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确定之后,过年前,基本没什么别的大事了。”朱翊钧满是笑意的说道:“散朝的时候,先生让吏部把百事大吉盒发下去吧,月初的时候,宫里有喜,冉淑妃生下一子,取名朱常济。”
五皇子的出生,让通和宫里喜气洋洋,万历十四年四月周德妃有喜,没想到两个月后周德妃流产,万历十五年正月李安妃不足月产子,只有三斤的孩子,出生三天后夭折。
这让宫内上上下下所有人都胆战心惊,甚至连李太后都开始诚心礼佛,每一月都会打扫一遍佛塔,直到今年冉淑妃十二月生了个大胖小子,七斤三两,一看就十分的壮实,才让宫里宫外一扫阴霾,这精心照顾了数日,发现这孩子能吃能喝,身体倍棒,才开始下发百事大吉盒。
(万历皇嗣表)
“臣等为陛下贺,为大明贺。”所有大臣听闻如此好消息,立刻站了起来俯首恭贺陛下,大明皇嗣越多,对大明国朝稳定越有利。
其实这段时间皇帝一直没有子嗣诞生,让大明朝廷上下有一些些的疑虑,四个皇子真的不多,世宗八个就活了一个先帝,张居正完整的经历过嘉靖末年、隆庆年间皇帝少嗣带来的朝堂风波。
哪怕是十三龙夺嫡的戏码,也要比旁支入大宗要强得多,武宗无子,折腾出了太多太多的幺蛾子。
五皇子诞生,也让群臣们长松了口气,有比没有要强得多,若是皇帝无后,为你皇帝拼命,谁来保证身后事和身后名呢?
“陛下,要不再纳两个妃嫔?李太后已经下旨很多次了。”大宗伯沈鲤站了出来俯首说道。
“不了,等大军凯旋之后吧,将士征战在外,朕在后面纳妃嫔,让将士们知道了还以为,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朱翊钧摆了摆手,仍然不准此事,大明的老传统了。
其实大明将士不会这么说,给够了军饷和赏银,谁管你皇帝纳了几个妃嫔?
“臣遵旨。”沈鲤有些无奈,纳妃嫔这事,最大的阻力,其实是陛下和皇后琴瑟和鸣、两情相悦,感情极好,这给纳妃嫔造成了巨大的阻力,皇帝没那个心思。
“陛下,近日,《逍遥逸闻》又发了一篇文章,名叫《士农工商新解》。”张居正拿出了一本杂报,呈送了御前。
黄公子是《逍遥逸闻》的大股东,这里面每一篇文章,都是陛下亲自审过的,但陛下要扮演黄公子,张居正就不能点破,该配合演戏的时候,不能视而不见。
看热闹,这算是黄公子少数不多的兴趣了。
朱翊钧翻动着杂报,也让大臣们看了看才开口说道:“李贽的确无愧于他狂夫的称号。”
张居正不敢说的话,李贽敢说,张居正在编纂《阶级论》的时候,把皇帝单独拿了出来,作为一个单独的阶级,他认为这样是合理的。
但朱翊钧认为这样是不合理的,因为皇帝是世袭官阶级,并没有朕与凡殊的特殊和超脱。
大明的皇帝也要跟朝臣们斗,而且有的时候撕扯起来,也非常的难看,从洪武年间的李善长,到嘉靖年间的大礼议,本质上都是皇权和臣权之间的斗争。
皇帝的至高无上,只是理论上的。
但张居正不能这么说,他之前摄政,把皇帝归到世袭官阶级,很容易让人以为张居正的思想出了问题,想要取而代之,无论别人怎么划分,在张居正这里,皇帝都是独一档的。
但李贽在《士农工商新解》中,就非常大胆的将皇帝编到了士这个集体之中。
士,从古至今的定义都没有改变过,那就是统治阶级,可以细分为皇帝、世袭官、官选官、士大夫等阶级,这些人虽然身份变来变去,但从古至今都掌控着权力,掌握着天下万民的命运,王朝的兴衰和他们息息相关;
农,在之前的解释里,代表着农夫,但在李贽的新解之中,将农定性为了田土、生产资料。
李贽认为,农这个集体,自世家政治破产之后,也就是宋朝开始,就专指地主而不是农夫,拥有土地的才是农,没有土地的是佃、是氓、是流,根本不是农。
当大明从小农经济向商品经济蜕变时,田土的定义,扩张到了广义上的生产资料和生产工具。
农是田土、是工坊、是矿山、是经营性的城镇房产,是可以漂洋过海的海船、是生产体系中必备的生产资料。
拥有生产资料,才配称农。
工,手工技术人员的工匠,这个定义,随着商品经济的形成,工匠这个定义便开始变得狭隘,不再能解释社会现象了。
掌握某种技术的人,都可以称之为工,那些被关进东交民巷监狱的会计,这类专业技术人才,皇家格物院里的格物博士们,也是工,农学博士也是工。
熟练工匠也是工,非熟练工匠不是工,而是氓、是流,哪里有活儿就去哪里。
商,从古至今都是个贬义词,到了商品经济年代里,商依旧是一个贬义词,商从古至今的定义,都是不事生产,专门买低卖高赚取差价的人,而不是富商巨贾。
富商巨贾掌握了大量的生产资料,压根就不是商人,而是和乡贤缙绅一样的农。
商人就是逞口舌之利倒买倒卖,囤货居奇,甚至要囤粮盐这类明令禁止的商品,这类才是商。
“他这篇文章,将士农工商扩展到了商品经济的范围,其实这个排列,从来没有变过,那些没有生产资料,不熟练的工匠,靠力气干活的佃、氓、流、工,并不在这士农工商之列。”朱翊钧看大臣们看完了杂报,颇为感慨的说道。
倒买倒卖,囤货居奇,也是需要成本的,你最起码要有银子,你没银子,连倒买倒卖都没本钱。
熟练工匠和不熟练工匠天差地别,熟练工匠依靠自己丰富的经验,能够获得比较体面的生活,而不熟练工匠应该叫做力役,工匠实在是太有迷惑性了。
只出力气的穷民苦力,恐怕出一辈子的力气,到最后都无法累积足够的经验,成为熟练工匠。
“陛下,要不查封掉吧,这大过年的,给人添堵。”张居正面色无奈的说道。
李贽讲的很对,他解释了商品经济下,新的士农工商,而且解释的非常合理,但无论是旧的,还是新的,似乎都没有佃、流、氓、力役这些穷民苦力的位置。
这是何其的讽刺。
“都已经刊发了,就随缘吧。”朱翊钧没有想要封禁的打算。
第857章 送到内帑的金花银,该涨一涨了
新旧士农工商,都没有佃、流、氓、力这些穷民苦力的位置,小农经济之下,他们在强人身依附生产关系下为奴为婢;在商品经济之下,他们都是大规模自由雇佣关系之下的劳役。
大明专门有个词来形容这类人,草芥。
李贽在综合了矛盾说、生产图说、阶级论等思潮之后,非常绝望。
根据阶级论的第三卷斗争卷,理论上,这些奴婢、这些劳役、这些草芥们,他们永永远远无法获得足够的尊重,因为经济地位决定了政治站位。
根据生产图说的解释:个人的学识、过往的经验积累也是个人的固定资产,因为这些资产可以使人长期获得利益,可以让劳动赋予更多的价值,可以让人获得足够的经济地位,进而获得政治地位。
让人绝望的是:草芥们无法获得足够的经济基础,他们根本没有资财更没有时间,通过学习去积累学识经验、积累生产经验、去了解社会运行的规律、甚至无法分辨流言,无法完成自身积累,去跨越自己所在的阶级,自然无法完成阶级跃迁,无法获得政治站位。
叫魂术肆虐上海县,上海知县姚光启很清楚这是骗人的把戏,他用尽了心机,最终混了个‘大功德士’的美名,一些个百姓坚定的认为姚光启会法术,破了叫魂术还了松江府安宁。
哪怕姚光启自己去纠正,最终还是没有改变这种共识。
哪怕是少数人,通过自己的聪明才智勤劳刻苦,完成了阶级跃迁,很快这一小撮人,会对自己所在的阶级产生认同。
斗争卷讲:阶级认同大于族群认同,即阶级认同是最大认同。
这些完成了阶级蜕变的人,就会立刻认同新的阶级,不会为穷民苦力的利益奔走,历史上这种事情,实在是太多太多。
哪怕是王朝更替,生产资料在最纯粹的暴力之下,完成了重新分配,这些穷民苦力短暂的活得像个人,但很快就会因为兼并,再次从人,向下滑落为草芥。
这样的循环,一次又一次的出现在历史之中。
李贽和林辅成,都是自由派,他们追求的自由是有限的,限定在大明人的范围内,他们希望每个大明人获得有限的自由,而不是无责任的自由。
但对新士农工商定义之后,李贽有些绝望,因为哪怕是在理论上,很难实现自由。
“丁亥学制,势在必行。”朱翊钧看了半天杂报,他也没什么好的解题办法,只有普及教育,让所有人读书明理,让所有人都可以积累足够的学识经验,别无他法。
朱翊钧提出了万历维新的五间大瓦房,丁亥学制的全面普及教育、培养足够多的专业医生和不是那么专业的乡野卫生员的医疗、交通便利出行成本降低的自由流徙、商品经济的自由雇佣生产关系、每个人都能吃饱饭。
这五点目标,用一百年、两百年去实现,这就是朱翊钧给出的答案。
诚然,这个答案并不完美,也无法带来真正的公平公正,也无法自由的活着,但起码让人在有限的自由里活着。
朱翊钧想了想说道:“这是一种分配方式。”
万历十六年的最后一次廷议结束了,大明皇帝反而更加忙碌了起来。
二十六日,大明皇帝在皇极门见了外官、耆老、百姓,廊庙陈民念,丹墀问政典,丹墀问政已经成为了惯例;
二十七日,皇帝前往了大兴南海子慰问了墩台远侯、海防巡检的家眷,下午前往了永定毛呢官厂和西山煤局;
二十八日,皇帝前往了北土城,十王府见了宗亲,皇家格物学院见了博士、学正,下午操阅军马;
二十九日上午,皇帝和皇后前往了养济院,看望了鳏寡孤独。
当今大明皇帝,是大明有史以来最活跃的皇帝陛下。
万历十七年的新年准时来到,四处都是喜气洋洋,大年三十傍晚时分,大明皇帝在通和宫接见了贺岁的文武百官,皇后在后苑接见了命妇。
除夕夜,火夫们在谯楼里用望远镜观察着全城,一旦哪里失火,火夫就会集体出动去灭火,即便是顺天府丞王希元规定了集中燃放烟花爆竹的区域,但依旧有些人不遵守这些规矩,在城中放烟花。
这根本不是放烟花而是在放火!
“一年又一年。”朱翊钧打了个懒腰,看着朱常治笑着说道:“是不是特别无聊?”
朱常治性格很好,他很有耐心,但毕竟还是个孩子,这种枯燥的仪礼,总是能最快的消磨掉孩子不多的耐心。
“确实有点无聊。”朱常治看大臣们都走了,低声回答道。
朱翊钧一乐,笑着说道:“咱也这么觉得,确实非常的无聊。”
“但朕要是不让大臣们拜年,大臣们又要上奏,喋喋不休,说什么元辅拦着,不让臣子们见皇帝了,是要谋朝篡位了,朕不让大臣们见你,他们就会说朱常治失宠了,如此云云。”
“大臣都是常有理,比孩子还常有理。”朱常治露出一个我很懂事的神情,他很少哭闹,他觉得他比大臣们表现要好,大臣什么都能占到理去!
“所以,无聊也得做,有这个功夫,咱能看多少本奏疏啊,丹墀问政那一千本,咱才看了四百本,初六就得下发内阁。”朱翊钧笑了起来。
王皇后把皇长子培养的很好,对外彬彬有礼,但私底下,也是个十分活泼的孩子,会表达自己真实的想法,至少不是胆怯的,忐忑不安的说些吉祥话。
当然,王皇后揍朱常治的时候,朱翊钧都要暂避锋芒。
“报!”一个缇骑快速的跑进了通和宫内,举着手中的加急塘报大声的说道:“前线急报!戚帅领京营在长门城,全歼毛利辉元本部一万八千人!”
“呈上来。”朱翊钧立刻站了起来,走到了堪舆图前,对着地图,一点点的看着塘报上的内容。
丰臣秀吉割让了出云、石见、长门三国北方城池给大明,期许大明帮忙封禁极乐教,大明应允,丰臣秀吉割地的时候,一点都不心疼,这三个令制国的多个城池,全都是毛利辉元的。
毛利辉元在朝鲜战场上保存了太多的实力,如果不是大明军就在他的地盘上,这个时候,毛利辉元早就开始提刀上洛,和丰臣秀吉争一争关白之位了。
毛利辉元有点不服气,要趁着过年前的寒冬,打戚继光一个措手不及,收复一些失地。
他就计划趁着戚继光不在,进攻长门城,夺回长门,这样一来,大明在倭国的实际控制,就失去了最大的支点。
大明在倭国本土的统治,完全依托长门城这个支点,因为一切的海运都要从釜山港到长门城,再转运到别的地方,一旦长门城被毛利辉元夺回,大明攻下的城池,一个都守不住。
毛利辉元之所以要铤而走险,也不是疯了,现在不作为,就是等死,真的让大明经营几年,扎下根儿来,他就再也无法夺回石见银山了。
石见银山是整个倭国最大的银山,世界上仅次于富饶银矿的银山,这就是毛利辉元的钱袋子,没了钱袋子,他就彻底没有提刀上洛的可能了。
他想的很好,奇袭长门城,收复所有失地,反攻对马岛,斩断大明直接武力干涉倭国本土情况的能力。
毛利辉元的情报被送到了石见银山,戚继光正在石见银山建立营堡,为陛下巡视陛下的矿山,听闻之后,秘密返回了长门城,开始制定埋伏计划。
毛利辉元全以为自己打的是没有主将、防备空虚的长门城,结果被戚继光抓了个正着,毛利辉元本部兵马一万八千人,或死或俘,只有不到两千人脱离了战场。
“好好好,重重有赏。”朱翊钧笑的阳光灿烂。
这一战,彻底斩断了倭人收复失地的野望,之后毛利辉元就真的没有能力反攻了,他在朝鲜战场保存的实力,全都填进去了。
“这毛利辉元有病吧,还想以慰问的由头,给大明军下毒?阴谋诡计都玩不明白。”朱翊钧将塘报递给了冯保下章内阁,有点幸灾乐祸的说道。
毛利辉元想要给大明军下毒,慰问用的是倭女,下毒的方式则是用酒。
人无法想象没有见过的事情,毛利辉元以为大明军跟他们倭寇一个德行,觉得此计必成,就准备了一千名倭女,带着毒酒,来到了大明军营。
毛利辉元收到了计谋得逞的信号,就开始进兵,全然不知这个计谋得逞的信号,是李如松传出去的,毛利辉元带着人冲了上去,然后,就被戚继光给包了饺子。
仍然是训练有序的线列阵,密集的火铳,让毛利辉元冲锋的路上,人仰马翻,很快士气变得低迷,督战的武士开始逃跑的时候,大溃败就开始了。
“大规模战争中整建制全歼对手,是一件非常非常困难的事儿,每一次发生,都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巧合。”朱翊钧对这次的胜利非常满意。
戚继光并不是为了贺岁献礼,才专门整了这么一出,就是单纯的军事行动,捷报送到正好过年了而已,这也是巧合的一部分。
这次还有个巧合,是仗打到一半,突然开始下雪,而且是鹅毛大雪,快速降温,导致地面湿滑泥泞,倭国根本无法脱离战场,给戚继光耀眼的军功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这一仗,彻底打掉了倭人的胆气,大明京营终于可以顺利凯旋了,辽东军七万余众,会有四万人,在总兵祖承训的带领下,驻守倭国。
“朕记得当初,戚帅埋伏董狐狸,就是这么做的,吃掉了董狐狸的兵马,他的侄子都被戚帅给俘了。”朱翊钧说起了当初的旧事。
冯保也有几分感慨的说道:“陛下圣明,那时候,戚帅进京领赏,陛下直接册封了戚帅为迁安伯,让元辅都非常意外,杨博趁机发难,元辅灵活应对,以诛心之辩,把杨博给堵回去了。”
“都已经十六年过去了。”朱翊钧看着大明天下堪舆图,这堪舆图,就是大明振武十六年,给天下万民的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