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朱批了三娘子的奏疏,写了数百字,回答了一些三娘子十分关切的问题,三娘子奏疏不仅仅是皇帝的恩情还不完,还询问羽绒的生产制造。
经济羁縻的绳索,越是千丝万缕的勾连在一起,大明和草原才能彻底和解,密不可分。
大明仍然不能解决批量生产的问题,羽毛和绒毛的分离实在是困难,产绒量实在是有些低迷,而且杂质很多,羽毛和绒毛混合,简单缝制的衣被,味道非常难闻,而且出羽毛的问题非常严重。
永定毛呢厂的织娘们集思广益,发明了几种,纵横交错的绗缝技法和螺旋技法,解决了部分问题,但羽、绒分离还是一个难关。
这个问题正在得到解决,格物院博士为了这件事头疼了好久,黄子复有一次到农学院见到了大司农徐贞明,徐贞明提出了一个解决思路,那就是农户家里的谷风车。
谷风车在旋转的时候,产生很高的风压,打开风门就可以把杂草、秕谷等物吹出去,粮食从出口滑出。
黄子复看到了希望,第一架铁木提绒车已经有了原型,格物院博士们还在加班加点的进行机械设计,对进毛门、风鼓、毛刷和板门加以改进,力争在年底之前,让第一台可用的提绒车量产。
如果能将羽、绒分离,就能摆脱手工生产的效率过低,由全手工到半机械,再到全机械,一旦提绒车大规模量产,羽绒产业就会欣欣向荣。
而第一批五百只的渡渡鸟种鸟,已经准备送往绥远,渡渡鸟不会飞,它有点胖,翅膀退化,人不养它,它自己就要灭绝了。
渡渡鸟是先天家禽圣体。
经过培育、食物充足、环境适宜的情况下,渡渡鸟一年可以产蛋80枚,有高繁殖能力,生长速度快、饲料转化比例高、能消化多种食物不挑食、温顺容易管理等等优点,羽、绒产量和大鹅不相上下。
“这极乐教徒总是能整出一点让人出人意料的东西,来恶心人。”朱翊钧看完了一篇来自长崎的奏疏,一脸的嫌弃。
极乐教构建出一个十分可怕的故事,叫做《慕光夫人》,歌颂的是爱情,是完全虚构。
大明驻大阪湾守备千户所的一名军兵,叫郑宏,人高马大,英俊潇洒,长期驻扎在京都,和京都著名艺妓慕光夫人,相识相恋。
这个叫郑宏的军兵,对这场婚姻并不认真,只是为了玩乐。
而慕光夫人却深深的爱上了郑宏,两个人在京都的小屋里,度过了短暂而甜蜜的时光。
三年后,郑宏任期满,离开了京都回到了浙江,再也没有联系过慕光夫人。
而慕光夫人依旧忠贞的苦苦等待着郑宏的到来,并且将他们的孩子抚养起来。
慕光夫人坚持等待着,她期盼着郑宏会回到京都来再续前缘,拒绝了许多的人的追求。
慕光夫人最终没有等到郑宏,而是等到了一封信,由大阪湾守备千户所转交给她,内容是郑宏已经结婚,并且要带走孩子。
慕光夫人在极度震惊和绝望之中,将孩子交给了大阪湾守备千户,并且用郑宏留下给她自保的火铳。自杀在了他们的小屋之中,留下了遗书:
飞蛾善拂灯,一名火花,一名慕光,死亡比无耻更高。
这个故事流传甚广,搞得大阪湾守备千户所进行了自查,这是严重违背军例的,当然要自查,自查发现,千户所发现没有一个叫郑宏的人。
很快,自查就扩展到了整个长崎总督府,长崎总督府牙兵里,没有一个叫郑宏的军兵,连相似发音的都没有。
大明军兵多穷苦出身,名字起的都是那种赵老七、陈大壮、刘鼻、张眉、狗剩这类的名字,入伍之后改的名字,都是三个字为主,毕竟要尽量避免重名。
最终,长崎总督府找到了这个郑宏,此人乃是浙江海商,当宁波府衙找到郑宏核实情况的时候,郑宏一脸迷茫,他根本不知道慕光夫人,想了很久之后,才记起来,曾经到倭国做生意的时候,和这个慕光夫人有过一面之缘,甚至没有露水情缘。
这个故事之所以影响如此广泛,甚至惊动了长崎总督府,并且送到了皇帝的面前,完全是因为它完全不符合大明人做事的风格,都有孩子了,哪怕带回去做个妾室,也不可能这么不负责任,一走了之。
最重要的是,大明军正在向倭国的矿区驻军,不仅仅是石见银山,如果大明军在倭国驻军,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不负责任到了这种地步,大明军还如何履行职能,保护陛下的矿区呢?
所以要进行全面的核实,最终证伪。
“陛下,这个故事,完美符合万宗伯的蛮夷常胜说。”冯保看了半天,由衷的说道。
朱翊钧眉头紧蹙的说道:“额,这慕光夫人人都死了,极乐教徒怎么赢?它就是歌颂爱情,这慕光夫人,也没有得到爱情,连命都丢了。”
冯保点在了故事的结尾,说道:“陛下,极乐教徒的彼岸,就在大明,而非神国,慕光夫人虽然死了,但是她的孩子成为了大明人,此一胜!”
朱翊钧完全无法理解摇头说道:“胜个屁!没娘的孩儿,谁来管?那不是人人欺负吗?生不如死,赢在哪儿?”
冯保赶忙说道:“陛下,臣不是这个意思,这个第一胜,就赢在慕光夫人的孩子,替她抵达了彼岸,也算是到达了。”
陛下这种大丈夫,确实很难理解这种堪称怪诞的教徒逻辑。
王谦问张居正,人最怕的是什么,张居正立刻马上回答说:壮志难酬,这是张居正的真实想法,而陛下就是这样的大丈夫,冯保从不怀疑,陛下为了万历维新的成功,连命都舍得。
合一众在西山宜城侯府袭杀张居正,皇帝披坚执锐,手刃凶徒七人,因为那时候,万历维新的核心还是张居正,那时候张居正死了,羽翼尚未丰满的陛下,根本撑不起来万历维新。
大明修的是基于现实的大乘赢学,蛮夷修的是基于虚妄叙事的小乘赢学,大明皇帝能理解才奇怪。
“荒诞。”朱翊钧嘴角抽动了下,连连摇头,逻辑上说得通,但他根本理解不了,孩子连娘都没了,还是个串儿,就是真的进了大明,也是生不如死的下场。
冯保继续说道:“陛下,慕光夫人是一个卑贱的倭人,但她的孩子,是个高贵的大明人,这就是身份上的飞跃,这个故事里,慕光夫人拒绝了那么多的追求者,不乏倭国公卿和大名,慕光夫人能拒绝,就因为她有一个守备千户所的孩子。”
“慕光夫人实现了身份的飞跃,她甚至可以无视公卿和大名,为郑宏坚守终身。”
“这给极乐教徒提供了一种身份飞跃的道路,为极乐教徒的第二胜,能给教徒切实可行通往彼岸的路径,这种教派的蛊惑性,可窥一斑。”
佛、回回、天主、新教都提供不了活着的时候,通往彼岸的路,但极乐教找到了!
朱翊钧又看了一遍故事的全文,发现冯保说这个第二胜,是真的,比如在平壤,一些获得大明身份的顽童,让没有获得大明身份的孩子下跪。
“这么一个故事,还能两胜?”朱翊钧叹为观止,对蛮夷常胜说有了新的理解,这玩意儿,确实难缠,这都能赢。
冯保也是十分感慨的说道:“陛下,这其中还有第三胜,正是这最后一句,飞蛾善拂灯,慕光夫人的自杀,就是整个故事最大的升华,她殉道了。”
朱翊钧大感惊奇的问道:“什么道?被人当傻子一样的玩弄,替别人养了孩子,然后最后落得个自杀的下场,连孩子都不知道能不能好好活下去,这是什么道?畜生道吗?”
“爱情。”冯保十分确信的说道:“极乐教是十分诡异的,教徒要对父母、亲朋、好友一切一切的关系进行完全的割舍,可人活着,总不能什么感情都不存在吧,所以就会将爱情崇高。”
“这就是第三胜,爱情变成可以舍弃其余一切情感的至高存在,并将其合理化后,为爱情一道殉道,以生命为代价的献祭,去追求爱情,才显得如此的悲壮,才值得如此的歌颂。”
朱翊钧回忆起了两篇文章,汉代的《孔雀东南飞》和东晋的《梁祝》,这两个故事也是关于爱情,也都是殉情,可这两篇的故事是极为合理的。
孔雀东南飞里的焦仲卿、刘兰芝被迫分离,约定黄泉相见,双双自杀,彼此并未辜负;
梁山伯与祝英台,梁山伯求娶不得忧郁病逝,祝英台投入墓室,化为了彩蝶。
歌颂爱情当然没问题,你爱我、我爱你,这才是爱情。因为种种阻力,不能在一起,死也要在一起,这是殉情。
慕光夫人这个故事里,朱翊钧完全没看到这个郑宏有爱这个名词,他只看到了动词。
“难以理解。”朱翊钧思考片刻,最终选择了妥协,理解不了就不理解了。
冯保啧啧称奇的说道:“这三胜,才是极乐教徒对这个故事如此传唱的缘故,而且陛下,这个故事可能会换着花样的传唱下去。”
冯保之所以可以理解,是因为他没有世俗的欲望,他可以以旁观者的心态去看这个问题,再结合所学,立刻察觉到了这个故事如此广为流传的原因。
而且只要大明还在不断的开拓,类似的丑陋故事,会换着花样,时不时冒出来,恶心下大明。
“下章长崎总督府,严格设限,禁止一切极乐教徒流出倭国,这玩意儿,太邪性了,比织田信长收到的朝鲜战报还邪门。”朱翊钧选择了严厉打击。
长崎总督府有一个问题本,每一个倭人都会被询问问题,就是条件概率的应用,二十个看似毫无关联的问题,就能把极乐教徒筛选出来。
防止极乐教外溢,就是长崎总督府的职责之一。
大明在积极筹备大明军凯旋礼仪,朱翊钧要在三月初三,前往天津州塘沽港,亲自迎接大军凯旋,天子亲自迎接,是符合大明传统礼法的,而且是礼部尚书牵头请皇帝前往。
五礼军礼之中的降阶郊劳。
天子命将领率兵出征,要推下车轮是出征礼,而大将凯旋,皇帝亲率百官出城至郊外迎接,以示慰劳,叫做降阶郊劳,要筑郊劳台,以示恩荣。
皇帝亲自率领百官出迎是很重要的战争,一般情况是君使卿劳之,就是皇帝派个官员前往迎接。
如果打了败仗回来,叫做师不功、军有忧,皇帝也要着丧服丧冠,悼念死去军兵慰问伤员(吊死问伤)。
入朝抗倭、东征九胜,毫无疑问是大明国朝的大事,符合请皇帝亲自出迎的规格。
这件事重要性,甚至压住了二月要进行的科举。
第862章 穿丝绸高雅,穿麻衣卑贱
冯保可以理解极乐教徒,因为他恨。
他恨自己的父母,生了他却不养他,很小的时候就把他卖到了宫里,在他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就成了宦官。
他恨自己的父母,恨自己的亲朋在家里最困难的时候,没有施加援手,所以他即便是得了势,也没有去寻过家人。
有一次,有人托人送了封书信入宫,让他给堂侄在衙门里安排个闲差,他从来没联系过的亲朋。
冯保愤怒的将书信撕得粉碎,并且把传信的一条线上的人,全都打了四十大板,理由是内外勾结,而且还把收了银子办事的人逐出了宫外。
那只是理由,他恨自己的家人。
后来,他就不恨了,因为陛下得知这件事后,派人去调查了下冯保的家人,发现冯保的父母、兄长、小妹或者病死,或者饿死,冯保入宫,是父母把家里仅剩的银子,都给了介绍人,才换到了冯保入宫的机会。
那年大饥荒,还爆发了瘟疫,家里就活下来冯保这么一个。
宫里买小宦官的银子,也都被介绍人给拿走了。
冯保恨自己的同僚,小黄门、宦官、太监,他全都恨,在他很小的时候,住在廊下家,就被欺负,被人骂、被人打、不让他吃饭、不让他喝水、倒吊着惩戒他,各种各样的方式,羞辱他。
他恨这些同为宦官的同僚,大家都是苦命人,为何要彼此欺负!
后来,他也不恨了,因为当初欺负他的人,他都报复了回去,他一步一步爬到了最高,爬到了老祖宗的位置,再也没人敢欺负他了,只有他欺负别人,谁敢欺负他?
他恨外廷的大臣,这些大臣总是把误国的罪名,扣在了宦官的头上,他们宦官能管的地盘,也就宫里那一亩三分地,怎么误国?手伸的再长,宫外的世界还是大臣们在管。
这些个大臣欺上瞒下、中饱私囊、结党营私,把这天下祸害成了这般模样,却都怪宦官。
后来,他也不恨了,因为他是司礼监太监,是内相,他读了太多的书,他见了太多的事儿,世道的败坏,不是皇帝、不是宦官、不是后宫妃嫔、也不是大臣,而是生产力、生产关系、生产资料的问题。
治强易为谋,弱乱难为计。
国朝在走下坡路的时候,无论做什么都很难成功,做的越多越错。
他曾经恨天恨地恨父母恨亲朋恨同僚恨大臣,恨这老天爷为何不开眼,让他如此的不幸,他愤世嫉俗、他心胸狭隘、他妒贤嫉能,就像这些极乐教徒一样,冯保完全可以理解这些教徒的想法,以及这些教徒,为何会对这个故事如此的追捧。
极乐教徒入教受洗之后,把一切能够切割的全都切割,像极了宦官这个群体。
冯保是可以共情极乐教徒的,他曾经也是那样的人,已经自己抛弃了自己拥有的一切,失去了一切的感情羁绊,如果没有任何的寄托,很快就会疯掉,所以极乐教徒会构建一个爱情崇高的叙事,进而陷入这种循环之中。
这些极乐教徒并不是寻找爱情,其实也不在乎爱情,他们只是关心自己罢了。
冯保可以走出来,是因为他读了很多很多书,他见了很多很多事儿,作为内相辅佐陛下处理天下诸务,他逐渐明白,世道的败坏,才是大多数人不幸和悲剧的根源,只有改变这个糟糕的世界,才能减少这些不幸和悲剧,而且他正在这么做。
但这些极乐教徒可能穷其一生,都走不出这种恨一切的逻辑陷阱。
因为极乐教徒既不读书,也不处事,总是将自己的认知,强行嵌套给全世界的每一个人,在极乐教徒的眼里,世间一切人都是可恨的,至于为什么可恨,因为我自己不幸,从来不会思考自己错了,而是世界错了。
贱儒都不这样,贱儒通常是睁着眼说瞎话,他们知道自己说的错的,做的是错的,也知道自己造成的恶劣危害,但就是不改,和这些被极乐教所蛊惑的教徒,是完全不同的。
丁亥学制,可以有力的阻止极乐教徒这种邪祟的泛滥,至少理论上是这样的。
初六突如其来的大雪,完全扰了京师百姓过年的心情,因为一旦大雪,数丈高的鳌山灯火就会取消,春节后的雪,来的急走得快,到了大年初九,雪已经完全融化,赶着春节的尾巴,鳌山被抬了出来,热闹了一番,这年才算是没白过。
申时行在正月十六这一天,上了一本奏疏,再次让整个京师议论纷纷。
因为申时行提出了一个令人有些不适的理论,基于华夷之辩,申时行提出了大明中心论的观点。
这和大明非常流行的谦恭文化,格格不入,谦恭是儒学的核心道德之一,但申时行这个大明中心论,实在是让人难以接受,士林议论纷纷,很快各种各样的声音,就传到了张居正的耳朵里。
张居正只好找来了申时行询问他究竟要做什么。
“瑶泉,天朝上国还不行,非要大明中心吗?你这个说辞,你也非常清楚,大明国朝因为傲慢,错过了一些机会,比如海洋,大明很大,如果傲慢卷土重来,恐怕不利于万历维新。”张居正对申时行表达了他的不满。
天朝上国已经足够傲慢了,申时行又来了个中心论。
“先生,天朝上国是地位,大明中心论是理论,我的意思不是大明现在是世界的中心,我们应该瞧不起任何人,而是大明要一直是世界的中心,永远如此。”申时行十分确信的说道。
“先生给万历维新开了个好头,而我要做的就是,将世界贸易、经济、金融、文化、技术、科教、军事等等中心,全都留在大明。”
“这才是我这本奏疏的目的,大明要成为世界的中心,才能永远做天朝上国。”
“松江府已经是实至名归的世界贸易中心,但是还不够,必须要让大明成为世界的绝对中心,无论从哪方面去讲。”
持续性世界中心论,要让大明永远伟大,才是申时行这本奏疏的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