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1067节

  这种假笑实在是太渗人了,礼部官员反复讲了很多次,沈应香才没有在陛下面前笑出来,要不然惊扰圣驾了。

  死对她而言是解脱,但对杨家满门,就是威罚了。

  “沈应香!你害我全家满门,我死后也不会放过你的!”杨家杨恩世自然看到了沈应香,他一手弄出来的惨剧,他当然记得。

  “爹,不用怕他赌咒发誓,女儿死了,一定是比他厉害的厉鬼。”沈应香也不理这个杨恩世,而是对着父亲说道。

  这传说之中,人死的越惨,变成鬼怪后就越凶戾,沈应香觉得,自己一定是世间数一数二的厉鬼。

  沈父没有说话,只是两行热泪顺着脸颊滑落,女儿是好女儿,落落大方,即便如此境遇,依旧在调侃,怕他这个父亲担心。

  他一直猜测女儿在杨府,也多次上门讨要,但没想到这些畜生这么残忍,如果知道女儿的遭遇,他一定带着全家老小跟杨氏拼了。

  “拿去!”天语纶音从朝阳门五凤楼上传下,行刑开始了。

  杨恩世在拼命的挣扎,这是非常诡异的一幕,看了几次杀人的百姓,很快就注意到了这个异常。

  刽子手似乎没有把撬骨刀插入脊椎撬开,而是将杨恩世固定在了斩首台上,举起了大刀,准备直接行刑。

  撬骨刀撬骨,是一种临终关怀,直接行刑,是惩罚,因为一次砍不死,还要再砍一次。

  “行刑!”王希元站在刑场,扔出了令箭,刽子手的行为不合规矩,但合情理,王希元视而不见。

  刽子手第一下没砍到脖子上,而是砍在了肩膀上,这不是刽子手不专业,是杨恩世在挣扎,一下子砍的杨恩世哀嚎不止。

  “爹,救我!爹!疼!”杨恩世在疯狂的喊叫,但是平日里纵容他的父亲,脑袋正好滚到了他的面前。

  刽子手第二下还是没砍到脖子上,而是砍在了另外一只胳膊上,这不是杨恩世挣扎,这谁都知道,刽子手是故意为之了,因为杨恩世连膀子带胳膊,都被砍了下来。

  刽子手等了好一会儿,等杨恩世挣扎哀嚎没有力气后,刽子手才拿起了酒灌了一口,举起了刀猛地挥下,这一下正中脖子,没砍断,刽子手又高举大刀砍下,杨恩世的脑袋才滚在了刑台上,和他父亲滚到了一处。

  这一下终于行刑结束了。

  “明正典刑。”王希元检查了下,对着百姓宣布行刑的结果。

  次日陈实功带着大医官去了沈家住宿的客栈,和沈父、沈应香沟通了近一个时辰,最终还是没能劝得动。

  沈应香很清醒,越是清醒反而越发的痛苦。

  “爹,对不起你,把你生下来,却没护你周全,爹无能。”沈父哭的撕心裂肺,悲痛欲绝,他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沈应香这小女儿是最受宠的那个。

  “不怪爹,女儿命不好,有劳大医官了。”沈应香没有哭,她的泪早就流干净了。

  过量阿片加鸩酒服下后,沈应香脸上的假笑变成了真笑,她看到了画像上的丈夫,从画像上走了下来,迎娶她过门,她心心念念的大婚,在幻梦中,终于完成了。

  没有阿片,她甚至连这等想象都不敢有。

  陈实功重重的叹了口气,带着三名医倌离开了客栈,站在街上,他忽然停下,看着天空的烈日,对着身后的医倌,斩钉截铁的说道:“无论如何,我们解刳院,都要保证陛下身体的康健,无论如何,都要做到。”

  “因为陛下就像是正午的太阳,只有烈日高悬,这些妖魔鬼怪,魑魅魍魉,才能无所遁形,才会死无葬身之地!”

  “如果和外人勾结谋害圣驾,我一定亲手把他做成标本。”

  学医治病救人,能治的好病,但治不好人,更难救国。

  但救陛下,让陛下保持健康,就能让大明万历维新持续不断的推进下去。

  “是。”三名医倌都是解刳院的医倌,他们随扈南下,真的是被这人间惨烈给震惊的无以言表,万历维新的意义,突然变得如此的具体而且清晰,解救万千黎民于倒悬之际。

  陛下为何如此辛苦,大明国事欣欣向荣,但陛下却从不敢松懈,理由也变得直接了起来。

  遍地哀鸿满地血,无非一念救苍生。

  皇帝一道十分暴戾的圣旨通传四方,南京百姓没有指责皇帝暴戾的意思,而是拍手叫好。

  皇帝陛下杀了杨恩世满门,犹不解恨,命人把这些人的尸首,悬挂朝阳门外,曝尸十日,未经许可,任何人不得收敛尸骨。

  沈应香被抬上、下,朝阳门五凤楼的事儿,已经在整个南京传遍了,南衙各阶层无不愤慨!

  大明的公序良俗,是完全无法接受这种行为的。

  多大仇多大怨,人死不过头点地,如此折磨人,属实是该死了。

  朱翊钧在莫愁湖行宫,再次圈定了一百二十家,这次仍然是满门抄斩,罪行是为祸乡里,虽然没有杨恩世那般恶劣,但加上选贡案,完全够的上满门抄斩了。

  “沈应香出身大户人家,依旧被如此对待,小民如何悲惨,朕难以想象,案卷所能展现的惨烈,百不足一,比如这淮安山阳马氏。”朱翊钧翻看着案卷。

  有山东行脚商从山东担盐南下淮安府,路过马氏偏宅内急,将驴车系在了这马氏偏宅之外,等到行脚商回来后,车、货、小儿子皆不见了。

  行脚商四处寻找,花费了二十银,才从马氏赎回了小儿子。

  而马氏做这种买卖不止一次,而且不只是外地人,被抓的孩童,多数都是本地乡民,都是因为各种无关紧要的小事,开罪了高门大户,要么拿钱赎人,要么坐看儿子女儿被卖给人牙行。

  类似的惨案比比皆是。

  “政治是非常复杂,而且非常严肃的集体决策,任何政策的调整,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执牛耳者的一厢情愿,往往会造成更加恶劣的和惨痛的后果,所以三思而后行,再谨慎,也不为过。”

  “很多事,看起来初衷没问题、思路没问题、执行也没问题,但结果却有了大问题。”

  “比如不得抛荒令,比如一条鞭法,比如周良寅第一次清汰,比如王次辅的工盟工会,全都是如此。”朱翊钧圈定了一百二十家后,对着冯保说道。

  冯保很清晰很明白陛下的情绪,陛下看到了这么多的人间惨烈,恨不得立刻行动起来,去纠正这人世间的悲剧,但操之过急的后果,陛下一清二楚,所以陛下忍住了心中的怒气。

  路一步步走,饭一口口吃,贱儒们、复古派、绝对自由派、南衙逆党们心心念念的一幕,皇帝因为万历维新的成功变得傲慢起来,从来没有发生。

  “这次南衙抄家,算上晋党纳捐,一共折银四千二百三十余万银。”冯保将一本账册放在了陛下面前,稽税院和户部都进行了全面的核查,对所有资产进行了折价奏闻圣上。

  “晋人肯纳,有些人不肯主动纳,是打算让朕亲自开口,还是打算朕扩大一下逆党的范围?”朱翊钧翻动着总账,发现除了晋党纳捐之外,有些人家不为所动。

  陛下要看详细账目,都已经归档,随时可以调阅。

  朱翊钧说的有些人,是除了晋商这六十六家外,剩下一批‘迷途知返’的人,从逆党变成投献之家,不纳捐支持丁亥学制,那就不能怪朱翊钧不客气了。

  晋人已经做出表率,有些人,有点过于不识趣了。

  不想上‘商贾尚知义,共襄文教举’的功德碑,想上朝阳门的城墙。

  冯保赶忙说道:“陛下,是晋人在这方面,经验比较丰富。”

  “最近这些日子,不少人惶惶不可终日,请托无门,忧惧自杀者亦有,消息刚刚传出去,这些迷途知返之人,自然会在一月之内,把银子如数缴纳。”

  “陛下肯收银子,他们才能心安。”

  晋人为何反应迅速?是晋人在万历五大案的第一案张四维案中,积累了丰富的纳捐经验,彼时国朝对于是否开海尚不明确,晋人率先表态。

  这次反应迅速也是这方面原因,逆举不彰,陛下不会赶尽杀绝。

  不满可以,造反不行。

  银子没了可以赚,上了朝阳门城墙,被陛下用了祭祖,那命没了,银子就不可能赚得到了,大不了就苦一苦海外蛮夷、倭奴,多垦点种植园拿出来。

  “嗯,非要朕开口,那大家都不体面。”朱翊钧知道自己的行为,说好听点叫聚敛,说难听点,就是趁火打劫。

  但谁让这帮家伙,给了朱翊钧趁火打劫的合理理由?虽然大部分都在万历十年之前跳了船,成为了投献之家,但该交的罚款还是要交。

  皇帝能收银子,这些纳捐门户,还要高呼圣明。

  “陛下,盈嘉公主奏闻了一件奇闻怪事,说驸马和公主到松江府后,得知松江府流行一种古怪的食材,象粪。”冯保一脸难绷的说道。

  “什么食材?象粉?大象肉做成米粉吗?这松江府的富贵人家,是真的会享受。”朱翊钧听说后,大感惊奇,连象肉都吃上了?果然是通衢九省的富贵之地。

  冯保见陛下误会,赶忙解释道:“不是,是象粪,就是大象拉出来的五谷轮回之物。”

  “什么东西?”朱翊钧大惊失色,他还以为是象肉做的米粉,感情是大粪!

  冯保揉了揉额头说道:“古怪至极,王谦为松江知府,带着人直接把这家给抄了,王谦认为这是奇耻大辱,被回大明的驸马和公主问起,简直是无地自容。”

  “这家食馆还是那种门槛很高,没点身份,是决计进不去的,生意还挺好,说是壮阳。”

  对于王谦而言,公主问题就像是在问:你怎么治理松江府的,人怎么吃起大粪来了?

  虽然离谱,但还是有些合理性的,比如人中黄、夜明砂、望月砂、五灵脂、鸡矢白,都是排泄物入药,这些已经被解刳院证伪,毫无作用了,解刳院可是有极其充裕的标本进行实验。

  而象粪,毫无疑问是一种商品经济快速发展后,包装出来的一种类似的商品。

  “当真是可笑可悲。”朱翊钧摇头,没有做出具体的批示,王谦已经做出了处置。

  但这件小事和江西书院经营法,都折射出了商品经济快速发展的坏处来,一切都能当成生意去做。

第889章 他们要的,朕给不了,也没人给得了

  松江府这家极为高端的食馆,贩卖以象粪为原料的食材,其实就是在贩卖情绪价值,壮阳。

  情绪价值是情绪收益减去情绪成本,它属于交换价值的一种,本质上是一种情绪交换,满足客人顾客精神、情绪需求的买卖。

  贩卖情绪价值的买卖,并不是新鲜的东西,比如宗教,宗教从诞生之初就在贩卖情绪,贩卖焦虑、贩卖恐惧、贩卖愤怒、贩卖安慰,赎罪券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其实税票,也是在贩卖恐惧,朱翊钧从不否认自己的税务政策,和赎罪券殊途同归。

  大明皇帝设立了稽税院,全国稽税的同时,还对不肯纳税之人进行重拳出击,营造出了不纳税就会被稽税院找上门的恐惧,建立必须要纳税的共识,剩下一些顽固分子真的会被缇骑找上门。

  贩卖情绪,不仅仅是消极的,也有积极,比如贩卖氛围、贩卖认可、贩卖拥戴等等。

  青楼里的娼妓卖的就是比私窠(kē指暗娼)要贵,青楼贩卖的就是一种积极的氛围,贩卖的就是情绪满足,逛青楼就是高端,去私窠就是满足身体需要。

  都是一样的东西,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提供情绪价值是有成本的,松江府这家食馆,卖的是真的象粪,不是像粪一样的食物,这些象粪来之不易,从云南、东吁贩运而来,而且食馆内,装潢华丽,就是为了让客人觉得高价贩卖的象粪,确实有壮阳的功效,物有所值。

  除此之外,这家食馆的门槛一点都不低,它提供了另外一种价值,社交价值,这也是一种交换价值,社会关系交换的价值。

  人以类聚物以群分,门槛和猎奇情绪,可以有足够的先决条件,筛选出同类人,这也是隐形价值的一部分,所以才会络绎不绝。

  价值包括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而价格围绕着价值制订,又围绕着供需关系波动。

  这是很早之前,焦竑在丘濬《大学衍义补》劳动价值论的基础上,写成的《生产图说》里的内容。

  松江府这个案子,并不是大明人无法理解,相反愿意读一读万历维新大思辨成果的士大夫,都能理解这种现象的发生,很正常,但不合情理,因为,吃屎真的不好。

  不过这家食馆借着壮阳的名义贩售象粪,被王谦查处,也完全符合大明律,他这是造假,象粪不能壮阳。

  情绪价值需要实际使用价值去做支撑,就像大明赢学一定需要绩效去支撑,确实赢了才能赢,没赢不能饰胜,否则基于行之者一,信实而已基础的大明赢学,就变了‘我思故我赢’的蛮夷赢学。

  蛮夷赢学就是我想我赢了,所以我赢了,至于现实究竟赢没赢,无关紧要。

  朱翊钧南巡的路上,非常的清闲,他本来打算参加下南衙的聚谈,但经过缇骑们的了解,南衙没有聚谈。

  自从选贡案开始后,不少聚谈的常客,都进了南镇抚司的天牢,部分已经被处斩。

  这从侧面反应了过去的风力舆论究竟是被谁把控。

  皇帝想要听聚谈,南衙没有聚谈,至少要等这一次选贡案尘埃落定之后,可最起码还有三个月的人人自危的高压时间。

  朱翊钧南巡带来了恐惧,上一次是南京拷饷,这一次是抄家加杀人。

  朱翊钧拿起了林辅成的《南洋游记》细细看了起来,林辅成提出的效率优先、产业聚集五个因素、以及国朝之间的必然斗争局面,这些内容朱翊钧都很喜欢,里面的很多内容,朱翊钧都十分认可。

  朱翊钧翻看了几页,眉头紧蹙的说道:“驸马殷宗信对蛮夷完全不信任的态度,可能是受到了林辅成的影响,要知道在林辅成没有抵达吕宋的时候,泗水侯国姓正茂,还是对夷人采用怀柔政策。”

  “但吕宋袭杀汉人满门的案件爆发后,殷正茂再也没有怀柔了。”

  “殷宗信本身是士大夫深受华夷之辩的影响,目睹惨案的发生,自然会更加偏信林辅成的观点。”

  人都是可以被环境给驯化的,这是申时行从松江府回到京师后,对张居正说的一句十分大逆不道的话,但这话是对的。

  殷宗信显然被驯化了,自我主动和被动的驯化,最终输出结果就是对夷人天然不信任。

  “但是林辅成的话,无法反驳。”冯保则小心提出了自己的观点。

  林辅成的南洋游记,冯保也看过了,他就一个观点,说得对。

  林辅成从观察一个倭奴的生存情况开始,描写了倭奴生活的惨烈,但林辅成在书中告诉所有人,不要同情倭奴、夷奴、黑番、生番、南洋姐等等,不必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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