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1065节

  若能疏通泉府,均平阡陌,则四夷百货,不召自来。

  以大明庞大的躯体,想要疏通泉府,即解决钱荒问题,那就只有黄金叙事的大明宝钞,多少黄铜和白银,都无法满足大明这个饕餮的胃口。

  而分配林辅成没有深入讨论,因为张居正阶级论第二卷就是讲的分配,这是个老生常谈的话题。

  从产业竞争,林辅成谈到了国家与国家之间的斗争,产业竞争即国家竞争。

  在林辅成看来,因为三个因素,国家必然争斗。

  第一个因素,就是国家一定是以生存为第一要务,统治阶级必须要维护自己国家的存在,而且最重要的依靠就是军事保证,否则王朝更替、胡虏铁蹄南下,统治阶级必然向下滑落;

  第二个因素,人心隔肚皮,你永远无法得知其他国家的真实意图,在彼此的斗争中,不得不做好最坏的打算,在斗争中倾尽全力;

  第三个因素,当下大航海时代,缺乏一个凌驾于一切国家之上的权威意志的存在,则一旦发生了矛盾和冲突,则缺少有效力量和手段进行干涉。

  国朝是凌驾于国朝一切集体之上的力量,所以可以调节矛盾,行使调节能力,即行使权力。

  而世界缺少这样一个权威意志的存在,导致矛盾的调节和干涉,异常困难。

  而且林辅成也斩钉截铁地表示,在可见的未来,不会有这样的意志存在,即便是大明也做不到。

  因为无论做什么,经济战争、贸易战争、人才战争等等,最终的结果都是军事战争,而军事战争的最后,一定是地面武装力量推进,其他一切都是辅助手段。

  地面武装力量无法推进,则无法实现有效统治。

  而海洋这一巨大水体,又成了阻隔地面武装力量投入的最大阻碍。

  即便是以大明京营的强横,依旧拿仁川没有任何的办法,还是从陆地上突破了汉城的防线,让仁川汉城防线彻底崩溃,水师才能登陆仁川,和京营一道,将倭寇赶回了忠州。

  海洋对地面武装力量投入的巨大阻碍,是有历史可循的,比如忽必烈征倭,比如费利佩二世打英格兰,都是困难重重。

  基于上述三个因素,不会诞生世界级霸主,世界格局以区域霸主为主要形式,林辅成提出了地区霸权即主权的主张。

  而大明要维持地区霸权,就要让产业集群,集中在大明军事能力的辐射范围之内。

  当然林辅成也表示,世界各国的政治发展不同,大部分的国家,做决策就跟小孩过家家一样,大明已经是五千年历史的老人了,不要过分理会政治幼稚环境下的儿戏。

  大明真的丢不起那个人。

  “真的是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林辅成是抵达了椰海城、旧港、马六甲海峡,看到了彼此之间的竞争,才能说出如此话来,而且他讲的很有道理,目前,我的学识和认知,无法反驳。”叶向高研读了林辅成的整本奏疏,由衷的说道。

  尤其是世界以地区霸权为主要形式进行斗争,是叶向高无论如何都无法想到的。

  当然林辅成评价他国政治如同儿戏,叶向高也十分认同,他给皇帝写起居注,他觉得林辅成太客气了,哪里是儿戏,分明全都是虫豸。

  看在白银的面子上,陛下不骂人,已经是对白银最大的尊重了。

  叶向高灵光一闪,开始在书箱里翻找了起来,他找出了所有的起居注,开始快速翻找了起来,他找了足足一刻钟,才颇为惊喜的说道:“找到了!”

  “大光明教魁首面圣朝见,言日不落事,上曰:”

  “明非以天下共主自居,四海之主者,实乃危途也。穷兵黩武,糜费苍生,更需负天下道义之重,此非圣王之道也。”

  “若欲称霸寰宇,必倾海内银钱以缮甲兵,遣王师布威四方,行诈术除异己。此等作为,实悖大明礼义廉耻之教也。”

  “市舶所入白银,皆我生民血汗所易;海外番银,悉我子民勤织巧作,以货殖易之。”

  “若以万民膏血,逞帝王武功,此非牧民之责,乃悖天之行。”

  “皇明所允之事,如顺水推舟;皇明所禁之事,若逆流行船。此即皇明天朝之道,如费利佩二世欲并葡国,皇明不允,遂助葡人守土;今葡国求为大明货殖之埠,朕许之,则其事易成。”

  “对就是这段!”(558章)

  叶向高无比的兴奋,这是陛下接见大光明教大牧首马丽昂的时候,讨论日不落帝国之事,皇帝的完整回答。

  “陛下果然圣明。”叶向高看完了起居注,由衷的说道。

  早在林辅成没有提到全球分工效率主导、产业集群五个因素、世界各国斗争的三个原因,并且因为海洋阻碍,导致地面武装力量部署困难,只会诞生区域霸主这个论点之前。

  陛下就已经对国际竞争,有着自己独特的理解了!

  做世界霸主,是个陷阱。

  叶向高颇为振奋,因为陛下真的非常英明,陛下英明,则万历维新就可以持续的维持下去了。

  这本起居注上,还有万士和的亲笔批注,万士和就写了四个字,睿哲天成,这四个字也是张居正讲筵之后,在文华殿上,对陛下的评价。

  在叶向高看来,万士和的评价已经非常中肯了,万士和根本不是个谄臣!

  在叶向高研读林辅成的《百工兴衰聚散五枢论》的时候,大明皇帝已经抵达了南湖别苑行宫。

  南湖别苑行宫在南京城外莫愁湖畔,大明皇帝第一次南巡的时候,就修了这一个行宫,其余时候都住的民舍。

  后来各地衙门为了迎接皇帝继续南巡,才相继修了济南府桃山驿新宫、徐州行宫、扬州瘦西湖行宫等等。

  天气不是很好,烟雨朦胧,而一队车驾,驶入了莫愁湖畔,除了每半年检修一次之外,莫愁湖行宫是不允许任何人进出的,很快张宏就带着宫人们开始打扫。

  缇骑如同掘地三尺一样寻找着可能存在的隐患。

  巨大的封舟还在长江上飘着,所有人都以为皇帝在封舟上,殊不知皇帝已经下榻行宫,张居正、戚继光是外廷少数知道皇帝确切位置的人。

  一直到第二天封舟靠岸,迎驾的应天巡抚王希元、南衙缇帅骆秉良、松江水师总兵陈璘、水师提督内臣张诚、南衙织造太监张进、魏国公徐邦瑞、徐维志才知道皇帝没有在船上,南衙官员收到了皇帝的旨意。

  皇帝休息三日,让南衙准备公审事宜,五十六家以贩卖大明丁口为业的势要豪右之家,满门抄斩。

  而后皇帝会在南衙停留两个月的时间,办完南衙选贡案后,才会继续南下。

  “江南好,是真的好啊,这呼吸都顺畅了几分。”内阁次辅王崇古看着莫愁湖的风光,心情极好,也就是他身份特殊,只能死在任上,否则他真的想致仕留在江南。

  张居正不语,一味地看奏疏、贴浮票。

  这王崇古仗着自己年纪大,什么活儿都不干,事事件件都贴个‘从元辅议’,主打一个没有意见。

  “宫里的事儿,我都听说了,你肯定也知道了。”王崇古看张居正终于贴完了浮票,说起了他听说的一件事,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瘦西湖行宫发生的事儿,陛下也没有刻意下旨保密,这慢慢就传开了。

  张居正倒是没否认,确定的说道:“当天我就知道了,王者无私,陛下没有家事儿,都是国事。”

  内阁当然要知道,因为如果真的让冉淑妃北归,两个皇子,怕是也命不久矣,这种宫里的巨大变化,外廷自然要知道。

  王者无私,天下江山系于皇帝一人。

  “你不觉得…我是说…哎呀,我的意思是,完全没必要嘛,那是陛下枕边人,不用把治吏的手段,拿出来治理后宫,我觉得王皇后母仪天下,处置张弛有度。”王崇古表达了自己的观点。

  王崇古觉得陛下处置不好,不如王皇后。

  皇帝既然告诉张居正,就是告诉外廷,内阁要对这件事有个态度,哪怕是含混不清。

  张居正沉默了下,摇头说道:“陛下其实是个至情至性之人,那时候谭纶重病,不省人事,陛下每日都要询问情况,变成今天这样,实乃江山社稷之重的必然。”

  陛下的是个很宽仁的君主,无论谁反对,张居正都是这个态度。

  在矛盾冲突没有激烈到不可调和之前,陛下都是愿意商量,且愿意给极好条件的,规则也很明确,再一再二不再三,当然,该动手的时候,陛下不会犹豫。

  可是长期政治斗争,让陛下变成了这样,是国事所累。

  怪冉淑妃动心思?宫里每个妃嫔都会动这种心思;

  怪皇帝处事偏激?任何人坐在那个位置上,经历了十七年复杂残酷斗争后,都会变成那个样子。

  但凡朝臣们有点恭顺之心,少弄点选贡案这类的逆案,陛下也不会如此的偏激。

  张居正其实理解皇帝,选贡案的关键时刻,皇帝对冉淑妃起了疑心。

  宫里从来不是密不透风,王景龙闯进了乾清宫、皇宫中轴线付诸一炬、西山袭杀、仁和大火等等,这些案子,让皇帝不得不起疑心。

  针对陛下的刺王杀驾,从来没停止过,冉淑妃动心思,万一想要在外廷有所助益…

  “要怪就怪陛下登极之时,大明局势危如累卵吧,哎。”王崇古听张居正如此说,重重的叹了口气。

  万历初年主少国疑,天下危如累卵,皇帝变成这样,只能怪大明国势每况愈下。

  陛下逐渐成为了是一台冷漠的、无情的政治机器,这对大明当然是好事,但对陛下个人和身边人而言,是一种天大的不幸。

  陛下这台冰冷的机器,过去十七年做决策,对外不受威胁、对内不受任何所谓民意的裹挟,毫无感情,追求大明国家利益长期化、最大化的博弈输出机器。

  张居正颇为庆幸地说道:“不过也还好,皇后千岁还能劝得住,不必过分担心。”

  王崇古不再多言,他在张居正的奏疏上,贴了个浮票,其实阁臣们都心照不宣,有一个问题,无法回答。

  那就是,现在王皇后还在,自然还能劝得住,万一,王皇后不在了呢?

  只有天知道了。

  朱翊钧在万历十七年五月二十三日,抵达了南衙莫愁湖行宫,开始筹备南衙公审事宜。

  张诚是这次选贡逆案的主持者,他将所有的卷宗带到了行宫内,开始挨个面呈陛下,越是呈奏,张诚说话声音越小,不是他差事办的不好,是因为陛下的脸色越发冰冷。

  “所以说,朕远远低估了这次选贡案的规模。”朱翊钧看出张诚的紧张,收敛了一些怒气,开口询问道。

  张诚俯首说道:“从案卷来看,其规模之庞大,远超廷议之设想,江西、湖广、浙江、福建部分地区、广州也是如此,逆党罗列投献之家名册,凡是在册,学业全都受阻。”

  “不仅仅局限于南衙的江左江右。”

  “陛下,还有个事儿,求到礼部,礼部诸官不敢上奏,就求到了臣这里。”

  从案卷显示,有一批山西豪奢户在万历初年也曾卷入逆党。

  那时候,王崇古反出晋党,摁着晋党的势要豪右刷圣眷,晋党中人有不少,就加入了逆党的行列之中。

  但很快,晋党就跑了,因为晋党的根基是晋商,晋商唯利是图。

  皇帝的燕兴楼是真分红,真金白银往家里抬银子,这批晋党给皇帝一千万银买命钱,还有三年就彻底回本,唯利是图的晋商们,反复权衡利弊后又跳反了,跑到王崇古门上磕头去了。

  这批富商巨贾,就有六十余家,上了投献之家的名册。

  唯利是图的晋商,十分恐惧,他们觉得自己没有完全躲过这次的巨大政治风波,这会儿晋商们在京师活动,看能不能政以贿成,送陛下点银子买命。

  而这次晋商选择的方式,是砸给丁亥学制。

  礼部不敢收这笔巨款,甚至都不敢问陛下的意思,这轻易卷到这种案子里,先问问九族的意见比较好。

  晋商们也在南京活动,希望张诚能放过他们一马,张诚哪敢在这种大事上糊弄陛下,就如实说明了情况。

  “什么时候的事儿?”朱翊钧面色平静的询问道。

  张诚将案卷找了出来,呈送御前说道:“万历五年到万历七年,晋人离去,完全是这些逆党,根本不是真心接纳这些晋人,连拜帖都不收,晋人见自讨无趣,也就离开了。”

  朱翊钧的手指在桌上敲动了着,思考了片刻说道:“那时候万历维新前途不明,晋人也在王次辅那里受了不少的委屈,算他们悬崖勒马,回头是岸了,再无逆举,就不必追究了。”

  选择跳船的不再少数,既然不是死不悔改,没必要过分追杀。

  “臣倒是以为,银子还是要收的。”张诚倒是给出了自己的看法,他十分确定的说道:“人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即便是迷途知返,但逆举既定。”

  “没有任何的追究,不用付出任何的代价,他们还会这样继续做,旁人看到,也会这样做。”

  “有理,多少?”朱翊钧点了点头,认可了对张诚的意见,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错误买单,申时行、王家屏如此,冉淑妃也是如此,朱翊钧这个皇帝也不例外。

  “一千万银。”张诚俯首说道:“六十六家,把南洋种植园都抵押了出去,凑了一千万银出来。”

  “晋商在南洋还有种植园?”朱翊钧大感惊奇,这晋商真的是唯利是图,哪里赚钱哪里就有他们的身影。

  “这还是托了陛下燕兴楼交易行的富,要不深处内陆的晋商,很难在开海里获利。”张诚起初也感到惊讶,详细了解后,才知道了原委。

  晋商成为投献之家,也变得理所当然了起来。

  逆党的银子,不是阿片,就是人口买卖、私市,晋商挨了那么多毒打,对陛下的狠辣,一清二楚,看到这种生意,不跑才怪。

  “林烃临死前交代,江西二百八十家书院,也存在南衙选贡的现象,缇帅骆秉良派缇骑明察暗访,发现了端倪,只不过江西的情况又非常的复杂,还是让骆缇帅说吧。”张诚不是江西书院情况侦办之人,他让骆秉良来讲。

  骆秉良俯首,站直了身子,取来了堪舆图,江西堪舆图上标明了二百八十家书院的位置,骆秉良的手点在了九江府上,开口说道:“江西的势要豪右们,他们抬高了入院的门槛,以白鹿洞书院为例。”

  “若是想要在白鹿洞书院入学,首先得附籍九江府,不肯附籍、迁籍者一概不收;其次就是要置办产业,也就是书院周围稳定的居所,说是学业为重;”

  “书院周围又是只售不租,想要置办一套,中人之家倾家荡产而不可得。”

首节 上一节 1065/1144下一节 尾节 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