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青词,请老天爷赐福,朱翊钧都不知道,自己这个天天喊着人定胜天的皇帝,会不会得到老天爷的赐福。
老天爷不降道雷劈了他这个非要给大明逆天改命的君王,就已经是老天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那时候穷啊。”张居正解释了下过去为何遵从皇帝旨意,一切从简,万历六年起,大明朝廷才有了结余,之前都是欠,俸禄、军饷、皇陵营造费用,全都欠来欠去。
万历六年起,大明户部终于不再是六部之耻了。
“这万寿圣节,必须要办,臣反思了下,这简化繁文缛节,有点用力过猛了。”张居正坐的笔直,正襟危坐继续说道:
“陛下,葡王安东尼奥、法兰西使者若昂,他们都要面对一个问题,那就是平民在哪里的问题。”
“杨巍案、田一儁案、选贡案、池州劫船案,让臣有些猝不及防,这些事儿发生完全出乎臣的预料。”
“陛下英明神武,弘毅志坚,手握京营、水师重兵,做事张弛有度,赏罚分明,乃不世英主,这些逆党,居然敢如此,忤逆犯上,究竟何等缘故?”
“臣尝阅遍卷宗,发现了一件事,这些逆党有一个问题,那就是陛下在哪里?”
“一切从简之后,这些逆党,已然忘记了大明只有陛下这一片天。”
“万历第五大案,诚臣之错。”
国家大事,在戎在祀,过去张居正过于重视戎事,振武强兵,却忽略了礼法,这帮逆党眼里,早就没了皇帝。
现在张居正察觉到了自己的错误,所以万寿圣节一定要大肆操办!
“如此。”朱翊钧听闻张居正的理由,理解了为何张居正这个时候要办万寿圣节了。
“要不折中下,以太祖高皇帝生辰纪念,太祖高皇帝生辰不是圣诞吗?”朱翊钧笑着说道:“先生的顾虑朕已经知晓,先生所言有理,以太祖高皇帝诞辰纪念,再合适不过了。”
“不可。”张居正十分坚定的说道。
沈鲤看张居正如此生硬,生怕皇帝和元辅吵起来,立刻马上说道:“陛下,太祖高皇帝已经龙驭上宾了。”
“如此。”朱翊钧明白了张居正和沈鲤的意思,朱元璋已经活在了历史里,而朱翊钧这个皇帝活在现实。
朱翊钧再想了想说道:“那就按先生和礼部的意思办吧,朕突然想起了朕办的开沽点检,也确实该热闹热闹。”
开沽点检日在五月最后一天,朱翊钧每年都会办,其实就是为了凝聚力。
大肆操办万寿圣节,也是为了凝聚力。
“陛下圣明。”张居正长松了口气,终于解决了一个让他寝食难安的心头之患,皇帝威权的丧失,他张居正也有责任,现在纠正,是亡羊补牢,但为时不晚。
“先生这一套礼法走下来,没个十五万银根本走不完,但是应该做,也就不心疼银子了,每年有这十五万银,能办多少个林场了。”朱翊钧的话有点颠三倒四,他是真的心疼银子。
这银子当然花的值,人心凝聚是多少银子都买不到的,但该心疼还是心疼,不是一次花销,是每年固定开支。
“申时行从北衙来了封奏疏。”张居正拿出了申时行的奏疏。
朱翊钧看了半天,起初还有些不太在意,看着看着,皇帝的面色逐渐严肃了起来,他将奏疏递给了冯保说道:“冯大伴,你看看这读书人多坏啊!”
“可不是吗?”冯保没看奏疏,先接话茬,他看完之后,由衷的说道:“确实坏。”
申时行的奏疏说的是费利佩给大明加关税的事儿,申时行不赞同皇帝直接对等加60%的关税,而是提出了一个名叫关税配额的想法。
关税配额,顾名思义,就是每年对泰西各国,根据关系和友善度进行关税配额。
日后再有番夷冒犯天朝上国,就给它不断的缩减关税配额,一来,有时间去调整原材料供给,找到替代;二来,通过这段时间不断对其他国家施压,达到孤立敌人的目的。
西班牙给大明上了30%的关税,大明对等报复30%足矣,缩减掉西班牙的份额,就可以配给给法兰西、英格兰、葡萄牙、甚至是各个总督府。
这些国家、总督府不能白拿这个份额,就要表态,对西班牙加征关税、谴责费利佩二世倒行逆施、断绝港口租赁、断绝货物往来。
这就是友善度的实际应用。
哪怕是明面上的表态,也足够费利佩喝一壶了,因为国与国竞争,是不会清楚对方真正的用意,表态可以是假,也可以是真。
西班牙是个大肥羊,分而食之,大家都能吃饱饱。
加倍报复固然爽快,但关税配额,可以里挑外撅,加剧泰西各国、总督府和本土之间的矛盾。
“果然没有起错的外号,申侍郎,果然是端水大师。”朱翊钧啧啧称奇,这申时行这一手离岸平衡,可谓是玩的出神入化,给大明的政策调整,带来了许多的灵活性。
端水大师的身段,果然柔软。
“就按他这个办法进行吧,加60%关税的圣旨,下章市舶司了吗?如果下章了就收回,执行新的命令,如果没有,就不必下章了。”朱翊钧下达了明确的命令。
他食言了,收回了很难执行的圣命,一气之下,加了双倍,这种一看就是有些赌气的政令,多少有点儿戏了。
真的执行下去,他朱翊钧岂不是要跟费利佩二世一起坐小孩那桌?
完全不如申时行这关税配额歹毒,对于泰西诸国和各总督府而言,不想被大明牵着鼻子走,可以不到大明来做生意。
“陛下圣旨还没有下章,要等到陛下见过诸番使者,做出最后决策后,才会下旨。”张居正明确回答了这个问题,对于突发事件,张居正当然要等一等。
圣旨也是有限到时间的,在限到时间之前,皇帝、内阁可能会对政策进行修改,这限到时间,就是为了保持灵活。
要是整天朝令夕改,是自己不尊重自己,政策的不确定性,会给基层执行的时候,带来巨大的困扰。
在皇帝没有见完使者,没有最终确定命令之前,内阁仓促发旨,才是对皇权的不尊重。
王崇古对这份奏疏高度认同,他带着一些怒气说道:“这也不是歹毒吧,也不能怪申时行,也就是我没在市舶司做过事,想不出这等法子来。”
“但凡是西班牙离大明近点,就一定要让费利佩知道,戏耍大明的后果!”
“他费利佩连谈都不想谈,先给大明加了30%的税再遣使者来,怎么,我大明在他眼里,就如此的卑贱吗?他提什么条件,大明都得受着?”
“当真是十七年大帆船贸易,做了十七年顺风顺水的买卖,给他脸了!”
“什么东西!”
在大明国别历史走向世界历史的过程中,大明对外的核心利益就四个字,那就是天朝上国,就像西班牙的日不落荣光一样,是核心利益,是不容侵犯的。
也就是王崇古不想被纠仪官给扔出去,才没有骂娘,否则他早就骂起来了,他西班牙敢不尊重大明,不敲掉他一颗牙,他不知道什么叫做疼。
“陛下,这黎牙实要不要直接遣送回泰西?直接让他上火刑柱得了,整天编一些笑话,简直是…”沈鲤旧事重提,他对黎牙实这个特使非常不满。
朱翊钧倒是毫不在意的问道:“他又编笑话了?”
“可不?”沈鲤也是有点头疼的说道:“陛下,他是个礼部通事,陛下纵容他编笑话,臣实在是无能为力了。”
“他编了什么笑话?”朱翊钧有些好奇的问道。
沈鲤讲了讲这个广为流传的笑话,倒是引得朝臣们会心一笑。
“他这个笑话不好笑,连住十天班房都不够,不必理会。”朱翊钧听完之后,反倒是不怎么在意,黎牙实这广为流传的笑话,其实在解释大明宝钞和金债券的区别。
金债券要崩盘的消息,即便是大明的势要豪右也听说了,而一些个士大夫们担心大明宝钞学了金债券,毕竟大明宝钞也曾经崩盘过。
黎牙实问士大夫:为何会觉得大明宝钞会和金债券一样崩溃呢?
士大夫:因为大明宝钞是大明朝廷的债务,债务的规模会不断的上升,很快,大明朝廷就负担不起这个债务了,大明朝廷甚至连利息都还不上,就会崩溃。
黎牙实又问:既然宝钞是印出来的,只需要敞开了印,怎么会负担不起利息呢?
士大夫:印宝钞,要经过内阁、国帑、内帑、以及陛下的同意,一共四把钥匙,怎么可以敞开了印,是有严格规定和流程的,不能随便印,所以还不上,宝钞的数量,是以孙尚礼指数为基石去衡量的。
黎牙实又问:既然不能随便印,那就不会和金债券一样崩溃。
士大夫这才意识到自己中了黎牙实的话术,拂袖而去。
这甚至都不算是笑话,只是一个辩论的片段,有点类似于禅语,揭示了大明宝钞的根本逻辑。
“先生总是担心皇权威严不再鼎盛,其实先生没发现吗?宝钞印多少,怎么印,都是朕说了算,先生还担心皇权威严不在吗?”朱翊钧借着这个辩论片段,也告诉张居正,他是要坐稳这个皇位的。
至少在万历维新五间大瓦房建好之前,谁都别想把他从皇位上拉下去。
朱翊钧在黄金叙事、大明宝钞这个政策里,牢牢地抓住了发币权,印还是不印,他都有绝对权力,内阁、国帑、内帑都只是参考意见,最终做决定的还是他本人。
发币权,连朱元璋都未曾完全掌控的权力,朱翊钧正在逐步掌握。
皇权正在变得更加鼎盛,而不是衰弱,只是传统意义上的皇权,看起来有些衰弱了而已。
朱翊钧喜欢的从来都不是银子,而是权力。
第898章 议和不抢
朱翊钧已经当了十七年的皇帝了,在万历维新中,皇权在不断流逝,朱翊钧当然看到,他也在做了充足的准备,应对这种局面。
黄金叙事,加强的是皇权,是朱翊钧在军事领域可以掀桌子之外,经济上也可以掀桌子了。
作为大明朝廷最大的债主,朱翊钧可以要求大明朝廷立刻归还所有的欠债,直接抽干宝钞流动性,让大明经济直接停滞,不让他这个皇帝做主,不让他这个皇帝吃,那大家都别吃。
所以黄金叙事的大明宝钞,一旦功成,朱翊钧就会获得发币权的同时,还会获得资产定价权。
资产定价权,其实就是以大明宝钞计价去衡量天下一切资产的权力,这种定价权是更加可怕的经济霸权。
当然,现在谈资产定价权,还过于久远了。
黄金叙事的收储黄金还没有完成,得等黄金完成收储,宝钞制度顺利运行之后,才能谈一谈这个问题。
“陛下圣明。”张居正听闻皇帝说起了大明宝钞的控制权,才意识到,陛下反对恩情叙事是有底气的,宝钞的控制权,远比恩情叙事可靠。
一旦大明宝钞顺利推行,那么势要豪右问:皇帝在哪里?就有了更加确切的答案,那就是:皇帝无处不在。
阶级论告诉张居正,经济地位决定了政治地位,毫无疑问,黄金叙事的大明宝钞,就是绝对的经济地位,那就是绝对的权力。
大明群臣没意识到这是皇权加深,完全是因为他们都有自己的思维定式,在大臣们眼里,传统意义上的皇权在不停的流逝。
也是因为,大臣们身在局中,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朱翊钧结束了接见使者、最终确定了应对费利佩儿戏的办法后,结束了西花厅议事。
在大臣们离开后,朱翊钧拿着申时行的奏疏看了很久很久,才摇头说道:“要是把读书人的心肝脾胃挖出来,九成九都是黑的。”
冯保也有些感慨的说道:“陛下,这官场是天下最大的名利场,也是个大染缸,身在其中的每个人,都不能独善其身。”
“包括朕是吧。”朱翊钧笑着说道。
冯保想了想选择了实话实说:“自然。”
“这关税配给制度极好。”朱翊钧最终朱批了这本奏疏,肯定了申时行、王家屏这些臣工们的贡献。
等到朱翊钧顺利回京,二人可以官复原职。
关税配给这个制度,绝对是读书人才能想出来的主意,坏的流脓,属于是。
关税配给制度,其实是商品配给,比王崇古的落日计划还要恐怖,就是依靠大明在商品上的垄断优势,强行利用自己对商品分配的权力,对世界施加影响力。
这个制度,可以有效的离间总督府和本土之间的关系,总督府本身就会有不可避免本地化的问题,即‘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隐忧。
这个制度一出,西班牙在新世界的总督府,会跟西班牙本土离心离德,渐行渐远。
同样这个制度,也在离间泰西诸国之间的关系,本身就因为宗教、世仇等等原因,打的你死我活的泰西,会因为这个配给制度,更加离散。
无论如何,费利佩心心念念的泰西整体商业联盟的野望,就无法实现了。
申时行上奏说,他是跟王崇古学的,也就是时间过去了那么久,事情已经过去了,否则申时行这本奏疏,更像是罗列王崇古的罪状。
在嘉靖初年,嘉靖皇帝曾经明确下旨,虏寇临边尚未入境,官军不得出兵捣巢,以启边衅。
当时大明的边方策略是怀柔为主。
到了嘉靖二十九年,胡虏入寇京畿后,道爷被俺答汗堵在了京师里出不去,这种城下之耻,让道爷的态度彻底转变,无论虏寇是否犯边,皆可出兵捣巢。
嘉靖三十年,道爷下旨:宣大陕西将领所蓄家丁,平居则出边赶马,以图印卖,有警则按伏斩获,以图升赏,固壮士乐为之。
胡虏的脑袋一个五十两白银,抢一匹活马,十两银子。
因为朝廷政策转变,一个庞大的、以家丁为主的捣巢赶马的马匪集团,就此形成。
边方各将领所蓄家丁平日的花费,全都赖捣巢赶马供应,而将领每年固定时间出塞捣巢,所获不仅不会被朝廷惩处,还会大肆恩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