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1068节

  同为穷民苦力,为何不要同情同样悲惨遭遇的蛮夷底层呢?因为这些蛮夷和大明的文化完全不同。

  在甲骨文被重视之前,士大夫普遍认为商王事鬼神,但甲骨文告诉士大夫,商王的祭祀都是祖宗,自然神,逢年过节也就两条鱼打发。

  这样一来,商王作为中原的先代,立刻就合理了起来。

  从颛顼绝地天通,一直到三武一宗灭佛,中原彻头彻尾完成了对神权的祛魅,连济南府的土地公都是铁铉,是历史人物,大明是根深蒂固的祖宗崇拜。

  其次则是血统崇拜,自黄巢之后,宗族文化虽然在大明仍然颇为广泛,但宗族不是世家。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万历五大案的第二大案,兖州孔府案,事实上,大明不止一次惩罚过衍圣公。

  比如龙虎山掌教张天师,很少挑衅皇权,更多的是在朝廷的领导下编纂《道藏》,能获得朝廷的拨款已经是极大的恩荣了。

  朱翊钧在济南府接见了临淄王氏,祖宅、祖坟百顷,是琅琊王氏的源头,但琅琊王氏遍天下,也没见尊这临淄王氏为宗正,各家有各家的祠堂,早就分开论了。

  在先秦时候,普遍没有姓氏,百姓是贵族,血统崇拜在大明无法成立,就是谁家往上数几代,全都是名门世家。

  黄巢把世家杀了个干净,血统崇拜,成为了完全的伪命题。

  大明完成了神权的祛魅和血统的祛魅之后,就彻底建设完成了最基本的实用主义和理性主义。

  历朝历代,无论谁坐在龙椅上,都要接受绩效的考成,无法通过考成,就是天下沸反盈天,穷民苦力揭竿而起,王朝更替。

  实用主义和理性主义,是文化认同、是族群认同,而非神权、血统认同。

  但在南洋、倭国、泰西,神权认同和血统认同,仍然高于文化认同、族群认同、阶级认同。

  按阶级论的第三卷斗争卷解释的话,就是倭奴、夷奴、黑番、生番、金毛番、红毛番这些蛮夷,他们斗争的对象首先是异教徒和人种,而非阶级敌人。

  所以,大明的士大夫可以收一收那些无所谓的同情心,无论从神权还是从血统上,大明人都不可能获得蛮夷真心实意的认同,根本就尿不到一个壶里,人家压根就不拿你当人看待。

  你是无信者,你就该钉在无信者之墙上;

  你不是他们的后裔,你就该死,吃一口粮食都要看作是恩赐。

  同样,蛮夷,无论如何不能变成大明人。

  “神权尽归实用,血食终化青烟,夷俗以神权定尊卑,凭血脉别贵贱,异教当火焚,杂种绝后嗣,华夷之辨,岂在黄白黑赤?实在神道人心。”朱翊钧总结了林辅成这篇游记,沉默了片刻说道:“朕非常认可。”

  “朕没去过南洋,没有调查,自然不能发表观点,朕无法反驳他的观点。”朱翊钧无法反驳林辅成对这些蛮夷的歧视,他也不想反驳。

  神权、血裔、文化、族群、阶级,这五种认同,在大明各阶级之中的重要性,各有不同,但无论哪个阶级,神权和血裔都在最后。

  底层百姓注重族群认同,因为除了族群他们一无所有;

  文化贵人喜欢文化,弄点别人看不懂的文字,愣充高雅;

  而统治阶级则更应该认可阶级认同,但往往趋向于文化认同。

  但在倭国、南洋、泰西,因为宗教的流行,神权和血脉认同更被认可。

  朝鲜也是如此,朝鲜文武两班家里的庶孽文化,简直是骇人听闻,这是典型的血脉认同。

  一些无法理解的现象,就变得明显起来。

  五月是个热闹的月份,因为这个月会进行开沽点检,评出天下第一酒来,即便是皇帝南巡,依旧不影响天下第一酒的颁发。

  而今年,经过了一层层的选拔,贵州茅台镇来的酒,终于力拔头筹,获得了天下第一酒的桂冠。

  朱翊钧不嗜酒,也很少喝酒,他真的尝不出好坏来,只要给够了润笔费,他就会颁这个奖项,这就是个商业行为。

  让南衙士大夫意外的是,今年的崇古进步奖,要在南衙进行授勋,万历十七年,颁发给了松江大学堂医学院的七名大医官。

  这七名大医官,整天在码头搜集水手鞋上的泥土,终于培养出了产量更高的青霉菌,让青霉素终于能够离开解刳院,成为某种十分稀缺、珍贵的商品。

  青霉素,一种救命的神药,等闲势要豪右都见不到,只有救命的时候,北衙、松江府惠民药局才会使用,也就是朱翊钧手里有点存货,可以作为赏赐。

  青霉素很贵很贵,一两青霉素,卖十六两黄金,但仍旧有价无市。

  这东西贵到连造假之人都没有,因为能用得起青霉素的人,全都是势要豪右之家,糊弄这些顶级的肉食者,肉食者有一万种办法弄死这些造假者。

  崇古进步奖,不是每年都要评定,如果今年没有巨大科技成果突破,就会空缺,如果今年有多项重大突破,则会并列,主要看贡献,不看年限。

  而这笔银子,出自王崇古的南洋投资分红。

  崇古进步奖是皇帝亲临,由王崇古亲手颁发给获奖者,在选贡案处斩的间隙,随扈礼部诸官,在南衙朝阳门内,筹办颁奖之事。

  朱翊钧在颁奖之前就先接见了下这七位大医官,代表大明万民,对他们的贡献表示了诚挚的感谢。

  这两句话是朱翊钧刻在金制功赏牌的字,代表着他们的功绩,他们是必然留芳青史的大医。

  万历十七年六月初三,大明皇帝朱翊钧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了南衙的朝阳门,在皇帝出现的同一时间,太常寺乐班开始奏乐,恢弘的号角声、鼓声响起,漫长的礼乐,宣告着颁奖典礼开始了。

  这一次的声势浩大,技术进步奖一共五等,奇功一等功赏牌由大明皇帝亲自颁发,这一次颁奖一等功赏,只有改良青霉素生产的七医官,但有超过三十其他各类奖项会一起颁布。

  奇功牌为十六两(596克)足金打造,是长方形的牙牌,长七寸七分,宽二寸四分,厚五分。

  正面铭刻:万历十七年六月初三日,吴有贤敬祥瑞青霉菌制法,四海八方,纳斯民于寿康;际天极地,召和气于穹壤,特赐恩赏。

  背面铭刻:【王崇古敬赠闻达之士。】

  阁老沈鲤宣读了皇帝的圣旨,圣旨明确表达了皇帝对技术兴邦这一国策的支持,将会持续推动生产力的不断发展,圣旨重点指出皇权、朝廷、官厂,要发挥好主导作用,与务实精神紧密结合,确定工匠在技术兴邦中的重要地位,持续不断地推动工商业与农业的不断革新。

  在沈鲤宣读了圣旨之后,吴有贤带领剩下六名大医官一起朝见了陛下,从皇帝手中拿到了奇功功赏牌。

  除此之外,将会在大明所有惠民药局,增设这七人的塑像,勒石铭记其供,供后世瞻仰。

  在总计三十个奖项颁布完成之后,冯保再宣读了圣旨,这部分圣旨,则是额外加赐,吴有贤为首的五十余名医官、工匠人人有份,白银、丝绢、精纺毛呢、车驾等等应有尽有。

  在一阵阵山呼海喝的万岁声中,在礼炮不断响起、烟花绽放的时候,这一次技术进步奖颁奖圆满谢幕。

  “能跟先生说说,让先生去吗?朕不想去。”朱翊钧看着面前的奏疏,面色有些为难的说道。

  十七年了,皇帝终于学会主动罢工了,有让皇帝这个工作狂都不想做的工作。

  冯保从来没见过陛下对政务如此态度,甚至要推给张居正去做,平日里的陛下,比上磨的驴还要勤勉。

  其实没什么大事,就是接见南衙的势要豪右。

  上次在济南府、在徐州、在扬州府,皇帝陛下和这些势要豪右见面,陛下就说,比开十次廷议还要疲倦,是真的累。

  “陛下,这还是得见一见的。”冯保只能劝,陛下闹罢工,这是冯保经验里的空白,他根本不知道如何应对。

  陛下已经耽误了不少时辰,不少势要豪右等了快半个时辰了,连元辅次辅都在等着。

  朱翊钧无奈的站了起来,对着冯保说道:“朕知道他们想要什么,但朕给不了他们,但他们明知道朕不会给,但他们还是想要,想要他们又不敢说,说话吞吞吐吐,一句话,比黄河十八弯还要绕!”

  “冯大伴,你知道他们想要什么吗?”

  “什么?”冯保看陛下终于肯动弹了,赶忙附和的问道。

  朱翊钧重重的吐了口浊气,厉声说道:“他们想要这大明的江山社稷,想坐在龙椅上!他们想要的是没人管得住他们,为所欲为,朕怎么给?”

  “朕都不能为所欲为!朕怎么让他们为所欲为?”

  冯保打了个冷颤,这话陛下敢说,他也不敢听,要不然让东厂的番子去把他们通通都杀了?那也不合适,毕竟都没有造反,逆举不彰,无缘无故的杀人,只会让陛下失去拥戴。

  宦官是替陛下挨骂的,不是给陛下招骂的,那样的宦官是逆贼。

  等在莫愁湖行宫的首辅次辅,看了看时辰和天色,陛下罕见的迟到了。

  在王崇古的印象里,陛下就迟到了一次,还是新婚大喜,拢共迟到了两刻钟,这是第二次,迟到了近半个时辰了,还没来。

  “看得出来,陛下是真心厌烦这些人情世故。”王崇古对着张居正笑着说道。

  张居正有些无奈的说道:“也不是厌倦人情世故,陛下接见穷民苦力出身的时候,就从没嫌过累,和这些势要豪右打交道,要有个七窍玲珑心,确实很累。”

  “比如,最近一些个势要豪右,读了林辅成的效迫利驱论,就开始想要对官厂指手画脚了,这些个势要豪右希望官厂可以更有效率一些。”

  势要豪右给大明官厂的臃肿和僵化开了五个药方,或者说,一共五个步骤增加官厂效率。

  整体而言,就是以裁员为主要手段,精简官厂人员,建立更加高效的官厂为导向。

  第一步,裁撤官厂的工匠学堂、育儿班、惠民药局、书舍等等一系列不必要的臃肿机构,将所有福利待遇裁撤,这能节省超过30%的人员,降低臃肿。

  第二步,将官厂中非盈利部门进行裁撤和扑买,就是外包给产业群中的民坊,降低成本增加效率,进一步减少不赚钱的衙门,减少臃肿;

  第三步,继续裁撤,这一次是只进不出,将吃闲饭的、不干活的、干活慢的、干活快但是不合格的依次裁撤;

  第四步,分流,在裁撤的过程中,有些人因为裙带的缘故,无法裁撤,那就将其分流到其他闲散部门或者待解散官厂;

  第五步,盈亏自负,部分的官厂,整日里靠着朝廷的银钱度日,盈亏自负,可以有效减少朝廷的财政支出。

  如此一来,官厂自然而言就高效起来了。

  当然,如此一来,官厂可能就没了,或者成了某些人自家的生意了。

  这五步建立在效率为先的基础上,看起来合情合理。

  王崇古一听这话,立刻就愤怒无比的说道:“放特娘的狗屁!当老子王崇古是三岁小孩吗?耍我?!老子跟倭寇拼命的时候,他们还没生下来呢!”

  “反贼,一个个全是反贼!”

  “看上了陛下这点家产就明说,什么狗屁倒灶的玩意儿!全都该上朝阳门城墙挂,挂十天就知道改悔了!”

  王崇古出离的愤怒了,因为他看到了这本请愿书,不是张居正挑拨离间,而是这些势要豪右真的这么想,还打算这么做。

  “陛下驾到!”冯保吆喝了一声,将陛下引入了西花厅来。

  朱翊钧满是奇怪的说道:“王次辅为何如此大的火气?朕在门外就听到了王次辅动怒的喊声,王次辅年事已高,气大伤身。”

  “臣等拜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张居正、王崇古、沈鲤、张学颜俯首见礼。

  “免礼。”朱翊钧摆了摆手,坐在了月台上的长椅上。

  王崇古把事情详细说了说,才解释道:“这五步,可谓是步步杀机,福利裁撤,人心何在?修配裁撤,官厂命门系于民坊之手?”

  “减丁,那些裙带入厂者,一个都裁不掉;分流,把最后剩下的、最有本事的匠人,分流道他们家的民坊是吧!”

  “最后的盈亏自负,说的比唱的都好听!有些官厂到现在没赚钱,就不做了吗?”

  “驰道修了一万八千里,到现在成本没有收回,按照大明的估算,要修四十万里驰道才足够万民使用,这驰道只要还在修,就永远不可能收回成本!”

  “丁亥学制就是个彻头彻尾永远赔钱的买卖,也别干了,都学江西的学院,把黉门变成铜臭之地好了!”

  “你穷,你就天生贱骨头一个,永远不能上学!”

  “照他们的意思,这驰道也别修了!一群虫豸,简直是一派胡言,妖言惑众!该上朝阳门城墙挂上十天!”

  王崇古最初是不太赞成陛下曝尸十日,觉得有点有损陛下圣明,杀人不过头点地,有点过于羞辱人了。

  现在他的态度只有一个,挂!狠狠地挂!

  剩下的选贡案逆党,全都挂上去!

  这再不挂,都要造反了!

  “王次辅稍安勿躁。”朱翊钧示意王崇古不必如此着急上火,这可不是林辅成的错,他提出效率优先,可不是要把福利部门裁撤掉,完全是借题发挥而已。

  按照林辅成的唯效率论,正是有了这些福利部门,工匠学堂、育儿班、惠民药局、书舍等等,才让匠人们真心认可,官厂就是家的理念,真切的提高了效率。

  育儿班,是王崇古在搞工会之余,搞得一个小事儿。

  王崇古在官厂坐班,发现有些父母都是官厂的工匠,父亲是织染工,母亲是织娘,这月子做完就要上班,父母不在了,或者在老家,襁褓里的孩子,无人照看。

  对于这种情况,王崇古在官厂创办了育儿班,专门照看这些孩子。

  他还专门让法例办派人盯着,定期对孩子抽查,他自己也每月去一次,一旦发现孩子身上有了伤口、淤青,这些育儿班看管,那要迎接王次辅的怒火了。

  王崇古对育儿班引以为傲,对于提升生产效率、生产积极性、提高匠人主观能动性,王崇古的路径依赖就是解决匠人后顾之忧。

  这都是王崇古从皇帝身上学来的。

  墩台远侯、海防巡检为何对素未谋面的陛下忠诚?明知如此危险,为了一个三寸团龙旗贴把命都赌进去,三寸团龙旗贴,连一钱银都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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