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1034节

  但袁可立实在是没地方躲了,外地人入京赶考,要尽量避免惹祸,尤其是袁可立这种穷苦出身,无权无势,一旦犯禁被拿,考不中还好,考中了一定会有人拿这件事大做文章。

  袁可立和张居正第一次接触,他直观的感受到了张居正的霸道,根本不给你任何拒绝的机会,行事风格的确如同传闻那样,雷厉风行,除此之外,袁可立觉得,士林里的一切传闻,都是假的。

  因为袁可立看到了一个摆满文书、显得有些杂乱但颇为有序的书房,说明这间书房的主人,平日里确实非常的忙碌。

  袁可立求学的路上,见到过很多名儒干净整齐的书房,那些他求而不得的书,就那样摆在书架上落满了灰尘。

  一个勤勤恳恳的老人,为了大明兴衰鞠躬尽瘁,就是袁可立的第一感觉。

  朱翊钧回到了通和宫,处理了今天的奏疏已经月上柳梢头,他想到了在全楚会馆见到的年轻人,袁可立,一个被鞑清封禁了三百年的名字。

  袁可立是军户,世袭百户,卫所制度败坏后,这世袭百户已经名存实亡。

  出身军户的他,在天启二年,临危受命,开辟了辽南战场,和关宁军形成了钳形攻势,七战七捷,给努尔哈赤造成了天大的麻烦,甚至策反了努尔哈赤的女婿、手下大将刘兴祚,而这位刘兴祚最后也为大明战死沙场。

  可惜,到了天启崇祯年间,朝中东林、阉党争的你死我活,已然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哪怕是后金咄咄逼人,攻城略地,但朝中依旧无人在意,斗的你死我活,根本没人真心平定关外祸乱。

  后金不知道多少年才能打进京师,但面前的敌人,真的会要命。

  党锢从来如此,为了斗,其他全然顾不上了。

第864章 只有斗赢了才有大局!

  党争和党锢有所不同,都是斗争,但党争是彼此竞争,而党锢是为了斗而斗,全然没有任何的标准,直到完全把对方杀死,才算结束。

  严嵩和徐阶,高拱和张居正,张居正和王崇古,存在不同程度的党争,但至少还有块江山社稷、大局为重的遮羞布,无论斗的再凶,大家也没有搅的胡宗宪平倭,没了军需。

  哪怕是顶层撕裂严重,但平倭拒虏都要做,嘉靖中晚期、隆万时期的党争,是完全围绕着‘平倭拒虏’这一指标进行绩效式的竞争,比的是谁家的理念更强,谁家的执行力更强。

  但明末的党争,尤其是从万历国本案开始,一直到南明灭亡,这个期间的党争,全都是没有任何下限、没有任何标准、不论好坏和是非的党锢。

  党锢之祸,是灭国四兆之一,是组织系统性败坏的结果,不是原因。

  当一个组织已经呈现出党锢之祸的时候,这个组织已经彻底坏死了。

  当党争从竞争发展到党锢时,就是你死我活的斗争,大局为重?只有斗赢了才有大局!

  输家跟大局一点关系没有,处于斗争双方的人,哪里还管得了农民起事、边方告急、军国大事、江山社稷,搞死面前的人,抓住对方和他的爪牙往死里整,才是正事。

  毕竟建奴、农民军还远在辽东、陕西这些天边,而斗争的双方,敌人就在眼前。

  最明显的就是南明,如果把南明的历史通读一遍,就会由衷的产生对贱儒的偏见。

  南明,二十年的时间里,从半壁江山逃亡了缅甸。

  在南明最鼎盛的时期,南明朝廷甚至获得了农民军的支持,农民军都要支持大明击退建奴;一个在灭亡的时候,在沦陷区仍然有极为稳固的基本盘:心向王化的汉人;

  大明祖宗成法里有一杆驱除鞑虏、复我中华的大王旗,只要将这个旗竖起来,哪怕到了后世,仍然能作为粘合剂,凝聚人心、团结一切能团结的人。

  就是这样的背景下,短短二十年,南明从南京输到了缅甸,最后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之中。

  南明史里面的那些狗屁倒灶的事儿,几乎全都是由贱儒做出来的,这些贱儒为了争而争,没有好坏、没有对错、甚至没有绩效。

  朱翊钧作为张居正的嫡传门生,张居正教过他解决党锢的办法,那就是威权统治,必要的时候,甚至要一元专制,这就是解决党争的唯一办法。

  张居正思索过,是不是有什么制度可以避免党争?但他思索了几十年,最终得到的结论是,没有任何制度可以避免党争,哪怕是理论上。

  解决唯一办法,是实现威权统治,而解决党争、实现威权统治,一定要先问两个问题。

  第一个,贱儒这些虫豸们是如何获得权力的?

  只要将虫豸获得权力的途径关闭,或者缩小,就能有效遏制斗争的主体,虫豸们掌握权力;

  第二个,漫长的历史告诉所有人,党争会亡国,皇帝知道、文武大臣知道、万民知道,如果任由这帮虫豸祸国殃民,一定会亡国,但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人站出来剥夺他们的统治地位?将其罢免、褫夺功名、流放、抄家、夷三族、诛九族呢?

  第二个问题的答案,是政治担当,必要的时候,必须要做出抉择的时候,权衡下利弊、主张,不要犹豫,不要怕犯错、更不要想什么后果,选择一方,然后坚持到底。

  大明有着极其广袤的领土、有着极深的纵深、有着最勤劳的百姓,这都是政治冗余,只要作为最终的决策者,坚定的选择一方,哪怕是选错了,坚持下去,错的,也能执行成对的。

  这就是一以贯之。

  朱翊钧从来不缺少政治担当,什么春秋史断、什么历史功过评价,他又看不到,他从来不在意日后自己的坟头上到底有多高的垃圾,谁耽误了大明中兴,就终结谁的性命。

  犹犹豫豫,注定一事无成。

  在科举之前,朱翊钧抽空给墩台远侯、海防巡检加了个薪酬,按天计算,只要不在腹地、不在港口,在草原在海上,每一天的补助为一钱银,这年头大概只能买十斤猪肉、三十五斤米。

  如果一个墩台远侯、海防巡检,出勤四个月,补助为十二银,而一个墩台远侯、海防巡检最高出勤天数是六个月,不得超期出勤,一年最少有一半时间是在墩台和港口休息,一年最少有两个月的年假。

  但鲜卑平原探险队除外,鲜卑平原探险队是按次,一次一百银,朱翊钧从来没欠过这笔钱,甚至每年过年到大兴县南海子慰问墩台远侯家眷的时候,朱翊钧都要亲自询问家属,银子有没有按时送到。

  鲜卑平原仍然非常危险,这钱是卖命钱。

  墩台远侯和海防巡检,是大明最贵的兵种了,两支队伍满打满算才六千人编制,一年俸禄是二十五银,每年的过年银、开工银、封赏还有八银,一年能领俸禄三十三银,加上现在的出勤补助,普通远侯、巡检一年能领俸禄四十五银。

  服役三年可以到水师、京营做百户,遴选入北镇抚司缇骑。

  补助这笔钱完全出自内帑,元辅给皇帝涨工资,朱翊钧给墩台远侯和海防巡检涨工资。

  这事儿是大司马曾省吾上奏请命,以斥候最是辛苦为由,请求额外恩赏,以兹军兵效命,曾省吾的本意是国帑内帑平摊,朱翊钧直接全都放到了内帑,因为保护他的缇骑,大部分都是从这里面选出来的,保命钱,不方便交给外廷。

  冯保面色复杂的将一本奏疏放到了御案上,无奈的说道:“陛下,浙江道监察御史王国,弹劾曾省吾和臣,相倚为奸,送臣银三千两,图谋升官。”

  “你拿了没?”朱翊钧有些好奇的问道。

  冯保摇头说道:“陛下,臣只拿陛下的银子,皇庄的钱还不够臣贪吗?各地皇庄办差的宦官,每年孝敬都十六万银了,今年保不齐要十八万银了。”

  冯保从来没有掩饰过他的贪腐,皇庄的太监搞惜售,把皇庄里的物品,高价售卖,赚了钱,就要给冯保这个老祖宗分成,每年光是这个分成都十几万银了。

  “三千两想买个大司马做一做,这也太看得起臣了。”冯保看着这本奏疏,低声说道:“这王国,穷鬼一个,没见过银子。”

  买个大司马要多少银子?冯保没算过,但按着曾省吾平九丝的功劳,一个贼首三两银子去算,平九丝报斩、俘两万三千人,最起码也要六万多两银子,仅仅都掌蛮一战,就四千六百人了。

  三千两,真的买不到。

  朱翊钧看了半天奏疏,下章都察院调查一番,看看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曾省吾最近一直忙着调度转运前线粮草、火药等物,和这些御史压根没有来往,这无缘无故,这御史要是诬告,朱翊钧要把这个御史送到金池总督府了。

  第二天一大早,朱翊钧收到了陆光祖托小黄门回报,陆光祖查清楚了,还真不算诬告。

  曾省吾没送银子、冯保也没收银子,但三千两银子的事儿,的确是事实。

  “诸位爱卿免礼,这大司马没送银子、冯大伴也没收,怎么着三千银就是事实了?”朱翊钧主持廷议,先问了问情况。

  陆光祖赶忙出班,将一本奏疏递到了冯保的手里,俯首说道:“大司马有个学生,名叫曹大野,这曹大野送银子,生怕不收,就假借了大司马的名头,冯大裆的确没收,因为这笔银子,送到了冯大裆的堂侄手中,所以三千两确有其事。”

  “这曹大野送了银子,迟迟不见升转,就去寻冯大珰的堂侄,结果寻不到,喝多了,就和旁人说起了此事,一传十十传百,就传开了,传着传着就变了样,监察御史王国有不察之过。”

  “只是不察,并非诬告,无过。”朱翊钧立刻说道,御史言官干的就是捕风捉影,风闻言事,只要不是为了赶走中兴大臣编的诬告,那就没什么问题。

  谭伦咳嗽两声,言官争相弹劾,朱翊钧才会大力处置。

  朱翊钧看完了整本奏疏,都察院已经问询了曹大野,曹大野供认不讳,但是冯保的堂侄,这是内廷的事儿,都察院没有询问。

  朱翊钧将奏疏递给了冯保,让冯保好好看看这里面的情况。

  “臣有罪。”曾省吾无奈,出班甩了甩袖子跪在地上说道:“臣御下不严,恳请陛下责罚。”

  “臣罪该万死。”冯保看完奏疏面色铁青,也跪在了月台上。

  朱翊钧想了想说道:“免礼吧,冯大伴你带东厂番子、缇骑,去把你那个堂侄抓到诏狱去,问问情况,别是这曹大野胡说。”

  廷议进行了一个多时辰,主要是议定会试、殿试,等到廷议快结束的时候,冯保才面色铁青的回到了文华殿上,入门就跪,冯保十分不甘心的说道:“确有其事,臣那堂侄嗜赌如命,欠了赌坊的钱,无处拆借,就打着臣的名义,四处索贿,弄了三万多两银子。”

  “不止曹大野一人。”

  “臣罪该万死,恳请陛下念臣苦功,宽宥臣前往凤阳守陵。”

  冯保看了眼站在陛下身边的张宏,万般无奈,千小心万小心,结果栽在了这个堂侄的手里。

  “好嘛,还是个窝案。”朱翊钧一愣,万万没想到,给冯保这个堂侄冯宁送银子的居然有十多个人!

  冯保再磕了一个头说道:“还不止冯宁一个人,臣今天才知道,臣还有另外一个堂弟冯佑,他也收了两万一千银。”

  “冯大伴,你还有堂弟、堂侄吗?”朱翊钧十分惊讶的问道。

  冯保俯首帖耳的说道:“没了。”

  这是自家的亲戚,冯保说跟他没关系,那没人会信,这银子,有没有到冯保手里,没人知道,甚至之前传信的人,被打了四十杖,可能也是为了遮掩贪腐行径,才那般做。

  而且冯宁和冯佑两个堂侄、堂弟,在诏狱里,都说和冯保没有瓜葛,是他们自作主张。

  但冯宁和冯佑只要不要冯保咬出来,冯保自然可以运作一下,拖一段时间,等风头过了,把他们救出来。

  所以,冯保无论如何,是洗不干净罪责的,当年杨士奇如日中天,儿子行凶,杨士奇就得立刻走,因为他是儿子行凶杀人底气的根源。

  冯保这个案子也一样,无论冯宁、冯佑是不是把银子给了冯保,他们能贪银子,都是因为冯保是宫里的老祖宗,在陛下面前说的上话。

  除此之外,冯保当年趁着皇帝年纪小欺负过陛下立威,十七年行无差错,倒在了这些从不来往的亲戚上。

  他希望陛下看在过去的尽心尽力的苦劳上,给他个终老的机会。

  “大司马罚俸半年,各位明公,可得把自己门下看好了,行贿升不了官,升官之事,都在职官书屏下面的盒子里,每年年末开启底册填名,定升转之事。”朱翊钧指了指职官书屏的锁,里面是考成法的底册,钥匙在皇帝手里。

  考成法可是万历维新的开端,是一切新政的地基,不肃清吏治,还想变法,王安石和范仲淹就是下场。

  朱翊钧十分认真的数了两个指头,伸了出去对着大臣说道:“这些年,冯大伴在朕跟前伺候,一共说了两位臣子的好话,一位是谭伦谭司马,一位是王一鹗王侍郎,谭司马当年因为咳嗽被弹劾,冯大伴气不过,王一鹗被杨巍案牵连,冯大伴两次为王一鹗说了好话。”

  王一鹗满脸的错愕,他跟冯保没有任何来往,冯保居然为他说了两次好话。

  “冯大伴替你这堂侄和堂弟交还赃银,这冯佑、冯宁一家,都送往金池总督府,一应行贿官员,统统送往吕宋总督府,十年不得回到腹地。”朱翊钧做出了最后处置,他选择了宽宥。

  冯保明显愣了下,抖了下,再重重的磕了头,大声的说道:“臣谢陛下隆恩。”

  七万银子根本不是个事儿,再加七万银,他也能拿出来,他不太理解,一向杀伐果断的陛下,居然柔仁了起来。

  等冯保回到了月台之上,朱翊钧示意冯保宣布退朝。

  “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朝。”冯保一甩拂尘,宣布退朝,这么多年,这都是他的活儿,他忽然想起了万历元年,王景龙入宫刺王杀驾,他顶着磕坏的脑门出现在文华殿上的场景,已经十七年过去了。

  冯保很清楚,自己不是不可取代的。

  张宏勉强可以取代,李佑恭最合适,李佑恭作为皇帝的陪练,也是当初小黄门里的头儿,这些年可以用南征北战、不辞辛苦去形容,现在还在倭国长门城杀倭寇。

  而且李佑恭读书极好,能把司礼监一摊事儿撑起来。

  张宏这些年也无心外廷那些糟心事儿,一心一意伺候好陛下的饮食起居,跟外廷的大臣斗,张宏底气有点弱,现在他书读的挺多,但一些事儿他不敢拿主意,反倒是饮食起居习惯了,也无心老祖宗的位置了。

  二祖宗张宏,管着市舶司提举太监,他们这一脉也是吃的很饱。

  下了朝之后,冯保小心伺候着陛下上了小火车回通和宫,欲言又止,试了好几次,最终还是没问出来。

  “冯大伴为什么不直接杖杀了冯宁和冯佑呢?”朱翊钧想了想,先起了个头儿。

  冯保立刻说道:“他们俩儿是案犯,臣杖杀了他们,这不是落人口实吗?”

  朱翊钧又问道:“那为何冯大伴不等下了朝,到通和宫候着,私下里求情,非要上殿?”

  “大司徒并未纵容门下,而且陛下还在等着回禀。”冯保不知道皇帝为何这么问,选择了如实回答,这么多年,冯保早就看明白了,跟陛下说实话,好过说谎话。

  陛下最恨人骗他。

  朱翊钧笑了笑,看向了窗外,不再说话,冯保也是就是关己则乱,冷静下,稍微想一会儿,自然就想明白了。

  小火车鸣着汽笛,动次打次的抵达了通和宫。

  冯保忐忑不安的心落回了肚子里,才想明白了陛下为何宽宥。

  在出了事,有点慌乱的情况下,冯保没有把人打死,做成死无对证,也没有拖到廷议之后,这是不欺瞒,是忠诚,他入殿陈述了真相,把一切决策,交给了皇帝。

  但凡错一步,恐怕已经在前往凤阳的路上了,如果冯保选择瞒着皇帝,那就是欺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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