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的百姓自发涌向码头,商贾干脆歇业,学子全部停课,就连平日足不出户的闺阁小姐,也在家人的陪伴下,挤在临时搭建的看台上,张望着海面。
小贩们穿梭在人群中,叫卖着热腾腾的包子和新酿的米酒,空气中弥漫着食物香气与海腥味混合的独特气息。
“快看,是游龙号!”一个骑在父亲脖子上的顽童,指着海面,大声的喊着,人群顿时骚动起来,所有人都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向海面张望。
快速帆船游龙号,完整的出现在了海面上,庞大的船帆遮住了船体,随着船帆不断降下,露出了三十三丈的船身,天津的百姓每年十月都能看到游龙号,但每次看到如此海上巨兽,还是由衷的惊叹,这就是大明水师。
游龙号上悬挂着一杆大旗,红底金边的旗帜上,绣着团龙,在海风中猎猎作响。旗杆下方,一排排身着新礼服的军兵整齐列队,大明军容耀天威,是戚继光给皇帝的承诺,他做到了,一如陛下履行了他的承诺,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港口上三十六个临时搭建的鼓楼,爆发出了响起震天的鼓声,三十六面牛皮大鼓同时擂动,声浪如同雷霆滚过海面,扫过了人群,礼炮开始密集轰鸣了起来,每次十八响,一共响了十八次。
很快,鼓声也从海面上传来,战船开始鸣放礼炮,轰隆隆的炮声,震耳欲聋,这是对陆上鼓声和炮声的回应,停在桅杆上的飞鸟惊恐中飞了起来,在天空中划出凌乱的轨迹。
朱翊钧在观潮阁看到了快速帆船和五桅过洋船的抵达,开始下楼,向着港口步行而去。
沈鲤想要阻拦,因为按照礼法,皇帝应该在郊劳台的八角亭等着,等大将军觐见,但皇帝根本没按既定的流程出牌,而是直接去了港口。
王夭灼王皇后,也不管皇帝出格的举动,她又不是李太后,皇帝走路不对都要说两句,她跟着皇帝就往港口去了,她今天的打扮,和皇帝一样,只不过没有肩绶和功赏牌悬挂,她不是军兵,但她是陛下的夫人。
大明的皇后,在皇帝前往西山陵园亲自祭祀列祖列宗也是要陪着皇帝走到陵寝前祭祀的,皇后母仪天下,是皇帝正妻,身份和妃嫔不同,重大场合都要陪皇帝一起。
当然皇帝和皇后关系不好,那皇帝不肯,那就只能‘凤体欠安’了。
皇帝不去郊劳台,而是直接去了港口,这不符合礼法,但沈鲤却没办法纠正,陛下的大明军就在眼前,陛下说什么,什么就是礼法,天王老子来了,那也是陛下说得对!
这降阶郊劳,大明也是第一次办,索性直接由陛下去了,日后这就是祖宗成法了,谁反对,自己跟陛下说去!
朱翊钧之所以没有去郊劳台等着,而是去港口,因为从游龙号下来的不是戚继光、李如松、马林等人,而是一个个覆盖着团龙旗的方盒,这是此次征战牺牲军兵的骨灰。
最好的船上是牺牲的军兵,他们是父母的孩子,是孩子的父母,为了大明利益远征,却没有回来。
人死为大,大明贵死不贵生,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朱翊钧无论如何不能在郊劳台等了。
沈鲤立刻让左右侍郎改变计划,作为专业的礼部尚书,随机应变的能力很强,太常寺的乐班,从激昂的音乐立刻变得深沉了起来。
皇帝身穿新礼服,龙行虎步的走到了栈桥旁,军兵已经列队整齐,按照既定流程,这些军兵下船后,会步行前往塘沽站,坐火车前往京师,将其安葬在北大营忠烈陵园之中。
皇帝、皇后、太子的突然到来,让军兵有些措手不及,只能站在了原地。
朱翊钧走到了这些方盒面前,一个个走过,每一个方盒里都装着军兵的骨灰,海上征战,尸骨运回大明太过于遥远,就地安葬是客死他乡,魂归故里,骨灰就成了唯一的方案。
大明皇帝的手放在了团龙旗上,哀乐在太常寺的指挥下停了下来,鼓声、号角声、喧闹声全都慢慢安静了下来,海风吹过了皇帝的脸颊,只有旌旗在风中翻卷的声音。
朱翊钧久久无言,很久之后,才开口说道:“回家了,回家了。”
他能言善辩,张居正有的时候都说不过他,他出口成章,他有千言万语想说,但几次想要开口,最后就只有这一句话,回家了。
为了大明利益,你愿意牺牲个人的利益,乃至生命吗?
这些军兵,给出了答案。
大明这片土地上,从来不缺少这样的脊梁,他们前赴后继,他们奋不顾身,他们才是撑起了这江山社稷、国泰民安的柱石。
“父皇,孩儿愿意带领军兵回营安葬忠勇烈士。”朱常治作为皇长子、实际上的太子,年仅九岁的他,忽然理解了为何陛下总是对军兵如此的偏爱。
失控的暴力,自然是匪兵,可是上报天子下救黔首的军兵,值得陛下、大臣、天下万民的礼遇,他们是最可敬的人。
王夭灼有些惊讶的看了朱常治一眼,这不是她教的,朱常治不用跟人争宠,她惊讶的是,她整日里喋喋不休教导朱常治什么是弘,什么是心怀天下,但说一千道一万,朱常治对此没有什么太多的感触。
但今天,他主动出班,代父亲迎接英魂魂归故里。
父亲分身乏术,要迎接大明军凯旋,领军兵安葬烈士,他朱常治就是现场最合适的人选。
在这一天,尚且年幼的朱常治,理解了什么叫日月江山所系、祖宗江山托付的重任,他的父亲十岁的时候,就已经扛起了日月,他今年九岁,他稚嫩的肩膀扛不起江山,但学会了为父亲、为大明分忧解难。
朱常治没有成长为朕与凡殊的天生贵人,反而在皇帝言传身教的教育下,逐渐长大。
张居正十分惊骇的看着太子,不光是他,王崇古、张学颜、沈鲤、曾省吾、汪道昆、陆光祖等等一众大臣,也是一脸的惊骇,都已经混到文华殿的老狐狸,个个都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人。
脸上有了情绪,是因为真的很难再隐藏情绪。
这个太子身边跟着一个独眼龙,这是太子从养济院领回来的,叫钱至忠,起初大臣们以为这是皇帝在为太子打造关心穷民苦力的人设,但现在看来,太子的阶级认同出了问题,他似乎跟他的父亲一样走了歪路。
作为统治阶级的最顶层,太子对穷民苦力的阶级更加认同。
“不行吗?”朱常治以为自己提议,不符合礼法,疑惑的问道。
朱翊钧点头说道:“当然不是,你带军兵回去,安葬咱们大明远归的烈士,你要记得这一天你的选择和决定。”
“孩儿遵旨。”朱常治有的时候不知道父亲的深意,但他选择先记住,日后长大了,自然就懂了。
戚继光刚刚带着军兵下船,就看到了陛下的龙旗大纛,有些惊讶,皇帝还是一如当初,不喜欢按规矩行事,提前出现在了港口,他带着军将们匆匆的赶到了栈桥旁,就看到了皇长子朱常治带着军兵,向着港口外走去。
“臣等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戚继光带领着一众将领见礼。
陛下在哪里,哪里就是郊劳台。
“免礼。”朱翊钧站的笔直,看着一水儿新礼服的大明京营、水师,颇为满意,他远眺海面上越来越多的舰队,港口广场上队列整齐的军兵,他的眼神复杂,有欣慰,但更多的是骄傲,也有一丝只有他自己才懂的感慨。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在原来的历史线里,大明军入朝作战,消耗了多少大明的国力,而且最后可以说是一无所获,而现在一切都不同了,此次出征,大明军收获丰厚。
朱翊钧看到了高启愚,他站在人群的末尾,今天的主角是军兵、是军将,不是他这个文臣,戚继光让他跟在自己身边,但高启愚最终还是站在了将领的末尾。
可惜一个文官,在统一的礼服之间,显得格格不入。
“高爱卿,上前来。”朱翊钧满脸笑容的说道:“礼部右侍郎有了缺儿,你回京到了礼部就补上,为礼部堂上官。”
礼部尚书是沈鲤,但沈鲤是阁老,他在文渊阁坐班,礼部的事儿,的确需要一个堂上官,而现在高启愚成为了礼部的话事人,鸿胪寺卿出身、一次出使泰西、一次出使倭国的他,对礼法自然是极为专业的。
“臣叩谢陛下隆恩。”高启愚没想到这郊劳礼,第一件事就是给他升官。
军将们没意见,他们集体上奏让高启愚荣耀,因为这样一来,文武团结,才能防止打赢了,征战的胜利果实,却无法吃下的窘境。
戚继光是有些担心的,毕竟陛下从来不掩饰对文臣的偏见。
而且这些文臣做的事儿,也让陛下这种偏见加深,在大明军扫尾的这段时间,相继爆发了杨巍案、田一儁案,这帮贱儒在大将军不在朝的时候,欺负陛下,简直是活腻了!
“发钱!”朱翊钧大手一挥,既然郊劳礼已经完全乱了,他也就不在乎流程了,按着自己流程走了。
当然要道德崇高,要谈上报天子下救黔首,要谈理念,但同样也要谈钱,朱翊钧的惯例,就是先发钱,这样他长篇大论的时候,军兵们会看在银子的面子上,不会厌恶。
沈鲤有点无奈,乱了,全乱了!精心准备的郊劳礼,直接全乱套。
第872章 赏不患寡而患不公,罚不患严而患不平
礼部费尽心血、查遍旧典,耗费三个月的时间,制定了一整套完整的降阶郊劳礼,就被皇帝出其不意的破坏掉了。
按照最初的计划,大明军下船,戚继光带领军将前往郊劳台,郊劳台有十八杆得胜大纛,全体军兵先行拜纛礼。
拜纛礼,是礼部尚书请皇帝出面,皇帝缓步走出,螺号齐鸣,奏铙歌乐,铙歌就是军乐,是军队凯旋时所奏之乐,青铜器,像个铃铛一样,使用的时候,口朝上,以铙槌敲击。
沈鲤为此专门请格物院院长朱载堉,写了明铙歌十八曲,这十八曲全是得胜凯歌,朱载堉从自己谱写的曲中精心挑选了十八首,而礼部的上下为这十八首音乐填词,这其中就有《玉盘》。
皇帝走过时,所有军将行注目礼,在皇帝走过之后,军将们跟随在皇帝身后,亦步亦趋,直到皇帝走到得胜大纛之前,赞礼官喊跪,皇帝念青词,臣工行五拜三叩首的大礼,皇帝念完祷告上天的青词后,赞礼官唱:君臣拜天,得胜凯旋。
拜纛礼才算成。
皇帝回到郊劳台,戚继光等军将再领东征英豪前往郊劳台八角亭,以戚继光为首的军将挨个呈送得胜奏表,等到司礼监的小黄门们将一封封的贺表念完,皇帝在郊劳台收回征倭大将军、征倭将军等虎符、火牌、印绶,皇帝赐予的尚方宝剑,而后冯保宣读皇帝圣旨,对有功将士进行论功行赏。
对于皇帝而言,这八角亭叫郊劳台,对于凯旋军兵而言,这里叫报君台,报君提携之意,这一整套也叫见君礼。
等到见军礼结束后,就是‘献馘于王’,这是周礼,就是把敌人的左耳割下来,计算首级功,但已经不是商周了,这种习俗也略显野蛮,礼部结合新形势、新需要,将这个献馘礼,改为了献俘、献上各种战利品,而不是左耳。
献馘礼之后,就是大宴赐席,皇帝出面,简单宣讲后,直接开席吃饭,因为礼部估计,已经到了吃中午饭的时间,军兵饿一饿肚子没关系,总不能让皇帝陛下饿肚子。
等到吃过饭之后,下午则是宣露布,这也是古礼,就是把东征九捷的捷报,写在丈阔的旗子上,在军中穿行后,由驿卒背负,顺着九龙驿道传向四方,露布的意思是,露于耳目,布于四海。
在宣露布结束后,就到了军兵们最喜欢的发饷银时间,这皇帝发赏就是厚待功臣,以振士心,然后皇帝、大将军、元辅等所有人,乘坐火车回到大明京师,在太庙再次祭祀列祖列宗,宣告大军凯旋得胜后,大明皇帝带领群臣至奉王殿,开始饮至礼,就是天子饮九爵的宫内赐席。
至此,一整套的郊劳礼,才算是完成。
但皇帝陛下的临时起意,把一切都变了,天子迎忠烈、校场赏军兵成了开头。
张居正作为元辅,不加阻拦,甚至还乐见其成,反正这降阶郊劳都已经追溯到汉朝时候,究竟什么样儿,已经无从得知,陛下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
其实,张居正觉得陛下临时起意的安排,更加合理些,这涉及到张居正一直在推行的恩情叙事。
恩情叙事是张居正因为皇权在万历维新中不断流失,想到的新的叙事方法,来稳固皇权。
天子迎忠烈、校场赏军兵,这是恩情的一部分,当场发赏钱自然不必说,谁拿钱谁高兴,最重要的是皇帝没有以晦气为由,避免和这些骨灰接触,这也是示恩的一部分。
看张居正都不是很在意,沈鲤也懒得纠正了,皇帝不在意,元辅还不管,他沈鲤也没办法。
其实在制定了这个郊劳礼后,陛下就几次询问礼部,军兵何在,在陛下的想法里,仗是大明军兵打下来的,军兵在这个复杂、繁琐的流程里,在哪里?
即便是沈鲤加了一些军兵参与的环节,比如东征英豪等人都要随军将觐见,但整个流程,和军兵们仍然没有太多的关系。
现在好了,军兵成了主角,因为皇帝压根就不打算去郊劳台,也不打算行拜纛礼、见君礼了,皇帝直接走到了军兵之中,询问领赏的士兵一些战场的情景,这十日上午最重要的活动,变成了皇帝和军兵交谈。
这种场面,大明廷臣们经常见到。
每年过年皇帝去官厂巡视都会寻找一些匠人询问他们最关切之事,比如官舍、用水、燃料、教育等等,有些工部的官员,总觉得官厂搞工会,多此一举,陛下每年都要去官厂见工匠,这不就是自下而上纠错机制?
陛下要见谁,那都是头天晚上临时从名册上挑选的,连皇帝都不知道第二天要见谁。
之前是工匠,现在是凯旋军兵,至于安全,对于陛下而言,还有比大明军阵还安全的地方吗?
很多京营锐卒,都是看着陛下从小胖子变成了英俊潇洒少年郎,再到现在春秋鼎盛大皇帝。
大明振武走的有多难,大明皇帝和军兵对此一清二楚,可以失败,可以输,但最重要的是,最后要胜利、要赢,而且要完全胜利。
高启愚亦步亦趋的跟在皇帝的后面,作为这次郊劳礼的焦点人物,他有些受宠若惊了,因为皇帝全程带着他,就是表明了对《京都条约》九条的认可。
高启愚有些后悔,早知道就该把京都条约从九条升级到二十一条!他觉得九条要的少了,九条已经如此这般的荣耀了,这要能要二十一条,这回到大明,该是何等的荣耀?
如果高启愚真的能催逼出二十一条来,朱翊钧一定给高启愚整个爵位当当,九条其实已经非常宽容了,大明京营征讨四年,其实也有点后继无力,真的把倭寇逼急了,恐怕大明军反而陷入战略被动之中。
等休养结束,李如松、陈璘再带着大明军再去,李如松之后还有熊廷弼,大明对倭国的战略从来没变过,那就是灭倭,彻底消灭,不留后患。
这对于大明而言,并不残忍,因为这是大明常见做法,尤其是平九丝、灭都掌蛮的兵部尚书曾省吾,对于如何彻底消灭敌人,他有着非常丰富的经验,并且制定了非常详尽的计划。
第一阶段,历时三十年时间,将倭人降低到百万之下;
第二阶段,历时五十年时间,将这百万倭人彻底打散;
第三阶段,漫长岁月,从历史、文化、文字等等尺度上,彻底抹去倭国的存在痕迹。
最后,得到的效果就是让倭国和夜郎国一样,成为历史长河里,一个不自量力的代名词。
这就是曾省吾这个兵部尚书,给倭国安排的道路。
曾省吾尤其不喜欢国之九经中的柔远人,在曾省吾看来,是文化传承过程中发生了曲解,就那个顿顿要用羌人祭祖的商周时代,柔远人很大程度应该是对不辞辛苦、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自己人怀柔。
对远去的人怀柔,而不是对远方的人怀柔。
商王祭祖的时候,杀牛羊都是会先问一问祖宗,用什么方法、杀几只牛羊,但羌人一般都是直接用,几十种做法,做好了就给老祖宗端上去,问都不问,证明在商王眼里,这些羌人,不如牛羊。
商周是非常明显的继承关系,周虽旧邦其命维新,周很早就存在,但击败了商王后,一定程度上,继承了商朝的制度,所以,曾省吾觉得商周时候的柔远人,是柔开拓先民,而不是蛮夷。
蛮夷没什么好柔的,打一顿,蛮夷会和自己和解,不擅长和自己和解,就打死好了。
曾省吾之所以会有这种理解,是因为大明在海外开拓,对于愿意远涉重洋到南洋、金池总督府开拓的百姓,大明君臣非常感激他们的贡献,不是他们从海外带回了无穷无尽的原料,万历开海,很难说如此成功。
曾省吾跟沈鲤沟通过自己的想法,沈鲤表示曾省吾的想法应该是对的。
文化在传承过程中,的确会发生曲解,也理当拨乱反正。
“大明军威武!”大明皇帝朱翊钧在发完赏钱后,看着军容整齐的大明军,颇为从容的对着所有人喊道。
“陛下威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