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1051节

  “世子看这份,还真有扎小人。”骆秉良翻找了一卷,递给了魏国公世子徐维志。

  徐维志看完目瞪口呆,骆秉良不是比喻,就是扎小人,国子监的监正许友承真的跑去了庙里,弄了个小人,每天都要用针扎一下。

  而这个被扎的小人,不是别人,是王崇古。

  若是张居正被扎也就算了,还说得通,可王崇古被扎,实在是让徐维志内心复杂情绪,无法言表。

  王崇古可是反贼,反贼也要被扎,实在是有点过分了。

  “这许友承之所以恨王次辅,是因为王次辅整肃了南衙织造局,这本来是他们家的生意,被整肃后,南衙织造局落到了朝廷的手里,跟他们许家没有关系了,连人都安排不进去。”骆秉良解释了下其中的原委。

  虽然离谱,但是合理。

  历任工部尚书在朝堂都很少表达自己的意见,这南衙织造局归工部管理,早在正统年间,南衙织造局就是地方豪族把持。

  王崇古一点道理不讲,在皇帝需要丝绸用于海贸的时候,万历四年,王崇古联合吏部、都察院,对南衙织造局进行了全面清查,发现全都是尸位素餐之辈,连丝绸都是从外面买来高价卖给朝廷交差。

  王崇古把整个南衙织造局里里外外,全都开除了,重新从苏州府招了织娘,任命了新的织造局织造,并且南衙织造局一切人事全归北衙京师工部任命。

  这一下子就把许友承给彻底得罪了,这扎小人已经扎了十四年了,王崇古愣是没有被扎死,生龙活虎。

  徐维志很不理解的说道:“不是,晋商之家,乔常曹王杨,怎么也在这份投献之家的名单上?晋商往关外倒卖钢铁火羽,不是陛下严令禁止,而后收复了北平行都司和绥远,这帮家伙,还在这么做。”

  “晋商,投献在哪里?”

  “万历四年,王崇古在全晋会馆召集晋商,凑了一千万银,给了陛下做开海投资。”张诚倒是知道原因,这一千万银,是实打实的投献,白给陛下的买命钱。

  那时候张四维刚刚被族诛,晋商实在是害怕,王崇古幸免于难,晋商就找到了王崇古,大家一起凑了一千万银,以支持陛下的开海大业为由,给了皇帝,陛下缺银子,晋商有银子。

  但陛下每年都给分红,再有三年本金就收回来了,以后就是纯赚,甚至大明在一天,就可能一直赚下去。

  反贼都认可陛下的信誉。

  种植园非常的暴利,毕竟大明律不保护倭奴、夷奴、黑番,只保护大明人,在南洋奴隶制是普遍存在的。

  王崇古是个典型的威权崇拜者,作为刑部尚书,王崇古压根不相信大明律可以约束肉食者,在他看来,大明律除了能管管穷民苦力,乡贤缙绅、势要豪右都约束不了。

  王崇古坚定的认为,只有威权才能压制肉食的贪欲,无论这个威权来自皇帝,还是来自于元辅。

  威权的诞生,一定是来自于专制,高拱那一套办法,救不了大明,名不正言不顺,就专制不了。

  “简直是夜郎自大,参与制定和明确遵从封禁投献之家的势要豪右、乡贤缙绅只有622家,他们居然要以少数封多数!”张诚吐了口浊气说道:“这622家,一体抄家吧。”

  按理说,政治是一个比人多的游戏,谁人多,谁就赢,但整个案件离奇就离奇在这里,为首的一共有七家,一共就只有622家,结果被打压的却有1300余家。

  政治的确是一个比人多的游戏,但需要把时间线拉长到数百年的尺度之上。

  百姓走投无路揭竿而起,不过是最后的玉石俱焚罢了。

第877章 调用暴力的第一原则,防止其失控

  张诚开始下令抄家,对参与制定这份投献之家名册上的六百家乡贤缙绅、势要豪右进行全面的抄家,彻彻底底的清算。

  通过调查,张诚已经非常清楚,为何以林烃为代表的贱儒们,为何如此疯狂了。

  林烃记录了一件事儿,去年的时候,他去北衙回京述职,参加了一次聚谈,这场聚谈的标题是十分骇人的,讨论:每年给大明百姓发十二贯大明宝钞如何?

  北衙的聚谈,是十分宽容的,只要基于事实的讨论,就不会有什么问题。

  大明皇帝、宁远侯也参加了这次的聚谈。

  这个议题是不现实的空中楼阁,至少现阶段真的无法实现,大家也都是发表不同的观点进行讨论,讨论未来的大明该何去何从,在这些聚谈的未来里,已然没有旧地主们。

  大明皇帝要这么发,一年要搞1.16万吨的黄金,才能发这么多的宝钞,这实在是太多了。

  在这个聚谈之上,有几个学子,在陈述了自己的意见后离场,来表达自己的不赞同,而这些学子,每一个人都引用了大明皇帝注解的矛盾说。

  无论什么流派的聚谈,都没有旧地主,每名学子,张口闭口都是陛下亲注的矛盾说,这就是让林烃如此惊恐的原因了。

  北衙学子,哪怕就是国子监的学子,读的矛盾说也是全本,内容、批注都没有经过修改的陛下亲注本,这就是让林烃最害怕的事情。

  一些个地方豪强,的确有些手段,阻断知识的传播,通过删改,通过禁售,但矛盾说还是在快速向外散溢。

  最重要的是,每三年一次,六千名举人入京参加会试,皇帝为了不让举人们空跑,每个人发了一身衣服,还给新的书箱,书箱里放着书,陛下亲注正本的诸多书籍。

  知识,在举人的大规模迁徙中,向着大明的角落传播着,这是贱儒们无论如何都无法阻拦。

  如果说阶级论的倾向,让出身富贵的学子无法接受;

  那没有任何倾向的矛盾说,正在获得了普遍的认同。

  “咱家也不知道,为何这帮人会这么畏惧矛盾说?”张诚非常难以理解,不就是一本书吗?

  这书还是陛下十岁的时候,张居正为了应对皇帝的询问仓促之间写出来的,里面主要是一些问答,这么多年,朝廷刊行本,也没改过。

  这都十几年前,老掉牙的东西了,也不知道有什么好怕的。

  “大珰觉得,矛盾说是不稀奇的,对吧。”骆秉良思考了下,反问了张诚一句。

  张诚想了想点头说道:“那自然了,咱家也曾有幸陪陛下读过两年书,陛下读书十分认真,咱家觉得这书,没什么好稀奇的,甚至有些平常,陛下十岁的时候就已经读懂了。”

  骆秉良十分确定的说道:“这就是问题了,知识是有毒的,学过以后就会认为理所当然、本该如此的,一如现在大珰觉得矛盾说没有什么稀奇的,因为大珰学以致用,学了用了还在实践中修补自己的认知。”

  “这就是林烃这些人最惊惧的,他们甚至制造风力舆论,不让大明学子读史书,他们在失去他们赖以生存了数百年的东西,对经典解释的权力。”

  失去了释经权,对于这些家族而言,就等于失去了对权力获取途径的垄断能力,这是关乎到了生死存亡,乃至于家族延续的大事。

  张诚认真思考,张诚放弃了思考。

  他就是个普通的水师提督内臣、松江市舶司提举太监,这么重大的问题,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他要把主要精力放在抄家上。

  张诚看着骆秉良和徐维志说道:“算了,先抓人吧。”

  第一户就是闽县林氏,他们已经举家搬到了南京城内,对于老家,也就是祭祖的时候,才会回去一次,而闽县林氏的家宅,就在秦淮河畔、文德桥的南岸,这里在历史上也是赫赫有名,魏晋南北朝时候的乌衣巷。

  自从迁都北衙后,南京城里被这些妖魔鬼怪给霸占了,和灵山很近的狮驼岭,有些相像。

  文德桥,是万历年间,为了聚拢文气在朱雀桥上翻建桥梁,与这条桥相对的是另外一个桥,名叫武定桥,相传,太祖高皇帝朱元璋就是在武定桥送别了北伐的徐达,在徐达接连获胜的情况下,朱元璋建极登基,建立了大明。

  文德桥、武定桥之间,就是大明的富人区,大明人把居住在这片区域的人叫做:丹阳富贵。

  因为这片地方,在魏晋南北朝的时候,叫做丹阳郡城,乃是世家大族居住的地方。

  在秦淮河畔是边淮列肆,就是专门为了服务这些丹阳富贵人家的店铺,这一条街和上海那条闻名遐迩的落霞富贵街一样的天下闻名。

  而今天,往日里热闹无比的边淮列肆,安静的连鸡叫都听的一清二楚。

  松江府来了大珰,把国子监、贡院、府学一体封闭,南京所有城门关闭,坊街、坊门封闭,街上全都是五城兵马司的校尉拉起来的大栅栏,阻拦任何人的通行。

  边淮列肆的人家,连一楼都不敢待,生怕血溅到自己身上,他们站在了二楼、三楼的位置,小心的将窗户打开了一个缝隙,看着空空如也的街道。

  很快,让人心提到嗓子眼上的事儿终于发生了!

  一队队队列整齐的军兵,出现在了边淮列肆,而后挨家挨户的敲门,有的检查之后无事发生,有的则是检查之后,哀嚎声传来,经过了整整七天的调查,初步确定了一批主要的案犯。

  这些案犯,当然不肯束手就擒,有的殊死抵抗,军兵的火铳会对天放一下,如果还有抵抗,那军兵的火铳会放平;有的则是看到大难临头,想要逃跑,却被缇骑给摁在了街上;有些人则是抱着头躲在地窖的缸里,希望能够躲过一劫,但都被缇骑给翻找了出来。

  形形色色的人,被甲胄鲜明的军兵给拖走了。

  检查后,没有窝藏嫌犯的才是多数,上门搜检的军兵,不会索要任何的财物;如果有人行贿,反而会招致军兵更加仔细的搜查。

  张诚是个很能干的宦官、骆秉良是个很能干的缇帅,他们调动海防巡检过来,就是为了防止暴力失控。

  让暴力不至于失控的现实,就是这一批只有三百人的海防巡检,完全足够用了。

  一旦暴力失控,从最开始的搜查变成了索要财物,再到抢劫勒索,再到杀人越货,最后变成了我不杀人,别人就比我抢的多的场面,最后演变成为屠城,所以调用暴力,最重要的就是防止暴力失控。

  南衙住着二百三十万丁口,一旦开始屠城,那就是尸山血海,而其中案犯,也就只有622家而已。

  带领南衙缇骑、军兵搜查的是海防巡检,海防巡检胸前都带着三寸团龙旗贴,他们负责具体的抓捕执行,如果军兵无故杀人、索要财物,会被扭送被镇抚司。

  有什么话,对陛下说去吧。

  这三寸团龙旗贴,可不是普通军兵能够佩戴的。

  一个墩台远侯、海防巡检,要为皇帝在草原、在海上卖命三年,才能得到,这是证明忠诚的标志。

  当然还有个办法,就是加入陷阵先登营,进攻山城,就可以获得一枚这样看起来无足轻重的旗贴了。

  它真的很轻,就三分重,但它代表着忠诚,也代表着在极端事件中的立场和倾向。

  这也是士大夫们十分难以理解的一点,一个无足轻重的旗贴,值得让一个人,为素未谋面、从未见过的皇帝陛下效忠吗?这样的旗贴,他们要生产多少,就有多少。

  士大夫永远不会想的是:在陛下振武之前,多数的军兵,哪怕是墩台远侯,也领不到足饷,能领个半饷已经是太阳打西边出来,皇帝假装发饷,军兵假装打仗;

  在战场上厮杀,凭借着战功,升到了普通军兵仰望的指挥使,指挥使却被文臣不经审讯、不加调查、没有理由、只是可能这些理由,直接杀死在了大庭广众之下,连军功晋升的武将,都能如此轻易杀死,那普通军兵的地位可想而知;

  死丘八、好男不当兵之类的风力舆论,更是把军兵踩在了社会的最底层,连贱籍、娼妓都不如;

  而最近,陛下刚刚给墩台远侯、海防巡检涨了一轮俸禄,就是很无缘无故、毫无理由、毫无征兆的加薪;

  陛下每年都要去大兴县南海子慰问牺牲后的墩台远侯、海防巡检的家眷;

  在北衙的京营、在松江的水师、在三都澳的水师老巢,有专门的军兵学院;

  此次入朝抗倭作战,军兵牺牲之后,太子都愿意扶柩送往忠烈陵园亲手安葬。

  三寸团龙旗贴连一钱银都不值,但它背后代表的含义,却比万金还重。

  士大夫会问,为何这些海防巡检,会对素未谋面的陛下如此忠诚?但士大夫从来不会想,对于军兵而言,每日操阅军马从不懈怠的皇帝陛下,对他们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这是皇帝的自我救赎和对穷民苦力的救赎,对大明江山社稷的救赎。

  在张诚如此肆无忌惮、胡作非为之前,南衙士大夫们对暴力的最大想象,也不过是府衙里的杀威棒,上一次如此直观的暴力,还是在永乐年间,锦衣卫指挥使纪纲,那已经是一百八十多年前的事儿了。

  现在,南衙的士大夫们终于回忆起了,被封建铁拳支配的恐惧。

  “嘭!”

  响箭带着尖锐的破空声划破了寂静,烟花在空中猛然炸裂,洒下了一股股的烟尘,很快,街上的海防巡检,带着缇骑和水师军兵就向着烟花炸裂的方向前进。

  一队队的人马,从各种小巷汇聚,在主街凝聚起来,在行进中,前排的军兵推着偏厢战车,中军十一人一队,每一队配有三台虎蹲炮,而后面每一军兵都拿着一把燧发铳。

  林烃被捕,林烃家人开始殊死反抗。

  在张诚带着人抄家的时候,林府的院墙上出现了强弩,而且还有几把鸟铳,张诚也不废话,直接打出了响箭,呼叫起了支援。

  偏厢战车的九斤火炮,很快就云集在了林府门前。

  “放!”张诚这次根本没有宣告,格杀勿论是他说的,你既然掏出强弩鸟铳,我拿出九斤火炮、虎蹲炮、平夷铳、燧发铳,非常合理。

  他是个宦官,他唯一要做的事儿,就是对陛下负责,他连身后名的问题都不用考虑,只考虑陛下的诉求。

  火炮声再次在城中响起的时候,边淮列肆的数千户人家,立刻带着孩子躲在了床底下,瑟瑟发抖的等待着,直观的暴力,总是让人如此的胆战心惊。

  林府投降的速度比张诚预想的更快,也就不到一刻钟的时间,整个院墙被炸烂之后,林府立刻就投了,当然,九斤火炮出现的时候,这些握着强弩、鸟铳的家丁就已经准备投降,可是张诚下的命令实在是太快了!

  “若有抵抗,格杀勿论,里面的人是敌人,不是陛下的臣子,是反贼逆党。”张诚在海防巡检带领军兵进去抓人之前,再次重复了自己的命令。

  张诚和申时行都在松江府,在侯于赵的船抵达松江府的时候,申时行不知道如何对待浙江反对还田的势要豪右、乡贤缙绅,张诚也不太知道怎么对付,这些名义上是陛下臣民的势要豪右、乡贤缙绅。

  侯于赵则非常难以理解张诚、申时行这些腹地官员的想法,连陛下王命都不遵从,他凭什么说自己是大明人?在辽东,如果和在腹地一样做官,那早就死了好几百次了。

  海防巡检带着人进入了林府,不时有燧发铳击发的声音响起。

  在林府抵抗失败后,剩下的六百多家,也没有多做抵抗,很快,来自南衙江左江右、浙江、江西、湖广等地这六百多家,尽数被捕,被关押在北城的军营之中。

  在张诚带兵进入南京城的第九天,魏国公府宣布解除禁令,大栅栏被拉回了五城兵马司、坊门打开、城门打开、进出往来仍然需要盘查。

  而边淮列肆的数千户人家,在禁令解除之后,才恍惚的发现,自己熟悉的人,并没有离开,街坊邻居也都在,而且也没有谁家被劫掠。

  很快,南京城里的百姓们,就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也知道为何陛下会如此雷霆之怒了。

首节 上一节 1051/1144下一节 尾节 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