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怕被陛下威罚吗?”袁可立总觉得御史们是害怕皇帝进一步加重责罚,御史们为了一个挑水排班,都能吵到打起来的地步,这完全是斯文扫地。
挑水也就罢了,干点活就干了,可从都察院到甜水井这段路,实在是太难走了,因为沿街做起了‘看猴戏’的买卖,沿街店家的二楼,全都是慕名而来的看客,他们站在二楼看热闹,御史挑水可是京师四景之一。
人都是喜欢看热闹的,可不仅仅是大明皇帝。
这四景分别是全楚会馆扔辣椒、王崇古杀子、都察院挑水、黎牙实坐牢,并称京师四大风景线。
黎牙实坐牢这个风景线,主要是他编的那些个有趣的笑话,之所以是笑话,而不是谣谶,是因为很多内容都不太符合现状了,是过去的问题得到了解决或者极大的改善,大家看了也只会会心一笑,而不是联想到朝局。
如果不解决问题,那黎牙实编纂的就是谣谶,一万个脑袋都不够砍。
要是皇帝有意解决问题,那就是风景线之一了,比如黎牙实就尖锐的批评过边军欠饷的问题,说朝廷假装发饷,军兵假装打仗,连饷都不发,没有叛乱,已然是忠心耿耿了,就已经解决了。
熊廷弼摇头说道:“也不尽然,以前贱儒都是先射箭再画靶,现在行不通了,因为靶子会还手。”
“挑水这件事让御史们明白了一个道理,不挑水就没水喝,这听起来有点废话,但在之前御史们,完全不了解水窝子是怎么运作的,这句废话,反而让一部分的御史们了解到了,不能抛开事实。”
就像是脑袋就应该长在脖子上,不挑水就没水喝这种废话,反倒是让御史们初步接触到了行之者一,信实而已这句话的概念。
人一旦理解了这种概念,就跟中毒了一样,很难伪装成没有中毒的模样。
御史这种风气上的改变,是海瑞改良都察院的结果,这是对大明风力舆论是巨大的修正。
“先生和海文忠有仇怨吗?我在河南听闻了很多不好的传言。”袁可立终于问出了自己最想问的话,张居正和海瑞的关系。
很多人都说,张居正和海瑞是死敌,海瑞这十六年来,一直想置张居正于死地,因为张居正又贪又腐还包庇门人,戚继光、李成梁、王如龙等等将领的银子,张居正都收。
“文忠这个谥号,是先生主张的。”熊廷弼叹了口气说道:“先生和海文忠哪有什么仇怨,都是为了国朝,都是为了大明中兴,若是有仇,那也是跟王崇古有点解不开的恩怨罢了。”
张居正当初不肯让海瑞回朝是怕海瑞碍事,毕竟重病要下重药,万历维新有些出格的举动,海瑞又是出了名的硬骨头。
文忠这个谥号,就是张居正竭尽全力争取到的,礼部本来定的是忠介,但皇帝不准,张居正专门和沈鲤就这个问题,进行了全面的沟通,最终以元辅力压礼部反对意见,确定了这个仅次于文正的谥号。
海瑞虽然指着嘉靖皇帝的鼻子骂的十分难听,但海瑞是自己的忠臣,是世宗的忠臣、是先帝的忠臣,更是陛下的忠臣。
“原来这样!”袁可立这才了解到事情的全貌,张居正在士林风评不好,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隆庆六年,先帝龙驭上宾后,张居正不准海瑞回朝做官。
海瑞是好人,那张居正一定是坏人了,这种二元对立是极为普遍的观念,但海瑞从来没觉得张居正有错,海瑞说张居正是工于谋国,拙于谋身,张居正为海瑞谋求了文忠谥号。
“那全楚会馆扔辣椒的事儿,是真的吗?”袁可立左右看了看,低声问起了先生的八卦。
“额,这个的确是真的,先生嗜辣如命,到了无辣不欢的地步,陛下几次劝说不行,就直接上了手段,这两年扔的少了,因为…”熊廷弼往前凑了凑,笑着低声说道:“因为农学院搞了一种不辣的辣椒,是从墨西哥总督府传来的,叫青椒,当年安东尼奥送给陛下的礼物之一。”
“先生要吃辣椒,庖厨就放青椒,后来先生只能徒叹奈何。”
要吃辣椒可以,庖厨也放了,总不能说没有辣椒吧?青椒不是辣椒?
有人喜欢甜、有人喜欢咸、有人喜欢辣,人都是这样,酸甜苦辣,有些自己偏执的喜好,但辣已经影响到了张居正的身体,那就由不得张居正自己做主了。
这些年张居正的身体比过去还好,每天要锻炼身体,饮食还要健康,但凡是健康,那自然是少油少盐少辣少刺激性没滋没味,嘴巴淡出鸟来。
有一次张居正就对骆思恭发脾气,说那天牢里的犯人都比他吃的有滋味,再约束严格,他就和黎牙实一道去天牢吃饭了!
骆思恭不语,一味的扔辣椒,让张元辅找陛下发脾气去,他是听命行事,而且骆思恭还说,就是到诏狱吃饭,还是他来管,他是缇骑。
张居正愤怒的甩了好几下袖子,又无能为力。
“到了。”马夫停车,熊廷弼和袁可立这两位全楚会馆的学子,下车站在了东华门之前。
熊廷弼和袁可立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会元是熊廷弼,榜眼是袁可立,探花是吴道南,他们三个人的名字专门放在一个榜上,字体很大,老远就看到了。
“咦,我中了,哈哈我中了!我中试了!”人群中突然一个人跳的老高,抓着旁边的人,用力的摇动着,大声的喊道:“我中了,中了!”
这人正是夏宗尧,他的文科成绩不错,算学或者说理科成绩不算差,综合成绩就到了前四百名,夏宗尧根本不顾旁人的眼光,满面通红,逢人就说他中了。
有些学子甚至没有胆气自己来看榜,等人敲锣打鼓去报,若是有人讨要赏钱,那就是榜上有名,若是无人问津,大抵是名落孙山了。
“我中了,哈哈,额…”夏宗尧抓着熊廷弼摇动了下发现没摇动,又抓着袁可立摇,也没摇动,才换了人去摇,中了贡士的夏宗尧有点疯魔,这种亢奋的症状,一般要持续好几天。
夏宗尧一步三跳的跑远了,没有一点点的斯文可言。
“练过?”熊廷弼有些惊讶的看了眼袁可立问道,袁可立看起来不太像文弱书生。
袁可立点头说道:“隆庆元年,河南闹了洪灾,流民遍地乡匪成群,大小学了点武艺傍身,岳飞是我们河南汤阴人。”
岳飞在黄河南北有大量的庙宇,习武人数众多,因为乡匪横行。
“你别看我,我可打不过你,你去考武状元都行,我可不行。”袁可立一看熊廷弼的眼神就知道坏了,熊廷弼想打架,跃跃欲试。
穷文富武,袁可立就是学了点武艺,勉强算是文武双全,但上阵杀敌真不行,他也就是在十六岁那年,带着乡民、配合衙役,剿灭过山匪而已。
熊廷弼和袁可立看了看榜,情绪十分稳定,熊廷弼甚至有点心虚,因为皇帝改了考题,全是他最擅长的领域,这要考不了第一,他就对不起自己天才的名号了。
袁可立是非常意外的,因为他针砭时事,没有对万历维新歌功颂德,反倒是得了最高评价。
熊廷弼和袁可立坐车回到了全楚会馆的时候,得知了有客人来访,而且客人是来找袁可立的。
陆树声找上门来了。
第868章 陛下乃不世明君
张居正作为内阁首辅,他其实在放榜头天晚上,就知道了名单,毕竟这份名单要陛下朱批,皇帝陛下让冯保抄了一份给了徐爵,徐爵夜里下了吊篮,将名单给了游守礼。
如果张居正有意见的话,可以进行修改,但张居正从来没有修改过。
这是皇帝给的恩荣,一种表达信任的态度,冯保、徐爵、游守礼这条线仍然存在,没有因为内外勾结被斩断,就是皇帝仍然认可主少国疑时,太后、大珰、元辅组成的铁三角政治联盟。
这只是一个态度,张居正很谨慎的守住了自己权力的边界,没有胡乱试探,皇帝已经长大了,不把皇帝当皇帝的后果是非常严重的。
张居正并不在意会试名单,在他看来,这就是个门槛,中式之后,走到哪一步,还要看命。
他作为元辅不在意,可是陆树声可太在意了,一听到三人的名字,陆树声悔恨的都快要把大腿给拍断了!
这可是会试榜眼,如果出自他的门下,他就一辈子是个大儒!
熊廷弼的情况是极为特殊的,这一点天下皆知,陛下就是在外廷培养一个自己信得过的人,这次又是陛下出题,熊廷弼会元,理所当然,但袁可立从他手中溜走,让他悔恨,他恨不得把门房吊起来打!
“陆平泉,你要说是小鬼难缠,我是不认可的,你应当是知道袁可立来到了京师,一直到放榜前,这一个月的时间里,你有没有问过一次他的去处?”张居正对陆树声索要袁可立是不认可的。
人考中榜眼了,找来了,早干什么去了?之前袁可立深陷夹带案的泥潭,也没见你陆树声带着你那群门生故吏搭救,现在找上门,着实是有些可笑。
陆树声笑着摇头说道:“我的确是家教不严,那门房我已经让他回老家去了,你这个老师当得是甩手掌柜,我可不是,我也是会试开始后,传出了夹带案,才知道他入了京师,张元辅啊,你这抢人弟子,传出去,名声不好。”
陆树声倒是没有撒谎,的确是门房没给递出去拜帖,袁可立没给人事,没给好处,也没有多次拜访,门房那边堆积如山的拜帖,不是每一本都要送到老爷面前。
陆树声当老师,可不是张居正甩手装柜一样,什么都不管,今年他的弟子里,中了四个进士,这已经是极好的成绩了。
“国事繁重,实在是无暇,不必说了。”张居正连连摆手,他的确不是个好老师,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吏治上,收了弟子,往家学堂一塞,出不出成绩,全看自己的奋斗。
张居正有个弟子叫刘台,隆庆五年进士,万历五年,刘台上疏弹劾张居正恋权不肯归乡丁忧,被皇帝直接扔去云南了。
天地君亲师的年代里,刘台这种行为就像是告亲爹一样,朱翊钧只能把刘台流放,无论他讲的好坏。
因为皇帝在这种事儿上,含糊不清,很容易被人理解为,他也要和刘台一样,等张居正没有那么大的威权后,要进行清算,所以只能严厉惩罚。
“元辅,你心怀天下,以起衰振隳为志,我是非常佩服的,我陆树声没那么个气量,当年在朝为礼部尚书,还是元辅举荐的我,十六年过去了,我还是不认可万历维新。”
“我的意思不是说不该,你很清楚,历代变法者的下场。”陆树声十分诚恳的说道:“熊廷弼是陛下的人,他自然不怕,可袁可立呢?”
“袁可立入了你的门,跟进了鬼门关有什么区别呢?袁可立扛得住那些风言风语,扛得住旁人的攻讦吗?”
陆树声是张居正举荐入朝为礼部尚书,又一直跟张居正对着干,最后自己上疏致仕了,这些年也没有再图起复,他这些话,当年他就对张居正说过,杨博对张居正说过,王崇古也对张居正说过。
杨博当年一直主张楚晋合流,彻底把皇帝架空,因为高拱判断,那时候的小万历,恐怕不是个当皇帝的料儿,高拱教了小万历四年,小万历连字都写不好、认不全,而且性格属于非常典型的不弘不毅,做事即考虑他人,更没有任何的毅力。
诚然,高拱看走了眼,可能是高拱教的不好,张居正自己独断讲筵之后,皇帝的学业那已经不是突飞猛进去形容了,一年把四书就学完了,次年就把五经读完了,后来开始在算学上有了极大的成就,连朱载堉都不止一次的表示,陛下被国事所累不能醉心格物之道,天下痛失格物大家。
但以杨博为代表的一群人,仍然坚持那个观点,这天下是老朱家的天下,张居正下场不会好,复杂的政治斗争,也不是皇帝一个人说了算,历代变法者,都没有好下场,一个都没有。
简而言之,你爱大明,爱得深沉,大明爱你吗?
“也确实是,那你把袁可立领走吧。”张居正沉默了很久,选择了放人。
袁可立和熊廷弼完全不同,熊廷弼在成为举人后,就已经三箭定阴山了,这些年不是张居正拦着,早就跑去京营做陷阵先登了,熊廷弼自己有功绩,而且他的后台非常清晰,就是陛下。
袁可立真的扛不住那些风浪。
“先生,袁可立和熊廷弼回来了。”游守礼听闻二人达成了一致,把袁可立和熊廷弼叫到了文昌阁内。
张居正打量了下袁可立,再次确认这是个好孩子,他有些不舍的说道:“袁可立,这一月来,你也看到了,我忙于国事,无暇关照,既然正主来了,我这个李鬼,终究有些名不正言不顺,你我师徒情分已断,你跟陆先生走吧。”
张居正是十分不舍的,因为人到了暮年,总喜欢找自己年轻时候的影子,袁可立和他当初有些像,都是心怀大志,都是颇有毅力,甚至袁可立比张居正还要骨鲠几分,但终究是没有师徒缘分。
袁可立终于见到了父亲反复提及的陆树声,他只是看了一眼,便没有多看,而是有些想不通。
张居正的确无暇关照,但是他自己争气啊,一门会元榜眼,都在全楚会馆,怎么就被逐出师门了呢?考得好还有错了?你张居正的确是个不称职的老师,但他是个称职的学子。
定然是这个陆树声说了什么,才让张居正放弃。
显然不是他袁可立出身有问题,他是军户、张居正也是军户、熊廷弼也是军户,而且他家世极其清白,从无犯过罪,所以不是他的问题,那就是张居正有顾虑。
这个顾虑其实非常容易理解了,那就是张居正认为,袁可立继续留在全楚会馆,会给他带来巨大的政治风险,陆树声在朝都威胁不到张居正,更遑论他现在不在朝了。
“先生四十斤小米,可是快吃完了。”熊廷弼眉头一皱,立刻俯首说道,张居正可是收了四十斤小米,小米随处都有,可那是袁可立从河南老家背到京师的拜师礼,收了礼,哪有把弟子赶出家门的道理。
“你回后院去,后面还有殿试,你不考了?”张居正没有生气,而是直接下了命令。
熊廷弼无奈,只好俯首说道:“是。”
袁可立看着陆树声,忽然开口问道:“陆先生教矛盾说吗?”
“我不治矛盾学。”陆树声摇头说道:“这矛盾说,有陛下白话文批注,你要学,我不拦着。”
“陆先生教阶级论吗?”袁可立继续问道。
“我亦不治阶级论。”陆树声再次摇头,他有点不太好的预感,这个袁可立似乎有自己的主意和打算,这个乡下来的读书人有着不同寻常的执拗。
“先生,恕学生无礼,学生不能跟陆先生走。”袁可立十分肯定的回答了这个问题,他要学的陆树声又不教,他自然不会去。
张居正有些无奈,自己这些个弟子,一个比一个主意大,皇帝、申时行、王希元、熊廷弼、袁可立皆是如此,他的话似乎在弟子这儿,没有别的老师那么管用。
陆树声眉头一皱,他面色十分严肃的说道:“袁可立,你可知你要学的这些学问,都是些什么吗?你只看过阶级论的前两卷,后面还有一卷你看过吗?”
大家都是聪明人,看起来是说学问,但其实是告诉袁可立,这些学问是非常危险的,第二卷的分配已经有些反贼的征兆了,第三卷根本就是反贼,但第三卷又是皇帝陛下写的,日后皇帝是可以反悔的,说是张居正写的。
皇帝可以反悔,但是学这些学问的学子,可是没有回头路可言的。
“我知道,斗争卷。”袁可立十分明确的回答了这个问题,他清楚的知道自己面对怎么样的局面,他不后悔。
“年轻人的血,总是热的,遇到些事儿,慢慢就冷了。”陆树声对着张居正说道,袁可立太年轻了,他的血太热了,这种热忱甚至有些刺眼。
袁可立觉得自己扛得住,但只有事到临头,才会愤怒之后无可奈何的接受,慢慢的,血自然而然就凉了。
张居正对这句话极其不满,立刻说道:“年老的血,也可以是热的。”
话不客气,语气也不客气,当年陆树声也算是同志同行者,也是以起衰振隳为志,以后来他怕了,就像张居正的儿女亲家王之诰一样,走着走着,终究是走散了。
陆树声入朝之后,发觉张居正要干的事儿,太危险了,就反水了,张居正没有报复,不是他宰相肚里能撑船,而是因为是比较忙,没顾得上,陆树声不求起复,比较老实,没有刻意针对罢了。
“张元辅,袁可立已经遭殃了,夹带案,他被熊廷弼所牵连,这个过程,袁可立是无辜的。”陆树声看着一老一少,直接点明了其中的风险,袁可立才入全楚会馆一个月就遭遇了如此的波澜,日后的仕途,恐怕如同在大洋中迷航的商船一样,危险重重。
袁可立对着张居正拜了拜说道:“先生,学生回后院读书了,要备考殿试,明日就要殿试了。”
陆树声眉头一皱,他深吸了口气平稳了下情绪说道:“袁可立,你想清楚,我给你三天时间,殿试之前,还有余地,这条路,真的不好走。”
“刺王杀驾、大火焚宫、西山袭杀、仁和大火,这四件事,一件比一件可怕,王崇古的弟弟王崇义回乡祭祖,还没走出门前那条街,就被炸死了,袁可立,我讲这些,是希望你冷静下来,想明白。”
张居正欲言又止,因为陆树声的话,站在个人立场去看,是非常有道理的,天下倾颓,跟每个人息息相关,可为什么偏偏是我,要承担如此风险呢?
殿试之前这三天,袁可立愿意主动离开,他不做挽留和规劝,就当是他在这里借宿了一个月,那四十斤的小米,就当是膏火钱了。
“学生告退。”袁可立没搭腔,他的态度再明确不过了,他不走,张居正不能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