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子的情况,就被应天巡抚王希元张榜公告,解释的非常详细,在这九天时间里,王希元配合张诚、骆秉良的行动,组织人手,看管案犯、稽查财物、追索凶手、维持城中稳定,书写榜文说明情况、制作海捕令,通缉在逃嫌犯。
王希元觉得南京城可比北京城好管的多。
南衙比北衙富,可北衙的官儿可比南衙大得多,处理那些大员的案子,要小心谨慎,没一个是他这个四品京畿府丞能得罪的!
到了南京,王希元就感觉跟回家了一样,就这个选贡案,王希元觉得其实完全没必要出动海防巡检,应天府衙就把这个活儿给干了。
这案子再难,还有杨巍案、田一儁的案子难吗?杨巍可是大理寺卿,田一儁是礼部右侍郎,这都是实权部门的大臣,造成的影响,要比这些联袂勾结的势要豪右,要恶劣的多。
皇帝也给了王希元密旨,密匣密疏制还在使用,皇帝解释了为何让张诚主持,因为张诚是地头蛇。
大明刚刚经过了一轮重大人事任命,李乐离开了应天去了松江府,申时行离任,王希元任应天巡抚,水师总兵陈璘还在北衙。
考虑到新官上任,皇帝没有给王希元太大的压力。
当张诚把人抓完,就来到了应天巡抚发挥自己的作用了。
王希元和稽税院沟通,先让稽税缇骑,开始清查这622家的税务问题,稽税院查税的确是单纯查税,但王希元要的是搞清楚这622家的经济来往,弄清楚他们是不是背后有人。
顺天府丞的位置,难做得很,这都是王希元的办案经验,搞清楚经济来往,从经济来往入手,是最好的切入点,找准切入点,往往就可以取得一个极好的开局。
王希元张榜公告中就提到了林烃林府的一些经济往来问题。
比如林府每年都有一笔高达二十万银的未交税收入,来历不明,经过了对账目的仔细核对,最终确定,林府和逆党中的十七家一起,联合贩卖阿片,而且还不是向倭国、泰西贩卖,是向大明腹地贩卖。
可以说江左江右、浙江的阿片,有半数都是来自于林府主持。
比如林府还有一笔未交税的收入,是送往倭国的钢铁火羽,这笔收入一共不足七万银,但在大明入朝抗倭的局面下,这笔银子居然没有断过。
倭国缺少火药的事情,众所周知,如果林府趁着倭国粮价飞涨,贩卖点粮食也就罢了,他卖火药。
而走私到倭国钢铁火羽的势要豪右之家,就有七家之多。
比如,扬州梁府有一笔每年三万到七万银的收入未曾交税,这笔银子,是人牙行的收入,扬州梁氏世代经营扬州瘦马,在万历九年废除了贱奴籍之后,扬州瘦马的生意已经不合法了,梁府选择了出海,把大明女子卖到了南北美洲,甚至是泰西。
一如泰西把金毛番、红毛番卖到大明一样。
王希元张榜公告,是对万民解释,朝廷这次行动的原因,他对每一个字都反复推敲,建立在事实的基础上,将案件的初步调查结果,告诉了所有人,这也是公审制度建立之后,王希元在北衙学到的绝活之一。
南京二百三十万丁口直接沸腾了,本来还在埋怨张诚这个阉人胡作非为的南京百姓们、乡贤缙绅、势要豪右出离的愤怒了!
自从太祖高皇帝建极南衙之后,南衙再没有过战乱,上一次被逼到人心惶惶,还是嘉靖倭患,大明皇帝有海防巡检带着三寸团龙旗贴防止暴力失控,可倭寇杀人如麻。
大明皇帝入朝抗倭,进攻对马、长门、石见、出云等地,江南很多势要豪右,是非常愿意纳捐的。
结果前方拼死血战,后方往倭国输送钢铁火羽,这真的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大明大胜凯旋,南京城百姓放了整整三天的烟花庆贺,南京从上到下,从内到外,是真心庆胜,因为在肉眼可见的未来,南京会继续歌舞升平下去,一如之前的两百年时光。
但是这帮逆党,居然通倭。
王希元给皇帝的奏疏里,则更加详细,通倭的不只是这七家,如果算上嘉靖倭乱,这622家里,少说有四百家通倭,或者说他们本身就是倭患的幕后元凶。
朱翊钧收到王希元奏疏的时候,他已经开始了南巡,他的速度很快,已经坐火车抵达了济南府外,他没进城,而是住在济南府外的行宫,说是行宫,其实就是占地不到二十亩的小院而已。
越大越臃肿,越小越好管,越小,越容易防备失火和刺王杀驾,绝对不是皇帝为了省钱!
随行的黎牙实,都只能违心的赞叹,小而美,小而精,他没有编纂笑话,这行宫可能几年才住一次,大兴土木,铺张浪费,安保还不能保障。
在皇帝出巡的时候,礼部准备在朝阳门搞个盛大的出巡礼,被朱翊钧直接喊停了,这次的理由也很充分,不是为了省钱,而是影响万民的生活。
朝阳门可是京师货物集散的要害之地,搞个盛大的出巡礼,所有人都得为皇帝出巡影响生活。
“戚帅,你看下。”朱翊钧收到王希元奏疏后,就将戚继光和张居正叫到了行苑的书房里。
朱翊钧有些感慨的说道:“果然不出戚帅所料,这里面大多数都在嘉靖倭患里,充当了极其不光彩的角色,浙抚朱纨剿灭了双屿私市后,逼迫朱纨自杀的人里面就有他们。”
“因为在这些势要豪右眼里,海贸的厚利,就是他们的自留地,是朝廷无论如何都不能染指的。”
朱纨居然敢拦这些人的财路,他不死谁死?真的要朱纨把双屿私市变成了市舶司,那海贸的厚利,岂不是被朝廷给篡夺了?
要从表象看到矛盾,看清楚了矛盾,这嘉靖倭乱,究竟怎么回事儿,不言而喻。
无论掌握了风力舆论的士大夫如何掩饰,也改变不了矛盾的本质。
朝廷穷的叮当响,朱纨到浙江就剿灭私市海寇,那接下来是不是要开海?朱纨死后,倭患开始泛滥,而后很快失控,朝廷最终平定了倭患,建立了月港市舶司,算是把手伸了进去。
“简直是岂有此理!”戚继光看完了奏疏,猛的将奏疏拍在了桌上,这一拍势大力沉,声音极大,连赵梦佑都吓了一跳。
戚继光站起来,极其愤怒的说道:“他们怎么敢?!谁给他们的胆子,什么叫皇帝识趣,未设官船官贸于南洋?识趣?!好大的狗胆!”
“戚帅坐坐坐,稍安勿躁。”朱翊钧则示意戚继光不要如此的愤怒,气大伤身。
戚继光生气的原因,是让朱翊钧有些意外的,戚继光对这帮贼人通倭是有预期的,毕竟在战场上还要防备这帮家伙点了火药库,戚继光是生气这帮逆党的反贼言论。
皇帝已经把倭国、南洋、大明这个贸易的利润,全部让渡给了民间,而更难的环球贸易,则由朝廷完成,环球贸易的确厚利,可是太危险了,远不如近海贸易的稳定性。
大明关税也就13%,这个税率之低,连泰西商船到港都要感慨一句,大明皇帝是真的宽仁,毕竟这年头,关税动辄三成五成才是常态。
朱翊钧肯让渡利益,是为了鼓励工商业,大明钱荒贫银贫铜是现实,工商业围绕海贸发展,是现状。
但在这些江南士绅官僚的眼里,是皇帝识趣。
让戚继光难以接受的第一句话是:皇帝识趣;
更加戚继光无法接受的第二句话是:怎么让他抓到了一点机会就翻身了呢?
这第二句话,才是让戚继光最破防的地方,在审讯过程中,类似的话不仅仅出现了一次。
有的时候,这个他指的是皇帝,大明皇帝趁着张居正背叛了士绅官僚阶级,立刻抓住了机会翻身成为了威权皇帝;
有的时候,这个他指的是将军,大明将军趁着虏变倭患,居然打破了一百七十多年兴文匽武,戚继光居然成了奉国公还能入文华殿议事;
有的时候,这个他指的是军兵,大明军兵长期欠饷,腹地军屯卫所流失严重,边方的军兵也不过是苟延残喘,现在不仅有了饷银,还有了忠烈祠、讲武学堂、惠民药局、东征记和英豪录、太子扶柩等等待遇。
有的时候,这个他指的是穷民苦力,佃户、流民、氓隶、力役,这是大明人数最多,占据了超过八成的万民,在风力舆论需要的时候,穷民苦力是人,在不需要的时候,从未有人在意过的穷民苦力,这些穷民苦力居然也能上桌吃饭了?
有的时候,这个他指的是贱籍,奴仆、疍户、丐户、娼妓,居然摇身一变,成了良人,而这些审讯的口供充斥着愤怒,被捕的622家,即便是被抓了依旧表达着自己的愤怒,他们在努力的让贱人一辈子都是贱人。
戚继光非常反感这两句话,第一句话,是这些反贼们的立场,正如陛下所言,他们觉得自己才是这片土地的主宰;
而第二句话,则是反贼之所以是反贼的原因,占据了多数的穷民苦力翻身了,其实就是大明翻身了,这是万历维新成功的奥秘,可是他们对这种翻身,非常不高兴。
第878章 隐形的权力
“当真是一群白眼狼,就该跟永乐年间一样,全吃全拿!”戚继光恶狠狠的说道。
永乐年间是皇帝全吃全拿,甚至连朝廷都没有分配到利润,全都进了内帑,这里面的原因错综复杂,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朱棣是燕王打到了京师,他对朝廷天然不信任,这一点和朱元璋十分相似。
朱元璋询问民乱的魁首,为何不报官?魁首回答:你当年为何不报官?
朱元璋和朱棣的不信任还不太一样,朱元璋是不太信任制度,而朱棣是不信任江南士绅这个集体,他装疯卖傻都躲进了马舍牛棚里,也没躲过这些士大夫们的鼓噪和迫害。
朱允炆大抵是脑子有病,连没有儿子的湘王朱柏,都要弄死才善罢甘休。
永乐年间大船到港后,所有的收益都进了内帑,而负责组织生产船只、货物的朝廷,却是一分利都拿不到,再加上海禁的政策,让皇帝全吃全拿成为了可能。
朱棣之所以要迁都、之所以要全吃全拿,是他看清楚了士大夫们到底是怎么样的存在,要依靠士大夫统治天下,必然会有一个结果,那就是人亡政息。
就算是他朱棣再能打,他活着的时候还好,人一走,什么制度都能被败坏的一干二净,就像洪武到建文年间一样。
调用暴力的第一原则,就是要防止失控,这是五代十国的历史教训,但是士大夫们防止失控的办法,是兴文匽武,是重文轻武,是彻底不动用武力,不保持军备,就不会失控了。
所以朱棣就是个只争朝夕的人,他只管活着的时候,他要在活着的时候,把自己想做的事儿全都做了。
至于以后?天知道。
戚继光的意思就是只争朝夕,陛下其实对万历维新的最终结果,持有非常悲观的态度,就像陛下训斥贱儒那句:这天下是朕的,也是你们的,但最终是你们的,你们急什么?
全吃全拿,干了再说。
日后的事儿,谁都管不了,太祖高皇帝管不了、成祖文皇帝管不了,陛下也管不了。
“戚帅说气话了。”朱翊钧倒是非常坦然的说道:“万历维新的局面,是大明上下,君臣军民同心同德的结果,这些个贱儒用了翻身这个词,朕以为他用的很好,只有大明占据了多数的人翻身,大明倾颓的国势,才能翻身。”
“这些反贼们越是反对,那说明万历维新还是有些成果,若是一点成果没有,他们也没必要反对,看笑话便是。”
“退一万步讲,这不是还有愿意遵从清丈还田、减租营庄的1387家势要豪右、乡贤缙绅拥护新政吗?”
朱翊钧不认为全吃全拿有利于大明国朝的发展,和乡贤缙绅兼并,势要豪右垄断是一样的,两宋一斤煤卖到了二百文、一斤矾卖到了五百文、二两酒都要百文钱,就是全吃全拿的结果。
兼并在商品经济的表述是垄断,在朝廷层面的表述就是绝对的专权,很多事都是如此,过犹不及。
搞政治这种事,从来都是把朋友搞得多多的,把敌人搞得少少的,这些个反贼,则是倒反天罡,总是把朋友搞得很少,把敌人搞得很多。
事实上,这个以南衙国子监为纽带建立起来,存在普遍共识的攻守同盟,其规模,远不是现在这六百多家,有很多都是从攻守同盟,变成了投献之家,比如晋商,比如王崇古,比如陆树声、比如即墨张氏、松江孙氏、苏州徐氏等等。
随着时间的推移,会有越来越多的乡贤缙绅、势要豪右,完成自己身份上的华丽转身。
不完成也不行,皇帝磨刀霍霍,逼着转变,随着万历维新的持续推进,不肯还田营庄的乡贤缙绅,恐怕只有被种到土里一个结局。
“陛下圣明。”戚继光也是气急了,才如此说,他很清楚,反贼是少数,而想过好自己日子的日子人才是多数,而这些日子人就是大明军要守护的人。
戚继光冷静下来,仔细思索了下,觉得陛下是对的,过犹不及。
不过他还是对翻身这个词,颇为喜欢,是的,大明大多数的穷民苦力,正在随着生产关系的改变,在进行翻身,政治就是个比人多的游戏,大明人翻身了,大明也就翻身了。
大明的主体,从来不是朱家皇帝,不是势要豪右、乡贤缙绅,而是穷民苦力,即便是士农工商新解之中,依旧没有一席之地的穷民苦力,军兵来自于他们,劳动力和劳动时间来自于他们。
作为上报天子,下救黔首的提出者,戚继光再想到这句话,还是有了新的理解。
张居正眉头紧蹙的说道:“目前稽税院奏闻,初步稽税额为三百九十万银,也就是说抄家起码有3000万银的规模。”
三千万银很多吗?确实非常多,王崇古为大明天字号豪奢户,满打满算也就不到七百万银的身家,这里面还有五百万银是王谦的绥远驰道有价票证。
三千万银一点都不多,皇帝陇开驰道修建完成预计要三千四百万银,这一次抄家,就抄了一条陇开驰道而已。
朱翊钧摆了摆手说道:“这笔银子,朕也不要,全都投入到丁亥学制,他们不是要把持教育的垄断,进而实现对权力的垄断吗?朕偏不让他们如意!朕就是要搞丁亥学制,就是要让多数人读书识字明理!”
朱翊钧喜欢银子,其实是喜欢权力,银子又不能生小银子,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他想要实现的是建立万历维新的五间大瓦房。
“那也得先进内帑。”张居正就知道皇帝不要,上一次在南京拷饷,弄了一千多万银,也都投入到了南衙的工商业,一文没带走,皇帝这个态度就很明确了,他南巡不是为了发财。
戚继光非常认可的说道:“确实,得先进内帑。”
张居正之所以如此建议,理由非常简单,自吏举法之后,他不会再推行任何新政了,连一条鞭法都留给了皇帝去实现,张居正要在死前,完成一件事,那就是大明国朝的恩情叙事。
这事儿皇帝自己来有些尴尬,但张居正做,就正好。
万历维新如火如荼,但皇权在快速的衰弱,离心力在加强,必须要完成恩情叙事,万历维新才算是有了主心骨。
张居正对恩情叙事,主要集中在了振武强兵和教育之上,这是基于行之者一、信实而已的恩情叙事,不是谎言,更不是胡话。
陛下要推行丁亥学制,这没问题,但是所有抄家所得,都要进了内帑,在内帑放一段时间,成为了陛下的银子后,再拨给丁亥学制的建设,这就完成了恩情的转化,抄家的骂名陛下受了,那丁亥学制的恩情,就得相应补回来。
这就是张居正和戚继光认为先进内帑的原因。
之所以要推行恩情叙事,很大程度上是当下大明处于急变之世,江南势要豪右的实力,随着海贸在快速膨胀,离心力以亘古未有的速度在快速增加。
为了保证政治的确定性和稳定性,基于事实的恩情叙事,就变得极为迫切了起来。
“那也行。”朱翊钧从善如流,银子总归是要过一遍皇帝内帑的账目,等待逆案结束后,再进行大笔的注资,朱翊钧也要看看九龙学堂、师范学堂的营造,是否达到了预期。
朱元璋打仗喜欢尺进寸取,前进一尺,得到一寸,如此不断的前进,大明国朝的国策推行也是如此,先用力一拳打出去,看看效果,再打下一拳。
“张诚非常不解,这622家的攻守同盟,为何要倒翻天罡,以少数封禁多数?”朱翊钧从卷宗里找了半天,递给了张居正说道:“这可能就是答案。”
这也是王希元送到行苑的案卷之一,里面有个案子,深切的反映了这个现象背后的原因,那就是风力舆论。
鲜盐,是海带大王姚光启在上海县建立了菌种厂后的一个新的发明。
这种鲜盐,最初是从海带上提取出来的,和盐一起使用,味道极其鲜美,就是谷物、小麦、番薯等等,在发酵的过程中糖化,最终在微生物的作用下,发酵成为鲜盐,这东西在后世叫做味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