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宗信从小读《史记》,太史公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夫千乘之王,万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犹患贫,而况匹夫编户之民乎。
可是殷宗信还是被林辅成给说服了,有的时候,有些人、有些事儿,赔钱也要做。
殷宗信看着面前的黄金和赤铜,颇为感慨的说道:“陛下臣祖父做过买卖,父亲说,他小时候,就很疑惑,为何祖父做买卖,有的时候会养一群闲人,生意不好的时候,祖父依旧养着他们,不让他们离去,哪怕生意不赚钱,也愿意做。”
“父亲不做买卖,他做了两广总督,做了吕宋总督,依旧没搞清楚这个儿时的问题。”
“后来,林辅成告诉父亲,从来没有一帆风顺的买卖,也从来没有风平浪静的市场,就像是永不停歇的大海,潮起潮落。”
“在潮起翻涌的时候,跑的比别人慢,就永远赚不到钱;在潮落的时候,为了节约成本,就再也没有可能翻身。”
“看起来是利润为驱动,实际上,最终比的还是效率,有些人提前知道了消息,抓住了风口,但最终还是被更有效率的人追赶上。”
“分工终究是以效率为主要驱动。”
全球化分工,是大明必须要面对的一个问题,这是大明建设商品经济必须要搞明白的问题。
林辅成给出的结论是效率为先,但并不是否定利润驱动的存在,这两者是矛盾关系,对立但也是统一的,相对复杂、嵌套的相互关系。
在南洋无数的种植园里,林辅成走了很多路,看了很多事儿,最终他得到了一个螺旋演进的构型,那就是‘效率优化-利润实现-再投资提升效率’,如此反复上升。
效率为先,利润为目的驱动着全球分工的变化。
一旦效率低下、利润无法实现、再投资无法提升效率、高附加值的产业,就会出逃到效率更高的地方,而非利润更高的地方。
利润高,但效率低下,最终获利反而会减少,效率和利润,不是完全对立的关系,而是相互。
因为市场是存在着普遍竞争的,效率过低,会导致市场被同业者占领,最终成为大浪淘沙中的代价。
要维持高附加值产业的分工,永远留在大明,大明就必须要保证考成法之下的高效模式稳定运行,一旦效率过低,这些产业就会出逃,不以人的意志或者政治意志扭转。
“咦?”朱翊钧走过了一箱箱的铜条,又认真的看了一遍林辅成的奏疏,颇为认真的说道:“有意思,他讲的真的有意思,好像挺像那么回事儿。”
“朕回去后仔细琢磨一下,他说,如此,则寰宇分工,必以大明为枢轴;万国货殖,当朝神州而辐辏。”
十二个铜镇的铜矿,又不是今天才在吕宋,一直都在,但只有今天的大明,才能如此快速的完成对铜矿的开采。
效率主导分工,而非利润,这个观点真的颇为新颖,朱翊钧忽然觉得林辅成调研非常成功。
林辅成这个意见篓子,给朱翊钧画了一张大饼,告诉大明皇帝,只要大明维持眼下,甚至更加高效,大明就永远掌控高附加值产业,这张大饼,看起来十分美味。
“先生看看。”朱翊钧将奏疏递给了张居正。
张居正眉头紧蹙,他看完之后,深吸了口气说道:“陛下,考成法又不是灵丹妙药一吃就灵,但,他说的,臣无法反驳,臣是考成法、吏治法主导者,反驳不了,而且他的观点,臣也很认可。”
“但是将考成法奉为金科律例,实在是有些过了,政策都是因事、时、势而定,不能一成不变。”
张居正看完了奏疏,被说服了,不是说奏疏写的多好,而是林辅成这个有限自由派,真的在赌命,通过实践,在寻找通往自由的道路,提高效率,获得自由。
劳动让人自由,更高效的劳动,让人更加自由。
“他刚开始出现的时候,朕以为他是个贱儒,朕还嘲笑他,因为他第一次聚谈,就被人询问哑口无言,他当初提出自由二字,完全依托于空想的泰西自由角、自由城,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终究是找到了一条看起来可以到达彼岸的路。”朱翊钧将奏疏交给了中书舍人叶向高。
“叶中书,你把奏疏抄录几份,给阁臣一本,再发北衙一本,让北衙刊登邸报,也让天下士人,看看他说的是不是正确。”朱翊钧把中书舍人叶向高叫到了身边,递给他奏疏,让他抄录。
“臣遵旨。”叶向高赶忙上前,接过了奏疏,他在写万历起居注,他对这奏疏实在是太好奇了,等拿到奏疏,就看了几眼,就赶紧放下。
再看,就没有心思写起居注了。
皇帝和金池总督府聊了聊,主要是关于金池的发展情况,金池总督府又拓土了八百里,当地夷人面对火铳毫无抵抗之力,而且大明正在疏浚当地的河流,大小金池城,已经成了南溟之粮仓。
金池总督府表达忠诚的方式,非常直接,给皇帝送黄金。
皇帝从来不白拿这些黄金,一条最新型甚至装配了螺旋桨、升平六号蒸汽机的快速帆船,已经部署在了金池总督府。
“宗信,最近南衙选贡案,你可曾听闻,朕用了一批人。”朱翊钧说起了南衙选贡案,询问吕宋总督府的看法,殷正茂可是南衙徽州府乡贤缙绅,文化贵族的一份子。
“该杀,纵容海寇者,死不足惜。”殷宗信直接表态,他爹对这些人从来没有正眼看过。
殷正茂的父亲为了儿子的仕途,终止家里所有生意,就是为了让孩子‘衿佩之外,予不遑他,无玷足矣’,但天下官吏十七万众,又有几个可以做到的?
真正的文化贵族是很清楚,覆巢之下无完卵的道理,国强则家强。
第886章 圣主南巡诛国贼,贤后内帏定风波
大明实际上的文化贵族,不止以林烃为首的这622家,还有很多,但这些贵族们,也不全然认为林烃这些人的行为是对的,中途有非常多诗书礼乐簪缨之族跳车,而后被逆党打为投献之家。
殷正茂的麒麟殷氏,名列第九。
前面也就是王崇古、五大市舶司商总、张居正、戚继光。
“这投献之家名册,在臣看来,反倒称之为万历维新荣膺功臣榜,更加合适。”殷宗信对这份投献之家的名册,反而有另外一种看法,这哪里是投献之家,分明是万历维新的功臣!
但殷宗信也很清楚,一旦这帮逆党赢了,就是清算名册了,这一切都看皇帝对朝廷的掌控程度了,是看皇帝,而不是张居正。
现在主政的是陛下,张居正已经不再自作主张擅权了。
目前殷宗信没有看到任何失控的可能,反而有很多地方,因为皇帝要给张居正一点面子,并没有过分的暴戾。
“宗信说的很有道理。”朱翊钧笑了笑,好像的确如此,当然这个排名是有些问题的,毕竟张居正、戚继光只能位列第七第八,实在是说不过去,排名真的太低了。
王崇古凭什么当第一?
殷宗信、盈嘉公主朱轩嫦会随扈陛下南下,在大明逗留三个月左右的时间,然后再下南洋前往赤军山港驻守,而黄金和赤铜,继续北上,押解入京。
朱翊钧回到了瘦西湖行宫,关于申时行、王家屏官降三级的处置,北衙留守朝廷,也有了明确的回复,以都察院总宪陆光祖为首的御史对这个处置,高呼圣明。
监国朱常治问了一个很扎心的问题,申时行怎么老是五品官。
这一次对申时行、王家屏的弹劾,和过往对大臣的弹劾完全不同,是因为皇帝不在京师,实际上的太子年纪尚小,德王朱载堉又不喜欢管事,是为了防止大臣掌握权力失控,是为了追求朝局稳定性的弹劾。
而不是过去为了‘去投献大臣’的弹劾。
哪怕是没有官降三级,皇帝发一本申饬诏书,让申时行和王家屏更加谨慎些,言官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海瑞对都察院十六年的改造,终究是让都察院起了一些变化。
对于朱常治的问题,朱翊钧给了一个好玩的回答,因为大学士就是五品官,再低就不能入阁了。
“再用一批。”朱翊钧从逆党名单里,圈了四十三家,依旧是族诛,说满门就是满门,绝对不打折扣。
这四十三家其共性问题,不是通倭,而是豢养海寇,即:以走私为生的走私商人。
按照大明会典的定性,不交税的走私商人,也是海寇的一种。
这年头走私商人,可不是‘有钱不去北上广,落难必闯防城港’倒腾点水货的商人。
被满门抄斩的四十三家,他们以走私大明人为主要营生。
无论是卖到种植园里做苦力,还是把女子卖到南洋为奴为婢为妾,都是极其暴力的营生,而这四十三家戏称这种行为是卖猪仔。
而且还有一条极为成熟的产业链,在十三年的时间里,四十三家一共卖了七万余丁口。
“朕就不夷三族了,看在他们没有把人卖到西洋的面子上。”朱翊钧圈出来这四十三家,卖的方向是南洋,而不是西洋(印度洋),也不是泰西。
南洋普遍缺人,吕宋总督府连游堕之民都要,游堕甩鞭子没有道德负担,这种巨大的需求,让这个生意屡禁不绝,朱翊钧杀了这一批,还有下一批。
“陛下,要不再加十三家?”冯保又指了一家说道。
“好说,加上。”朱翊钧定睛一看,确定冯保有恭顺之心,这几家都是江西豪奢户,比如泰安杨氏,就是杨士奇的那个杨。
这十三家做的事,同样见不得光,他们把女子装船,不是卖到西洋为奴为婢为妾为妻,而是为娼为妓。
这些女子常年不能上岸,就在港口之外飘着,一应吃穿用度,都由港口小船运送,等到有船停泊在港口之外,这些女子乘坐小舢板上船伺候。
而客人支付的银子,也落不到这些女子的手中,全都被这十三家给收走了。
受害的江西女子最多。
朱翊钧看完了这十三家的案卷,面色凝重的说道:“冯大伴,朕怎么感觉这些女子的遭遇,跟盈嘉公主很像?也就是盈嘉公主不是宫里长大,看尽了世态炎凉,脾气也大,凡事非要自己做主,这若是宫里长大,岂不是一模一样了?”
朱翊钧是越看越像,越看心里不是滋味,也就是朱轩嫦自己争气,对这些宦官、嬷嬷也不信任,反倒是以殷家媳妇的身份考虑问题,选择了抗争,否则这岂不是要被宦官、嬷嬷欺负一辈子?
哪怕是便宜女儿,但涉及到了大明朝廷和吕宋的关系,这件事要重视。
“臣罪该万死!”冯保从盈嘉公主说起此事,就知道无论如何,都逃不过陛下的问责,所以他才主动点了出来,主动刺破,陛下没有直呼其名,而是还叫大伴,代表陛下未曾动怒。
朱翊钧倒是平静的说道:“起来吧,人在吕宋,你手还能伸到两万里之外?把这事儿处理好,你觉得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就不用回禀了。”
“臣遵旨。”冯保站起身来,他不止一次对所有宦官讲:陛下是个非常讲道理的人,谁的责任就是谁的责任,从来不会无故迁怒,如果让陛下生气到杀人,那自然是该死之人。
人的命运终究是掌控在自己的手里,朱轩嫦的抗争,让她获得了今日的生活。
朱轩嫦很清楚的知道自己最大的底气、背景,就是皇帝,并非宫里的周德妃,皇帝对朱轩嫦是有要求的,那就是维系总督府和大明之间的稳定。
吕宋总督府是大明建立的第一个海外总督府,这就是先例,所有总督府都在看着,循迹而行。
冯保会怎么处置?他会再派一批人,然后把当着这批人的面儿,把上一批的太监宦官,统统沉海,宫里的井可能不太够,但大洋足够宽阔。
皇帝让他不必回禀,是信任,也是残忍。
“盈嘉公主和周德妃请命觐见。”一个小黄门匆匆走了进来,俯首说道。
“宣。”
朱轩嫦进门十分大方的行礼之后,笑着说道:“参见父皇!”
周德妃脸都黑了,她都在别苑叮嘱了数遍,要喊万岁万岁,万万岁,结果就只有简单的四个字,参见父皇。
朱翊钧也不计较所谓的失礼,他眉头稍蹙的问道:“有件事,宗信说:你们商量好要一同驻守赤山军港?这赤山军港有些苦了,比吕宋马尼拉还要苦上数倍,是何缘故?”
他要确定下这件事的真假和原委。
朱轩嫦小心地说道:“父皇,女儿就是觉得一年都见不到夫君几次,就一直跟夫君念叨,夫君那性子,一直不肯答应,实在是耐不住女儿一直唠叨,才算是勉强答应了下来,说回大明后,问问陛下的意见。”
朱翊钧点头说道:“朕答应了,也挺好的,从夫征。”
“国姓正茂遣宗信四处作战,就是为了让他有资格做吕宋总督,而不是完全的靠世恩,同样,吕宋在海外,这次从夫镇赤军山港,你便能坐稳主母之位了。”
朱轩嫦冷汗直冒,赶忙说道:“女儿就是想和夫君长相厮守,别无他念。”
长期处于政治斗争漩涡中心的皇帝陛下,虽然和朱轩嫦同龄人,但思维方式完全不同,暮气沉沉。
“哈哈,朕倒是着相了,挺好,好好相处,宗信是个靠得住的人。”朱翊钧闻言,也是错愕了下,才笑着回答道。
这次面圣奏对,还是朱轩嫦说得多,周仃芷很少说话,周仃芷在一旁小心谨慎,朱轩嫦反倒是落落大方,这做了几年主母,做事反倒是比母亲大气了许多。
“臣妾打搅陛下处置国事时久,臣妾告退。”周仃芷看聊的时间不短了,就带着女儿告退了。
“挺好,冯伴伴看赏。”朱翊钧点头,好不容易回来一次,下次见面不知何时了,尚节俭的皇帝陛下进行了恩赏,黄金对镯一对,钗头一对。
“等下。”朱翊钧在二人准备离开时,忽然叫住了母女二人,他从旁边抽出一张高丽贡纸,写了几个大字,拿出了大印,盖在了上面。
朱翊钧将写好的密旨交给了冯保,对着朱轩嫦说道:“这张密旨交给你,若是有人欺负你,就拿着密旨找海防巡检,海防巡检见圣旨,自然会把你送回大明来。”
“定要记得,不可轻用,你觉得日子过不下去或者有巨大危险的时候再用,可选佩三寸团龙旗贴的海防巡检。”
朱翊钧怕朱轩嫦不知道这里面的轻重,有点委屈就乱用,告诉她这份密旨就是她最后的手段。
“谢谢父皇!”朱轩嫦看到了圣旨内容,里面就一句话:见密旨送公主回京。
朱轩嫦将密旨小心收好,欢天喜地的离开了,朱翊钧看着朱轩嫦的欢脱的背影,叹了口气。
“相比较公主的欢脱,朕呢,活的就像个老头子咧。”朱翊钧摇头,人夫妻俩就是想长相厮守,没有那么多的政治意图。
冯保当然知道原因,无奈的说道:“陛下肩扛日月,身系江山。”
“汉时,王昭君出塞和亲,呼韩邪单于去世,王昭君向汉廷上书求归,汉成帝说从胡礼,胡人有收继婚制,王昭君不得不嫁给了单于的儿子,朕给了盈嘉公主密旨,她觉得日子没法过了,可以直接回来。”朱翊钧解释了下他为何要下密旨。
王昭君是民间女子,被选为公主和亲,朱轩嫦也是民间女子,作为公主嫁到了吕宋总督府。
诚然,殷家是文化贵族,不是匈奴蛮夷,没有收继婚制,但从朱翊钧和殷宗信接触来看,殷宗信家里规矩很大,如果朱轩嫦实在是受不了这些规矩,那就回来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