够多的情况下,大明朝廷就可以委派乡官管理四方。
皇权下乡,穿透县一级,把朝廷的威福之权,推到乡野之间。
某种程度而言,张居正和蔡献臣一样,在寻找一种万世不移之法,当逻辑能走通的时候,就颇为兴奋了。
朱翊钧稍微思考了下,忽然坐直了身子说道:“先生啊,朕还是觉得营庄法,是极为可靠的!至少可以尝试下,实在不行,就苦一苦海外夷人好了。”
“啊?苦一苦海外夷人?”张居正一愣有些疑惑,陛下明明已经否定了,甚至张居正都有点被说服了,但陛下话锋一转,似乎也对营庄法有点想法。
朱翊钧手指在桌上不停的敲动着,低声说道:“先生,你有没有想过,汉屯田,唐府兵,明卫所,这些集中生产的制度,为何最终都失败了呢?”
“人性本私?”张居正思索了下,试探性的给出了一个答案。
朱翊钧点头又摇头说道:“确实是人性本私,汉屯田、唐府兵、明卫所,都是相似的,穷民苦力都需要承担军役,在承担军役的时候,这还要承担朝廷的赋税。”
“朝廷啊,总是指着一个集体欺负,算上卫所,军屯卫所军兵田土,所产过半都得上交,朕要是军户,朕也只能逃所。”
“朝廷要的,真的太多了,无论是为了什么,少要点,也不至于败坏的那么快。但是一点也不要,也会败坏,因为不收税,就无法把手伸进去管理了。”
“先生是元辅,自然明白朕在说什么。”
张居正说的自私,是不患寡患不均的自私,朱翊钧说的自私,是为了活着,只好逃离军屯卫所。
在朱翊钧看来,军屯卫所败坏的最大原因,就是朝廷拿走的太多了,导致生民无以为继,最终败坏。
朱翊钧继续说道:“先生口中这些乡杰,为何不愿意回去呢?还不是嫌穷乡僻壤,没什么前途吗?自私是个中性词,人都自私,为自己前途考虑。”
“苦一苦夷人,骂名朕来担,把海外的收益补贴到乡野之间,村里朕不好说,但乡里,还是可以弄好的,而且还有升转的通道,还愁没人去?”
“把水肥运到乡里、把农具运到乡里、把路修到乡间地头、把社学修到村头,这就是油水,有油水可捞,虽然不多,去的人就会更多了。”
“朕打算这么做,先减藁税,施行营庄法,免半藁税,就是朝廷十税一,营庄最多拿走一成,如此一来,万民得八成,至于损失的田赋,就从海外补回来。”
“先试试,营庄法实在不行撑不住了,再执行还田令,反正本来的打算,也是让营庄法做个过度,做成了最好,做不成也不亏。”
营庄法本身是一乡、二公、七民,现在变成了一乡、一公、八民,乡贤缙绅地租仍然不变,朝廷削减一成给百姓让利,亏空从海外贸易来补。
“陛下,这减下去的税,再想收上来,就没那么容易了。”张居正提醒陛下,税这种东西,减下去容易,再收就要面临武装抗税的问题了。
“十五年商税比例已经超过了60%,而且还在累年增高,万历维新已经十六年了,该给万民让利了,就从营庄法减税开始吧。”朱翊钧敲动桌面的手停了下来,大明的财政收入累年增高,田赋的比重越小,朝廷在田赋上才能越灵活。
某种程度上讲,田赋比例也是朝廷财税健康的晴雨表,田赋比例越低,朝廷财税越健康。
“陛下圣明。”张居正俯首说道。
想让乡杰们回乡,要有前途,还要有钱途,前面可以参考监当官制度,官身、考成都可以做文章;
但钱途这个就需要真金白银的往里面砸了,最后绕来绕去,腹地减税,在海外找补回来。
万历新政的代价,还是得夷人来承受,以市舶司为支点,腹地和海外的跷跷板,还在持续不断的发力。
万历维新的代价本该由大明万民承担,然后因为剧烈的社会变革引起的不适,承担代价遭遇的痛苦,而广泛反对新政,这一切都因为蹊跷板的存在,让大明万历维新的阵痛,没有那么痛苦。
“先生,明天陪朕去一趟清勤园。”朱翊钧停顿了一下,才说道:“趁着海总宪还清醒,朕和先生,送海总宪一程。”
张居正俯首说道:“臣遵旨。”
“陆总宪如何?”朱翊钧问起了陆光祖的情况,这位新总宪,也履任好久了,张居正也看了很久。
张居正没有犹豫:“陆总宪有些急躁,不过也正常,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三把火若是烧不好,他陆光祖做不了几天,就得离任了。”
新上任,你总要先做几件大事儿来,显示自己的才能和胆识,让陛下信任,让手下人服气,若是三把火只烧旺了一把,离任就在眼前,只烧旺了两把,那还可以留任一段时间看看后续。
一把火也烧不旺,那就直接滚蛋了。
最近陆光祖配合张居正清汰,搞得风风火火,颇有成效,陆光祖算是可以坐稳这总宪的位置了。
万历十六年的秋天,比以往来的更早一些,秋风显得更加萧瑟,夜里朦朦胧胧的秋雨,压住了京师的喧嚣,带来了许多的凉意,一场秋一场寒,大明京师枝头的树叶开始随着秋风飘落。
大明皇帝的车驾,缓缓的停到了西土城外的清勤园。
海瑞的侄女婿薛云龙在门前恭候圣驾,他带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琼州海氏送到京师来,过继到了海瑞的名下。
“叫什么名字?”朱翊钧站在门前询问着孩子的名字。
“禀陛下,学生名叫海中鹏,今年十一岁,在琼州府考过了童试,现在是琼州的秀才。”海中鹏不卑不亢的介绍了自己的来历,他从小聪慧,已经考中了秀才,也一直以海瑞为榜样。
“嗯不错,莫要堕了你父亲的威风。”朱翊钧点头笑着说道:“好好学习。”
“学生遵旨。”海中鹏再拜,退了三步,退到了薛云龙的身后。
“把孩子教好,不要走了歪路。”朱翊钧对薛云龙叮嘱了一番,说完才走进了清勤园。
只要把海瑞的身后事照顾好,朱翊钧不会亏待薛云龙,给皇帝办事,皇帝从没亏待过谁,当然照顾不好,朱翊钧就要找薛云龙的麻烦了。
如果海瑞的女儿女婿来做这件事,出了问题,朱翊钧不好追责,而且女婿都没功名,也护不住海瑞的身后事。
海瑞坐在转椅上,转椅停在树下,他半抬着头,静静的看着不断飘落的黄叶,在空中飞舞,一如他的生命,正在走向尽头。
“臣参见陛下。”海瑞想站起来,但用了几次力发现做不到,才俯首见礼。
“免礼免礼。”朱翊钧走了过去,坐在了海瑞的身旁。
“朕听大医官说,海总宪这几日格外精神,就赶忙过来看看,果然大有好转。”朱翊钧满脸笑容的说道。
海瑞摇头说道:“回光返照罢了,陛下,臣有几件未了之事,既然陛下来了,那就请陛下准了臣的不情之请。”
“哦?何事?”朱翊钧笑容不改,海瑞不会提任何过分的要求,这把神剑护了大明十六年,让大明官场吏治清明了许多。
海瑞颇为郑重的说道:“陛下,臣听说陆光祖升转了总宪,陆光祖也是极为合适的。”
“臣这第一件事,就是王谦的事儿,这是个好孩子,日后有机会,恳请陛下,给他个升转的机会吧。”
“臣反腐抓贪十三年,他配合臣抓了十一年的贪,做个独臣孤臣,有些浪费了。”
第848章 海瑞三大过
海瑞年事已高,再加上卧病在床,已经有些糊涂了,但在人生最后还算清醒的时候,他为王谦说了句公道话。
王谦是王崇古这个奸臣的儿子,可上梁不正下梁并没有歪,王谦虽然阴险狡诈、狠毒无情、诡计多端,但他真的是个好孩子,这就是海瑞眼里的王谦。
“王谦虽然出身富贵人家,从小没吃过什么苦,但他眼里有百姓的,希望能做点事,做好事的,虽然手段有些过激,但道德和品行上,是没有问题的,做个孤臣独臣,浪费了他的才华。”海瑞说明了自己的理由。
一个九不准,堵了多少人想要进燕兴楼发大财的美梦,断了多少人权力寻租,就燕兴楼九不准的规范,就值得皇帝重视,王谦做事,不惜身,这是极为难得的。
王谦不推行九不准,他利用自己手里的权力进行寻租,瞒着皇帝,不知道能赚多少银子。
“等王次辅退了,朕就给王谦升转,海总宪放心,朕看着他呢。”朱翊钧一口答应了下来,也没有犹豫,他稍微思考了下说道:“父子同朝为官,本就流言蜚语极多,再加上王谦举人作弊,所以只能压着他,不能升迁,等到王次辅致仕了,朕再安排他升转,就没有那么多闲话了。”
“他给朕办事,朕不护着他,天下士人,定然寒心,谁还会为朕尽忠职守,谁还为朝廷鞍前马后?”
“陛下圣明。”海瑞听闻陛下的说法,才知道陛下心澄如镜,对王谦早有安排,王谦还在琢磨着怎么当个独臣幸进,陛下这边打算正大光明的给他机会。
王谦身上有两道枷锁,举子作弊和父亲是次辅。
王崇古在朝,王谦就只能维持现在这个状态,杨廷和杨慎父子,严世蕃严嵩父子,当年弄得太难看了,谁看到后来都会对此进行防范。
海瑞有些感慨的说道:“王谦是素衣御史,这听起来有些怪异,但他这些年,确实以素衣御史要求自己,每次办案,他还自己贴钱,别人当御史,赚下了不小的家业,他反倒往里面送钱,当真是古怪。”
“他自己说,他就是跟姚光启斗气,觉得自己不应该比姚光启那个海带大王差,但臣看来看去,他呀,其实不是跟姚光启斗气,是忠于自己的灵性认知,这才是臣看重他的原因。”
“人所言所行,忠于自己所学,忠于自己的认知和灵性,是非常难得的,当年杨博就做不到。”
“海总宪所言有理。”朱翊钧点头,笑着说道:“昨日啊,宁远侯揍了一名贱儒,名叫安希范,这厮什么都知道,就是要胡说八道,被宁远侯打了两拳踹了一脚,被朕流放到金池去了。”
杨博很早了,这安希范更典型,什么都知道就是要胡说。
“这宁远侯在京师天天打人,真的是…有辱斯文。”海瑞听闻露出了一抹笑意,连连摇头,简直是有些胡闹,李成梁六十多岁了,跟没长大的孩子一样,陛下偏偏还纵容他。
张居正坐在了另外一边说道:“活动活动身体,无伤大雅,有些人的嘴,就该找这么个恶霸,撕烂他。”
李成梁没读过什么书,也没登过大雅之堂,他处理办法颇为有些草莽气息,村里嚼舌头根儿的长舌妇、谣棍,兜头给他一巴掌,就知道改悔了。
虽然粗鲁,但是有效。
“这第二件事,就是国朝反腐抓贪,陛下,反腐抓贪不能停下,不是说要把天下贪官杀尽,而是正不正之风,告诉所有人这是不对的,确定规范,减少贪腐的规模。”海瑞说起了他未尽之事,反腐抓贪。
海瑞一生极为清廉,但他在反腐抓贪的过程中,深知水至清则无鱼,对一些事,也会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是做的太过分,他也不会盯着穷追猛打,凡是都讲究一个度。
“如果放弃反腐抓贪,就是万历维新不可承受之错。”海瑞攥着皇帝的手用力的说道。
朱翊钧深吸了口气说道:“朕知道,朕知道,海总宪说过,腐败是附着于统治阶级身上的痼疾,是自我异化的开端,朕会注意的,肃贪惩弊,非惟庙堂求永安之术,实乃兆民诛腐恶之公心,廉则国昌,腐则邦倾。”
海瑞专门上过一本奏疏,里面讨论腐败的定义,腐败的表现,腐败的影响和反腐的必然性,而朱翊钧所言的这句,就是来自于海瑞的奏疏,反腐抓贪不是朝堂永安之术,而是万民想要实现公平正义的公心所在。
明公是权力的主人,而不是权力的奴隶,一旦开始贪腐,被贪腐异化,就会逐渐变成权力的奴隶,而失了所有的方寸,最终和杨博、范应期一样,明知道是错,还要继续去做。
海瑞继续说道:“这第三件事,便是素衣御史了,陛下,这反腐抓贪,终究是要人去做的。”
“这遴选素衣御史,关键其实就在一个忠字,最起码他要忠于自己的本心,才能算是骨鲠正臣,才能做这素衣御史。”
衣钵传人、国朝制度、制度推行,这就是海瑞最心心念念的三件事了。
“海总宪自己的事儿呢?”张居正看着不断飘落的树叶,询问着海瑞,都是国事,没有他自己的私事。
海瑞笑着说道:“陛下待臣恩重如山,私门无虞,不再求,其实这清勤园,臣也不想要的,但陛下说,要是臣不要,世人还以为国朝亏待了臣,只能拿了。”
这清勤园,还真的是朱翊钧硬塞到海瑞手里的,他清廉家无余财,这身后没点财产继承,那身边就真没人了,逢年过节,除了官祭,连个祭祀的人都没有。
“陛下啊。”海瑞看着皇帝,轻轻叫了一声。
“朕在这里。”朱翊钧赶忙回答道。
“臣以前胆大包天,骂了世宗皇帝,世宗皇帝大度,说:‘他要做比干,朕不要做商纣王’,饶了臣一命,大行之前,世宗皇帝说要把臣这把神剑,留给后人去用。”
“臣惭愧,不知变通为何物,今日今时回头看,臣勉强对得起世宗皇帝的期许了。”海瑞颇为感慨,他不知道世宗皇帝是怎么压住了内心的怒气,才留了他一命,但让他重来一次,他还是要抬棺上奏。
天下是朱家天下,你朱家皇帝不爱江山,谁还爱他。
朱翊钧笑着说道:“做得好让夸,做的不好,还不让说了吗?”
海瑞看着皇帝,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容,至此,此生无憾。
陛下和世宗不同,陛下不会懈怠,也不会斗败了像个鹌鹑一样躲在宫里,当今陛下有点像成祖文皇帝,像个战士,永远在战斗,只能战死的战士!
只不过陛下的战场不在漠北草原,而是在朝堂之上。
朱翊钧和海瑞在树下聊了很久,直到海瑞露出了疲态,朱翊钧才将海瑞推回了屋内,等大医官看过之后,朱翊钧才乘车离开。
万历十六年八月初二,噩耗传来,海瑞在清勤园病逝,享年七十四岁。
朱翊钧下旨辍朝三日以纪念,以道德博闻曰文,虑国忘家曰忠,给谥号文忠,彰其行表其功。
“陛下,陛下,宁远侯把一儒生,打死在了明照坊宝福巷!生生打了六拳,一脚踹在了脾胃上,这儒生送到解刳院就已经死了!”一个小黄门急匆匆的跑进了御书房里,跑的太急了,直接摔在了地上,不是表演,是真的着急。
天大的事儿。
李成梁揍贱儒是很有分寸的,他杀了这么多年的人,对于什么力度造成什么伤害了熟于心,最后这一脚根本就是奔着要人命去的。
“宁远侯为何要杀人?”朱翊钧眉头紧锁,这李成梁做事很有分寸,怎么会如此鲁莽。
小黄门爬了起来从袖子里拿出了杂报交给了冯保说道:“这儒生在海总宪离世后,公然在杂报上登文,污蔑海总宪,标题就是《海瑞之太过》,其一,刚太过;其二,直太过;其三,律人太过,此三大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