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1043节

  而皇帝降阶郊劳的曲礼,引发了对降阶之礼的钻研,朱翊钧在纠正还是不纠正之间,选择了‘还是’。

  朱翊钧是不在意万士和这种程度的糊弄,因为他的一切行为都是自发的,他清楚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如此活跃,就为了一件事,站着当皇帝。

  他的活动,都是为了皇权的延展,相比较早已经失效的礼法,皇权的延展更加重要。

  朱翊钧从没忘记过自己获得军权控制的困难,他把自己训练成了一个锐卒,身体力行、十七年如一日,风雨不辍才拥有了掀桌子的能力,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放弃。

  皇帝给出了具体的批示,礼部就好干活了,皇帝的意思是非常明确的,循迹而行,不过多的讨论和关注,不引起更多的争论。

  万历十七年三月初九,大明皇帝的车驾,随着东风,终于向着天津州而去,这是皇帝十七年来,第四次前往天津州,第一次是接俞大猷回京,第二次是阅舰式,第三次是南巡,这次是接大明军凯旋。

  天津州变得越来越重要了,这是大明京师海上的门户,而天津州的发展,也是日新月异,朱翊钧第一次去的时候,天津州还是天津卫,卫城围不过十里,民九万三千余,不足十万,而现如今,天津州作为南北交通的咽喉之地,丁口已过百万,房舍绵延不绝。

  因为渤海湾结冰的缘故,塘沽港算不上良港,但解冻之后,仍然是千帆竟过,来自大明北方的商品,在港口和码头集散。

  天津州没有城墙,一切城防,都是围绕着交通展开,道路、桥梁、闸口等等。

  戚继光在战争论中讲:

  火器对城墙的破坏力极其强大,要建设新的城镇防御体系,即就以城区为依托,与广大的附郭民舍等外围地区相结合,组成立体的、多地带的、多体系的环形的防御体系,以增强防御的韧性和稳定性,这是火炮时代的必然。

  大明天津州、胶州湾、青岛城、松江府、宁波、广州,再到海外总督府的仁川、汉城、长崎、琉球、淡水镇、兴隆庄、密雁、吕宋、达沃、椰海城、旧港、马六甲城、大小金池、大铁岭等等港口城镇的城防建设,都是遵循戚继光战争论而营造。

  理论上,在同等火力之下,如此营造的港口,是永不陷落的,钢筋水泥营造的罐头,争夺每一间房舍,都要付出巨大的伤亡才能推进。

  当然戚继光也十分明确的表示,还有一种会陷落的方式,百姓给敌人指路。

  这种城防体系是极其依赖军民协同的,一旦百姓不再支持,那这套看起来四处漏风的城防体系,就得不到足够的后勤支持,军兵不能久战,不过到了百姓不再支持的地步,这都是小问题了。

  百姓都不支持的朝廷,泥沙俱下,甚至连军兵都难以招募了。

  比如五代十国的前蜀国投降北宋的时候,花蕊夫人有诗云: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宋灭后蜀这个回旋镖,飞了167年后,正中宋徽宗、宋钦宗的眉心,等到金人铁蹄南下的时候,这汴梁城内,再无人愿意为大宋的统治阶级卖命了,最终靖康之耻,两个皇帝被俘北狩。

  大多数情况之下,坚固的堡垒,往往都是从内部攻破。

  朱翊钧看着天津州的种种变化,对着坐在同一节车厢里的张居正说道:“先生,等回到京师,就给天津州升府吧,地位等同于松江府。”

  “臣遵旨。”张居正看着窗外也是十分感慨,他严重的低估了大明的发展速度,万历维新的发展,比他想象的还要疯狂,万民创造财富的能力和速度,超出了预期。

  户部也有这种困境,每年实际岁收都要远超预期,各种增长,让王国光、张学颜都直呼不可能。

  民不加赋而国用饶,不给百姓增加赋税,而国朝财政依旧充盈,这种政治幻想,从汉代时候就已经有了,但从来没有实现过,即便是说这句话的桑弘羊,后来的王安石,都没做到,张居正其实也没做到。

  清丈,清出了天下乡贤缙绅的隐田,朝廷增加了田赋的收入,乡贤缙绅的确开始交税了,但他们一定会把这些增税变本加厉的摊派给大明的穷民苦力,朝廷每多收一两银子,百姓可能要承担上千两银子的负担。

  朝廷一直在坚定不移的降低田赋岁收和比例,每年都在稳定的下降之中,只要还田、营庄法推行的地方,大明都有田赋上的极大减免。

  民不加赋,而国用饶,万历维新居然做到了,代价就是大明上下都鲜有人提到的倭奴、夷奴、黑番。

  这些年,大明向南洋输送了近百万的倭奴、倭女、南洋姐,还有本地征伐的夷奴,波斯商人、阿拉伯商人、红毛番商人贩卖到南洋的黑番。

  即便如此,大明皇帝对倭国的报复还没停止,按照皇帝的思路,东南倭患三十年,受倭患影响的大明百姓少数三千万丁口,倭国要还三千万的血债,才是对等报复。

  倭国现在满打满算不到七百万丁口了,不仅还不起,还要倒欠皇帝两千三百万丁口。

  至于大明内部矛盾引发的种种问题,皇帝也一股脑全都扣在了倭国的头上,对此乡贤缙绅、势要豪右、官选官、世袭官都保持了绝对的沉默。

  如果不让皇帝把罪责扣在倭人的头上,那皇帝一定会把这笔血债扣在他们的头上,那还不如苦一苦倭人,骂名皇帝来担。

  “陛下,大明现在日新月异,陛下提出的万历维新五事,真的能实现吗?”张居正略显出神的问道。

  皇帝提出了万历维新的五间大瓦房,不盖好,绝不停止维新,这是一个庄严的承诺,但这个承诺有点像理想国的幻梦。

  但张居正居然升起了一种,真的有可能实现的错觉,这看起来有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正在一步步的变成现实。

  朱翊钧笑着说道:“那是自然,一定可以,一息尚存,此志不懈。”

第871章 凯旋要穿新衣服,就像是过年一样!

  万历维新的总师、帝师、大明太傅、左柱国、宜城侯、文渊阁大学士、吏部尚书张居正,起初对万历维新呈现出了极其悲观的情绪,高拱、杨博、王崇古、葛守礼、陆树声等人说的很有道理。

  自古维新变法,没有一个能落个好下场,而且总是避免不了人亡政息的悲惨结局,这里面的原因错综复杂,难以论说,但从历史经验和教训来看,这些劝他不要搞变法的人,说的是对的。

  维新变法分为了自强型变法,衰弱型变法。

  自强型变法,就是国朝面对难以解决、并且危及江山社稷的矛盾,救亡图存、起衰振隳的自我救赎,但往往缺少有力继承者,去保证变法的成功,最终导致自强型变法失败。

  这一点两宋的新法,尤为明显,皇帝革故鼎新,皇帝一死,太后出面,启用保守派,大宋江山就在这种翻烧饼一样的朝令夕改中,走向了灭亡。

  衰弱型变法,其实就是分赃,新的皇帝继任后,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和权力,选择了将列祖列宗的遗泽,进行抢劫式的瓜分,最终完成变法,这种变法通常是可以成功的,因为分好处,大家当然都乐意。

  比如仁宣年间的广泛弃地和兴文匽武,但宣宗皇帝到宣德九年,依旧没有放弃海贸,在第七次下西洋时,郑和离世,但宣宗皇帝给郑和找到了继承人王景弘,并且在宣德九年顺利完成了对南洋的出使。

  海贸就是钱袋子,有钱你才能依靠自己的经济地位去振武,否则没钱没粮,光喊口号,看起来有些不太行。

  可惜,这一切到了正统年间的主少国疑,洪武永乐年间的遗泽,就什么都不剩了。

  分赃式衰弱型的变法,其实在孝宗一朝,更加明显。

  孝宗时候,连田土、田赋都放弃了,直接把天下田土降低到了400万顷,也就是四亿亩的地步,若是孝宗换到了些什么,比如用田赋的让步换到了开海不再广泛反对,那也算是成功,但孝宗什么都没换到。

  自强型、自弱型的变法,总是交替性的出现,呈现出了在矛盾中螺旋上升的特性。

  即便是知道必败的结局,张居正还是干了,干了可能会输,但不干一定会死。

  一个朝廷,一年岁入五六百万银,所有度支只能做三个月,还把边军、宗俸全都一砍再砍的情况下,再不变法,大明得穷死。

  有些人会想,为什么要是我?有些人会想,为什么不能是我?

  有些人活着,但已经死了,有些人死了,但永远活着。

  朱翊钧坐在驰道的火车上,看着窗外连绵不绝的民舍,心中也是感慨万千,升平蒸汽机的汽笛声,响彻天地之间,惊醒了一群群的麻雀,春暖花开时,这些吃蝗虫的麻雀开始活跃,田野地头之间,有农户甩响了手中的鞭子,驱赶着牛在田野之间耕种。

  最开始的时候,格物院的格物博士们,认为麻雀是偷吃谷物的害虫,这也是农夫们的刻板印象,后来经过广泛采样、深入调查,从大明北方多地获得了麻雀幼鸟,对幼鸟进行了解剖,发现了它们的食物,七成是蝗虫,一成是蚜、一成是蛾,剩下一成才是谷物。

  这让格物院博士们感到十分的惊奇,原来这小玩意儿,居然这么厉害,一年能生三四窝,一窝能下五六颗蛋,一窝麻雀能吃掉两万多的各种虫子,格物院经过长期观察发现,你给麻雀一把粮,它消灭的害虫能增产五把粮。

  最终格物院得到了结论,那就是不用去管它,自然就行,麻雀飞的遍地都是,食物少了自然会饿死,食物多了自然会繁衍,不去干涉,就是最好的干涉。

  这就是行之者一,信实而已的重要,你不去深入观察,可能会觉得麻雀在跟人抢粮食。

  当然研究麻雀和研究如何给黄土高坡植树造林这两件事,在一些意见篓子们的眼里,就是在浪费国帑,不如停下脚步,等一等大明百姓。

  有这个钱,投入到丁亥学制之中,国帑是有钱了,但也不能如此浪费,简直是吃饱了撑的。

  这种批评意见,其实不少,朱翊钧从来没回应,格物博士们也懒得搭理他们,博士们理他们一句,他们就赢了。

  如果按照贱儒的评分,就会把潘季训等人的付出异化掉。

  不把黄河治理好,这条浊龙每甩尾一次,都是生灵涂炭,不种牧草,不巩固水土,就没办法植树造林,没办法恢复黄土高原的植被,束水冲沙法就是治标,种树才是治本。

  贱儒根本不把穷民苦力当人看,他们奉行的就是自我之上众生平等,自我之下等级森严,一些个士大夫,甚至不把乡贤缙绅当人看。

  火车终于驶入了天津,一路直接抵达了塘沽港,从塘沽到京师的直通车,就是为了方便军需调动。

  即便是有结冰期,但入朝抗倭这一战,九成的军需补给,都是海运完成,这也是大明能够完成渡海而击的原因之一,海运技术的发展,为大明彻底消灭倭患提供了支持。

  朱翊钧抵达塘沽港的时候,正值塘沽港开港日,渤海湾的冰已经全部解冻,船帆如同白云一样飘在海面上,各种渔船开始出海捕鱼,这些渔船在海面上拖出了一道道长长的白色尾迹,海鸟围着桅杆在翱翔。

  大明的缇帅赵梦佑,接管了郊劳台的一切防务,开始对着郊劳台进行了掘地三尺式的检查,恨不得每一根柱子都检查一遍,这是皇帝的公开行程,反贼们若是要袭杀皇帝、元辅、大将军,这就是最好的机会。

  赵梦佑没有发现异常,并没有火药藏于看不见的角落里。

  这种大型活动的安防工作,赵梦佑已经进行了很多次,即便是经验丰富,他也没有任何的松懈,陛下可是刚刚给墩台远侯、海防巡检们加了钱,缇骑多数都是出身于这些斥候,如果不把陛下保护好,日后谁还给他们加钱?

  就和武将们,一定要高启愚荣耀一样。

  次日清晨,老天爷很给面子,海雾初散的渤海湾,泛起鱼肚白,朝霞万道金光,撒在了波光粼粼的海面上,海天相接处,先是浮现出一排细小的黑点,全都是大明战船的桅杆,随着晨雾渐渐散去,那些黑点,逐渐显露出威武的轮廓。

  大明京营、水师顺利凯旋。

  三月初二,大明军就已经抵达了旅顺,在旅顺港停留了数日,面圣一定要沐浴更衣,主要也是为了清洗船只,连船里里外外,都要打扫一遍,因为大明军并没有得到通知,陛下是否会上舰参观。

  礼部给大明军整了个狠活儿。

  礼部设计了一套礼服,给所有大明军准备了一份,按照不同的身高体重设计的制式礼服,这套礼服最终经过了皇帝的朱批,发给了全军,凯旋要穿新衣服,就像是过年一样!

  大明京营,已经进入了全火器时代,让军兵们穿漂亮衣服、好看的军装,就是凝聚士气,一如团龙旗、三寸团龙旗贴、鼓、号等象征意义,这是凝聚士气的符号与标志。

  所以礼部对此高度重视,引经据典、费尽脑汁,设计了新的礼服,赢得了皇帝的高度赞同。

  衣冠本身的文化和文明符号,而大明新军服的发放,花了内帑近四十万银,代表着皇帝对振武的决心。

  这对大明军兵而言,仍然有些不适应,大多数军兵都认为:陛下是准备造反的,否则怎么会如此优待?

  发一件新衣服都让军兵们感念皇帝的恩情,这不是夸大其词,即便是戚继光都非常认可一句话,叫善战者服上刑。

  这话是孟子说的,因为打仗是一定要死人的,善战的人,虽应敌制胜,可以快人主之心,然伤残民命,荼毒生灵,即所谓率土地而食人肉者,就该服上刑。

  能打胜仗很了不起吗?不还是杀人如麻的刽子手?

  戚继光本身不好战,他宁愿自己没有用武之地,也不希望大明狼烟四起,但过去,让他绝望的是,明明大明遍地都是他的用武之地,但是他却无法用武。

  善战者服上刑是仁政的一部分,在这种仁政的风力之下,打胜仗不是一件仁义的事儿,就成了某种意义上的正确。

  所以,凯旋军兵们倍感意外,这份礼遇实在是太隆重了。

  陛下除了给够了恩赏,为战死沙场的忠烈设立了忠烈祠,还天下刊行了大明军东征记,东征英豪录,为普通人著书立说,陛下亲自来到了天津迎接凯旋军兵,现在还发了礼服。

  这指定要造反!要不然根本说不通!

  京营新礼服,是祖宗成法,这是礼部尚书沈鲤回应御史、六科给事中质询的时候说的,一句祖宗成法,直接把御史差点给噎死。

  礼部整天动不动就祖宗成法,搞得御史像反贼,仿佛在质疑大明国朝立国之本。

  御史真没这个意思,主要是这件事,有点过于冷门了,这都一百七十年前的事儿了,大明军没有军服已经一百七十年之久,早已经成为了沉睡条文,结果被礼部给翻找出来了。

  这就是为何官僚体系,推崇‘不要让专业人士管他们擅长的事’,因为一旦专业的人管了,那专业的人就会掌控权力。

  洪武年间有军服鸳鸯战袄,即:洪武元年令制衣,表里异色,谓之鸳鸯战袄,以新军号,二十一年、二十六年,再定旗手、卫军士、力士、骑士战袄。

  鸳鸯战袄,是袢袄,长齐膝,窄袖,内实以棉花,就是一件齐膝窄袖的袄,骑士是对襟衣,方便骑马。

  既然是祖宗成法,礼部开始设计新礼服格外用心,仔细询问皇帝意见后,制定了新军服的标准,沿用祖宗成法,长齐膝,窄袖,但为了适应万历维新的新形势,做了新的设计。

  比如六甲神盔缨飞碟帽,搞成了宽檐帽,飞碟帽是全铁的,打一顶,能置办一身的行头了,既要达到目的,还要省点钱,宽檐帽再加上军队普遍剃平头的习惯,让军兵很有精神。

  绶,是荣誉的象征,常常用颜色、图案去区分不同身份。

  礼部第一版方案是孔雀尾一样的大绶,皇帝觉得有点累赘,这五颜六色的大绶挂在屁股后面,有点像屁帘,而且行动不便,和军队雷厉风行的风格不搭。

  礼部不断的呈送修改方案,最终在大绶、佩绶、后绶、侧绶等等方案中,选择了了肩绶,大明军兵没有一个肩膀是塌的,顶着肩绶,就显得格外有精气神。

  长齐膝,窄袖整体思路没有改变,但选择了精纺毛呢为面料,精纺毛呢有一个缺点是贵,甚至可以和丝绸一样当货币使用,除此之外,全是优点,比如版型整齐,易于着色、色彩正、防皱耐磨等等。

  一件万历二年制作的精纺毛呢大氅,到了万历十七年,依旧可以穿。

  黑裤、黑色皮靴,则是塑造出了一种肃杀之气,最终,大明礼部和皇帝进行数次沟通后,确定了礼服的样式,开始批量生产,第一个试穿的就是大明皇帝本人。

  朱翊钧试穿了两种款式,他也有点为难,不知道选哪个好,他觉得哪个都好看,索性京营和水师各不相同,让军兵们自己看,自己选。

  (大明新礼服,欢迎各位礼部尚书上图,看看有没有更好看的礼服。)

  一个御史小心地提醒陛下,这礼服太贵了,要是军将们穿,还能负担得起,每一名军兵,都要有礼服,是不是有可能拖垮财政?一件礼服就二银了,不如直接发银子。

  朱翊钧朱批回复御史:银子要发,礼服也要发,朕有钱,就愿意给军兵换装!

  船只开始缓慢靠港,无数的船上满载着凯旋的将士,他们沐浴更衣洗掉了血腥,却洗不去那一身战场归来的肃杀之气。

  港口早已人山人海,从年前就有消息传出皇帝要降阶郊劳,三天前,东征九胜的大明军已经抵达旅顺港的消息,就已经传到了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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