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皇帝内侍,能力是其次的,忠诚是首要的,有能力的大臣多了去了,文华殿上那么多臣工,哪个不是精明能干?哪个不是眼珠子一转就是一个主意?
皇帝身边不缺能臣,反倒是缺忠臣。
朱翊钧到了御书房换了身衣服前往北土城操阅军马,他对着冯保说道:“开元盛世,开元十七年,唐玄宗开始懈怠,四方进呈上奏文表,必先送呈高力士,然后大事进奉御前,小事高力士自行裁决。”
“为此,高力士在开元十七年、天宝元年、天宝七载,分别以江山社稷、祖宗托付和克终为由,一共劝谏了唐玄宗三次,说不能怠政,唐玄宗不听。”
“最后一次克终之难劝谏,终于惹恼了唐玄宗,唐玄宗不再倚重高力士,而是倚重袁思艺,设了个内侍省,内侍监,一个高力士,一个袁思艺。”
高力士是个贤宦,三次一次比一次骂的狠,第一次江山社稷、国事为重,还是公事,第二次祖宗托付,就已经是指着鼻子骂了,第三次克终之难,更是一点面子都没留,一次比一次狠,希望唐玄宗能清醒点。
但唐玄宗沉浸在万邦来贺、鲜花锦簇之中,最终大唐急转而下。
“你好好做事,不必想那么多,宫里的事儿,也轮不到外面大臣来管。”朱翊钧换好了衣服,坐上了小火车前往北大营。
“臣遵旨。”冯保再俯首,直到汽笛声响起,陛下离开,冯保才站直了身子,他脸色变了好几次,先是满脸愁容,而后是愤怒,两个倒霉亲戚,坑了他七万多银!
冯保也十分庆幸,在这次的风波中,命保下来了,位置也保下来了,这被坑了的七万银,慢慢赚回来就是。
二月九日,大明三年一次的会试开始了,袁可立背着书箱,准备进入考场,他忐忑不安的站在贡院之前,看着长队,思索着自己有没有少带东西,而后就自嘲的笑了笑。
张居正收了他四十斤的小米,不仅让他在家学堂补了下算学,还让全楚会馆准备好了应试的一切物品,和熊廷弼一模一样,是一起准备的。
游守礼带着四个人,站在熊廷弼、袁可立的背后,作为全楚会馆的大管家,游守礼亲自前来,就是怕有人陷害二人,要知道熊廷弼可是三箭定阴山的主儿,文武双全,在京师赫赫有名,多少人打着撞一下给熊廷弼书箱塞点东西,好让熊廷弼声名狼藉。
大明的会试,搜检极其严格,设有搜检怀挟官、带搜检军数十人,检查考生。
所有举人入院后,要解衣露立,搜检军二人上前查验,上穷发际、下至膝睡、裸腹赤趾,甚至连谷道都不会放过,但凡是夹带小抄进入考场,就会立刻革除功名,永不叙用。
“扬州府举人夏宗尧,怀挟入贡院,革除功名,以儆效尤!”一名搜检怀挟官,突然走上前去,站在贡院门前,大声的喊道。
搜检官侧了侧身子,两名搜检军架着一名衣衫不整的学子,就给扔出了贡院之外,但凡是会试作弊,这辈子就别想跟功名、仕途有任何关系了。
甚至成为举人收到的那些好处,还要全部吐出来。
所有的举人都是心有戚戚,每年都有不死心的举人,花费无数的白银,购买那些小道流传的会试题目,甚至有些干脆直接购买八股文,等待着入考场后誊抄。
夏宗尧就是这种心怀侥幸之人,甚至卖题的人,还会告诉他,搜检怀挟官已经被收买,决计不会有问题,安心大胆的进去考试就行。
“我没有夹带,是有人栽赃构陷!造诬恶言,丑诋学生!那不是我的东西!”夏宗尧面如死灰,坐在地上,连衣服都不整理,大声的争辩着。
“你到顺天府敲鼓鸣冤去。”搜检官根本不理会,他除了是搜检官,还是北镇抚司提刑指挥使,自万历二年起,他就做了搜检官,这么多年了,他抓了多少心怀侥幸之徒,人人都说不是自己的。
若是有冤情,就去顺天府衙门敲鼓,朝廷自然会有人查清楚其中真假。
袁可立和熊廷弼走进了贡院之内,在偏房把衣服脱干净。
搜检官认的熊廷弼,十岁起,就住在全楚会馆了,有人说这是张居正的私生子,搜检官觉得胡扯,熊廷弼的来历很清楚,而且长得一点都不像,熊廷弼虎背熊腰,像个武夫。
“赵指挥,好像有情况。”一个搜检官翻着书箱,敲了敲书箱的木板,面色一变。
熊廷弼面色一变,也不穿衣服,就走到了书箱旁,敲了敲,一拳就把木板给锤碎了,确实有问题,里面藏着九张纸,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字。
熊廷弼拿起了那几张纸,面露疑惑,而后穿好了衣服说道:“我自去顺天府报案。”
熊廷弼走出来的时候,看到了一样被赶出门的袁可立,带着几分歉意说道:“连累兄台了,这是冲着我来的,若是我一个人就罢了,陛下给我找好了武夫的路子,我上战场也能寻到出路,连累兄台不应该。”
“同去顺天府敲鼓?”袁可立看着自己的书箱询问道,他其实想说,自己也可以做个武夫,他很确信自己很有军事天赋,可以做个儒将。
“同去。”熊廷弼向着顺天府衙门去了。
顺天府丞杨俊民哪里敢怠慢,立刻马上就跑到了通和宫奏闻圣上其中详情。
熊廷弼和袁可立要作弊,还要靠夹带?侮辱人!
题目是陛下朱批的,陛下一口一个熊大,十分亲昵,告诉他们题目,弄个状元出来都是简简单单?
“陛下息怒,息怒,会试兹事体大,臣到是有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冯保看着陛下要换戎装去京营,吓得浑身冒冷汗,这要是让陛下出了门,京营就要入京了!
至于办法,冯保哪有办法?
“事已至此,你还有什么办法?无论如何,熊廷弼、袁可立都要误了这次的会试了,游守礼亲自检查了好几遍,还被掉了包,冲着先生去,就是冲着朕来的。”朱翊钧看着冯保眉头紧蹙的问道。
“臣真的有办法!陛下,他们就等着陛下动怒,这就是目的。”冯保十分大胆的伸出手,站在陛下面前说道:“陛下,所有人换衣服、换考篮,这样一来,就不存在所谓的夹带问题了,御制考篮衣物!”
“咦?”朱翊钧看着冯保,打量了半天,还真给冯保找到了办法。
冯保看着陛下放下了兜鍪,长松了口气,擦了擦额头的冷汗,他也是急中生智,嘴比脑子快,说完才意识到,自己真的出了个好主意。
如此一来,日后也不会有什么夹带的问题了,入贡院换衣服、拿朝廷发的考篮不就行了?!
“咦,这好像真的是个好办法,陛下,换装换考篮!”冯保意识到这个主意非常好,他自己都惊讶无比,自己难不成在狗斗上,真的有些天分?
“这样,试题也一起换了,日后,同考官、主考官出了题上奏,就不批复了,直接送到三经厂印刷后,装袋封存。”朱翊钧眼中寒光乍现,选择了更进一步。
冯保比较关注狗斗,而朱翊钧比较关注权力,他很贪财,因为他贪权,这次夺得是解经权。
这可不是他先坏的规矩,是有人非要为难熊廷弼和袁可立这两个张居正的门生,那就不能怪朱翊钧不客气了,打破数百年来的规矩了。
到了傍晚时分,皇帝突然严旨到贡院,任何人不得进出,所有人个人物品一律收缴,由内帑分发制式考篮、衣物,夏宗尧、熊廷弼和袁可立,也被送进了贡院之内。
很快,旧题作废的圣旨也下达到了贡院,皇帝要另外出题。
第865章 皇极门公审
朱翊钧也是一名读书人,会试要考什么,怎么考他一清二楚,贡院一阵折腾,终于在宵禁之前,完成了皇帝陛下的要求,换衣服、换考篮、换考题。
贡院没人敢公然抗旨,因为缇骑已经把贡院给围了。
夏宗尧被叫到了贡院重新入场的时候,人都有点懵,他真的是被陷害的,虽然历年夹带者少有是旁人陷害,但他真的不想夹带,有人把他的蜡烛换掉了。
考生要自带蜡烛入考场,而夏宗尧购买了蜡烛放在了书箱之后,就再没管过,他真的不知道何人何时调换了他的蜡烛,被扔出贡院的时候,他非常的愤怒。
可是要到衙门敲冤鼓,就需要真凭实据,他没有任何证据,甚至连猜测的方向都没有。
夏宗尧入考场的时候,才看到,现场有十多个人被叫了回来,都是今年被搜检官扔出贡院的学子,按旧制就该被革除功名了,但被叫了回来,显然是一起沾了熊廷弼的光。
所有人换了新衣服,私人物品写上了名字,都放在了贡院的偏房之内,离开后领取,考篮也换成了御制的考篮。
二月九日是入考场的时间,二月十日开考,分为了四场一共为十二日。
第一场为经义题,考四书五经,也就是八股文,这次是皇帝亲自出题,三经厂封闭印刷,直接送往了贡院,答卷的标头还印着注意事项。
“四书:域民不以封疆之界;五经:百姓昭明,协和万邦。”夏宗尧看到了第一场考试的内容,眉头紧蹙,作为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士子,他看到这两句有些迷茫。
因为陛下出题,实在是太简单了!一眼就看明白了。
四书选的是《孟子》,五经选的是《尚书》,都是完整句子。
夏宗尧平日里练习的题目,非常非常的难,比如:君夫人阳货欲。
君夫人是论语第十六篇的结尾三个字,而阳货欲下一篇的开头三个字,这就很难破题,因为主考官将其出到一起,就是不希望你分开讨论,但是两篇说的不是一个事儿,牵强附会的凑到一起去,就非常难写了。
比如:及其广大草。
原句出自中庸曰:今夫山,一卷石之多,及其广大,草木生之。可是出题的人,别出心裁无视句读,把前后两句话硬给扯到一块去,就很难写,当真是螺蛳壳里做道场,方寸之间做腾挪,苦不堪言。
所以,陛下这两句,都是完整的句子,而且没有任何的歧义,这就非常好写了,陛下实在是太友善了。
当夏宗尧准备起笔的时候,有些犹豫,他盯着标点符号,陷入了沉思,陛下出这么简单的题,难不成是这些标点上有问题?
夏宗尧是完全的传统读书人,他陷入了既定的思维定式,认为标点符号也是题目的一部分。
而熊廷弼一看这两句,就知道皇帝在问什么。
熊廷弼对陛下非常熟悉,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其实问的是是吕宋、旧港、金池总督府的迁徙过去的百姓,还是不是大明人的问题,也就是万宗伯所言的不可避免的本地化;
而百姓昭明,协和万邦,其实就是讨论民为邦本,本固邦宁。
熊廷弼刚要起笔,忽然眉头一皱,盯着百姓昭明,协和万邦看了半天,这两句,皇帝确实有深意,其实也在问大明的主体究竟是君,还是民。
大明开海以后,遇到了很多很多的国家,前任礼部尚书万士和,还专门修了好多卷的海外番国志书,来记录这些国家的风土人情、人文地理,毫无疑问,世世代代生活在那里的人,才是万邦的主人。
有一次,皇帝到全楚会馆蹭饭,就和先生讨论到了这句话,说到了尼德兰人的誓绝法案,皇帝认为这代表了民意,这种方式是不错的,是百姓昭明,协和万邦。
张居正认为,这是被西班牙总督惨无人道的欺辱,或者更直接的说蹂躏后,才形成的共识,北同盟的誓绝法案是基于尼德兰社会风貌、地理因素、产业、人文等等的最终结果,南联盟(比利时)就不想顽抗到底,因为在西班牙总督统治期间,南联盟是统治阶级,是既得利益者。
生搬硬套只会水土不服,就像大明的条条块块、郡县制,费利佩想学,但是学不会。
哪怕是学个官吏逢进必考,都十分的困难,按照大明的理解,现在西班牙还处于商周时期的邦国,看似是一个整体,实际上还是小邦联合。
各家有各家的情况,制度只有最适合自己国家的,没有什么四海皆准,这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百姓昭明,协和万邦。
熊廷弼不打算写那么深入,因为这其实是斗争卷的内容,熊廷弼研读过斗争卷,听陛下和先生讨论,他知道陛下在想什么,但这是贡院考场,先生说过,斗争卷只能看、只能用,不能公开讨论。
若是真的回答这个问题,在熊廷弼看来,陛下坐在龙椅上,就是代表了万民的民意在裁决,大明最多的就是农夫,而陛下就是农夫。
谁家皇帝农活儿干的比大师傅还利索?农事上,满朝文武,没一个人能糊弄得了陛下。
熊廷弼打好了腹稿,开始动笔,他写完之后,开始修改,反复斟酌推敲后,开始誊抄。
袁可立也看到了这题目,在他看来,这两个问题,实在是难以回答,要写简单,但要写好极难,因为这是陛下亲自出的题目,现在袁可立要揣测的不是主考官的意思,而是陛下的意思了。
考虑到万历维新的当下,他迟迟无法动笔,因为在他看来,万历维新没有完全成功,大明朝廷看到的是贵金属在流入、大量的货物被生产,但袁可立觉得维新的风,从来没吹到乡野之间,甚至因为出海,导致了人口外流,人力不足,土地抛荒。
河南,是人口流出的大省。
立场不同,看到这两句话各不相同,袁可立迟迟未曾动笔,几经易稿,终于完成了经义卷,他写了两份,歌功颂德和针砭时弊,最终袁可立选择了后者。
考场中人,面对这些题目,反应各有不同,两天后,主考官收走了答卷,开始糊名。
第二场是诏诰表判,考的是实务文书写作。
夏宗尧直接看到题目只觉得天塌了,因为要写的四篇,他一篇也不会写。
诏:《谕吕宋总督府教化夷人诏》;诰:《授吕宋总督府都统制诰》;表:《贺东征九胜奏捷表》;判:《金池商民违禁拓殖案》。
夏宗尧根本不了解这些情况,他根本不知道如何动笔,他倒是想看杂报,但是老师、父母都不准,只让他一心读圣贤书。
正在他绝望的时候,他一翻开后面的每一页试卷,发现都有材料可供参考,这让他喜出望外,陛下果然体恤学子。
大家读书都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这些万历维新里的新事儿,他真的没练过,没材料两眼一抹黑,有材料,也不是不能写。
“要是考不中,我这举人身份,还能去吕宋做个官。”夏宗尧看到了诰题的材料,发现个事儿,按照诰的材料,吕宋、旧港、金池总督府缺读书人,举人到那里,真的是横着走,发宅、发佣、发地、发仆,只要去就有。
一望无际的黄金海岸、大别墅、椰树林、看不到头的种植园,就是汉乡镇。
夏宗尧想了想,收起了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思,海外不安全,错非迫不得已,否则没有几个读书人愿意前往,要不然没有这么好的条件。
“原来大明会典大明律拓殖中明文规定:凡海外无主之地,汉民插标为业者,掠抢者打死勿论,免罪。”夏宗尧看到了第四篇判的时候,有些惊讶,原来大明律是这样规定的。
违禁拓殖,主要说的是有些害群之马,自己不开拓,专门抢他人开拓好的地,这简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开拓是极其辛苦的,自己不肯出力,还要抢,那就别怪主人家,打死勿论了。
夏宗尧第一次觉得写诏诰表判,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儿,因为这四件事都是国朝大事。
熊廷弼看到题目的时候,略微有些心虚,因为他经常写这些东西,非常熟练,别人可能不熟悉,但他再熟悉不过,张居正经常让他写诏诰表判,有的时候,张居正甚至直接拿着他写的,就去廷议了。
因为熊廷弼看到过写的诏,一字没改被刊登在邸报上,显然是张居正没改、司礼监没改,陛下也没改。
东征九胜奏胜表,他就写过两份,是张居正联合礼部沈鲤要修《东征记》和《英豪传》,就让熊廷弼写了两份。
关于这些政策,熊廷弼完全没有反对的概念,因为他接受的教育和道理告诉他,理当如此。
袁可立非常非常喜欢这四个题目,当看到这个题目的时候,情不自禁的站起来,在很逼仄的考试房里,走来走去,他有些兴奋。
他相信一句话,穷则变,变则通。
穷不是穷困,而是穷途末路的穷,万历维新之前的大明,已经有些命不久矣的征兆了,已经走到了尽头了,他看到的大明是地方兼并成风、衙门贪腐横行腐败无能、士林斯文败坏、乡贤缙绅如狼似虎、朝中争斗不休但全然不是江山社稷,而是私门小利。
他不知道大明的出路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