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个案子里,德清县官吏罪孽最是深重,湖州知府、武康县、杭州知府,主要是为德清县擦屁股,官官相护这种事,在官场上,是最常见不过的现象。
朱翊钧朱批;徐敦成弑父淫长,倪氏悖伦助恶,合谋戕害三命,贿吏蔽天。依《大明律》,凌迟枭示,家产没官。余犯绞决,以正纲常。
他对着两位臣工说道:“此案既是个人之恶,亦是社会矛盾的缩影:司法腐败、伦理崩坏、豪强横行、法律失效。如果朕是浙江势要,朕也要问,王法何在,圣上何在?”
“虽然处以徐敦成与倪氏的极刑,处以各级枉法官吏绞刑,但不过是亡羊补牢罢了,若制度痼疾不除,类似悲剧仍将重演。”
“纲常崩而天理隐,豪右尚困于权斗,黔首何堪于苛政?”
朱翊钧对这个案子,思考不仅仅局限于案子之上,之所以要下如此重手,就是警告,若再有这种事发生,各级官衙,不要层层相互包庇,包庇同罪论死,没有任何惩罚,自然没人尊重律法,尊重朱翊钧这个圣上。
“陛下圣明。”侯于赵、阎士选俯首领命。
杭州府衙的牢房内,因为伤三人被捕的蔡树常,正对着天窗发呆,十年了,自家妹妹死了十年了,似乎终于有了新的进展,他也可以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了。
“蔡树常。”
狱卒打开了牢门,叫了蔡树常一句,提刑镇抚使陈末低头走进了牢房之中。
“我是御前带刀纠仪、提刑镇抚使陈末,朝廷已经查清楚了案子,这就是你父子二人,苦苦追寻的真相。”陈末去了笔墨纸砚,如果蔡树常没有异议,签字画押后,蔡树常就可以离开了。
蔡树常将案卷详细的看了一遍,放下后,沉默不语。
“你可有异议?”陈末询问道。
蔡树常深吸了口气说道:“陈镇抚,你是九重天上的人物,自然不理解我这等斗升小民之苦楚,全赖圣上昭德,今日沉冤得雪,我一介草民,本该感念圣恩,可是我还是想问一句。”
“以前呢?我父亲为此奔波了十年。”
七天就能查清楚,硬生生的拖了十年,早干什么去了!
若不是他答应了还田,这案子,杭州府衙门、巡抚衙门,甚至连都察院御史都不闻不问!
是不是只要他不答应还田,这案子永远无法沉冤昭雪了?
迟来的正义,比草贱。
陈末的表情有些奇怪,他看着蔡树常看了许久,才开口说道:“嘉靖二十九年,浙江巡抚朱纨想给浙江一个公道,不让海寇猖獗扰乱民生,后来他被诬陷自杀;”
“嘉靖三十四年三月,大司马张经、浙抚李天宠,领兵平倭,斩倭寇四千二百人,俘倭八百四十人,朝廷收到浙江方面的奏疏,全都是张经、李天宠,糜饷殃民,十月,张经、李天宠被冤杀。”
“朱纨、张经、李天宠来了,他们死了,你们这些地方势要豪右在做什么呢?他们是来平倭的,堂堂大司马、两任巡抚,如此冤死,又该怪谁?”
“那平倭事了后,浙江地面势要豪右有没有为朱纨、张经、李天宠说过一句公道话,或者请命朝廷平反,上疏鸣冤?好像没有。”
“后来,吴善言这等人神共弃之人坐稳了浙江巡抚。”
“好,你不服,这些事儿太久远了,跟你没关系,万历十三年,陛下南巡,从南京至杭州府,遇大雨驻跸仁和,仁和官舍大火,刚刚大雨过后,官舍大火烧红了半边天。”
“松江巡抚申…申郎中兼领浙江,安抚浙江地面,展开了还田,我来问你,别家都还了田,你家在做什么?直到今年春天,你才到杭州府衙找到了侯巡抚。”
“朝廷自然有朝廷的问题,可是在一次次的选择里,蔡树常,你们这些势要豪右的选择,就没有任何问题吗?”
陈末没有责问,也没有用严厉的语气训斥,蔡家也被查了个底朝天,没有问题,是良善之家。
在陈末心里,朝廷和地方是相互的,这个案子冤了十年,完全怪到朝廷头上,怪到陛下头上,陈末认为蔡树常说的不对。
公道这个东西,光靠朝廷,实现不了。
“陈镇抚所言有理。”蔡树常听了陈末的一番话后,有些愕然,沉默了很久,反倒是觉得陈末讲的颇有些道理。
浙江弄到这个局面,或者说,大明变成了这样,都是主上昏聩,朝廷无能?
那朝廷、皇帝也太无所不能了,是每一个人的每一个选择,累积起来,让世道变成了这样。
“无论你是装的还是真心实意,能听得进去人话就行,若是案子没问题,就签字画押吧。”陈末推了推案卷,让蔡树常好好再看几遍,确定没有遗漏后,蔡树常签了字,摁了手印。
沉冤得雪,还是让蔡树常松了口气,至少浙江在一点点的变好。
“你家有田一千一百顷,这是二十张船证和二十张船契,如果不会经营海贸,可以交由松江远洋商行运作。”陈末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张张的船证、船契。
船证是出海凭证,抽分过关都要,而船契是三条五桅过洋船,和十七条三桅夹板船。
陈末没有推荐宁波远洋商行,因为在陈末看来,宁波商行还是有点不太忠诚,而且门槛高,这些船怕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反倒是松江商行经营数年,没有过类似的传闻。
“额,还田真的有船证和船契?”蔡树常大惊失色。
“不是,蔡树常,你就没看过还田令吗?你当朝廷白没你家田产不成?”陈末差点被气笑了,德清县还田迟迟无法推行,感情连蔡家这等高门大户,对具体政策,都是一无所知。
蔡树常深吸了口气说道:“我听人说,说是还田有船证和船契,但根本没有,都被…侯巡抚自己独占了去,听说,听说。”
“详细说说。”陈末眼前一亮,他闻到了大案的味道,立刻颇为兴奋的说道:“这里都是缇骑,你不必怕侯于赵他挟私报复,他真的把陛下还田令当生意做,他活不过今年,把你听来的全都仔细说说!”
陈末跃跃欲试,一个挂着户部左侍郎官职巡抚浙江的正三品大员,这可是一条大鱼!
蔡树常左右看了看,把自己听说的话,一五一十的道来,陈末完全记录在案,让蔡树常离开杭州府衙后,立刻回家,不要对任何说,他检举之事,他会派二十缇骑暗中保护。
三天后,陈末失望至极,倒不是蔡树常听错了,浙江地面的确有这种传闻,但也只是对抗还田令的传闻罢了。
侯于赵干干净净,该发的船证船契,一张不曾缺失,而且这些坚持还田的势要豪右之家,绝大多数都选择了松江远航商行,而非宁波商行。
陈末让缇骑告诉了蔡树常情况后,让缇骑撤出了蔡氏。
侯于赵本人对此一无所知,他还以为蔡家留着那些缇骑,是为了继续死刑三复奏的正常流程。
“侯于赵没有问题。”朱翊钧的表情说不上是失望,还是高兴,表情是有些复杂的,他当然不希望侯于赵有问题,但是没看成热闹,自然还有一点点失望的。
“陛下,侯巡抚他病了…”冯保拿着一本奏疏低声说道:“昨日侯巡抚和阎知府二人,一同去了浙东运河,突然就下雨了,阎知府没事,侯巡抚倒是染了风寒。”
“侯巡抚在辽东十数年,跟着宁远侯学了点武艺,而且垦荒也是亲力亲为,身体极好,在辽东就没生过病,这到了浙江后,不是从马上摔下来,就是无故生病,前日,吃了口鱼,还被鱼刺卡了喉咙。”
“嗯?”朱翊钧颇惊讶,拿过了奏疏,看了许久,这是侯于赵身边的大医官写的奏疏。
到浙江这两年,侯于赵可谓是皆事不顺,弄得大医官都想找个庙给侯于赵烧香驱邪了,实在是有些过分诡异了,而且都是巧合。
“侯于赵是真的命硬!”朱翊钧看完了奏疏,也是由衷的感慨了一句。
第909章 还田是灵丹妙药,一吃就灵
万历十七年七月初三,大明皇帝朱翊钧带着众妃嫔,再次游了西湖,他主要是去看下于公祠修缮情况。
上次朱翊钧对于公祠的修缮进行了明确要求,杭州知府阎士选显然没有敷衍皇帝的意思,将于公祠好生修缮了一番。
进行了小范围的扩建后,于公祠仍然不失清净,但终于不再像之前那么简陋了。
朱翊钧给于公祠上了香,也给于少保重玄孙于岳上了香,于岳是抗倭忠烈,死于嘉靖二十七年双屿之战,因为浙江风力舆论的缘故,于岳只能放在于公祠里,而非于家祠堂之中。
草木葱翠,绿树成荫,不甚繁华,正好清净。
朱翊钧御笔亲题的百世一人,也还悬挂在于公祠内,可能是因为皇帝来过,也可能是阎士选为了迎检,这次大明皇帝再至,于公祠的香火总算是鼎盛了些,不复过去那么寒酸了。
大明皇帝站在于公祠前,待了很久很久,才离去,他还会南巡,还会来杭州,还会来祭祀。
“陛下,元辅、次辅和戚帅已经恭候。”等到朱翊钧回到西湖行宫的时候,冯保提醒陛下,要宣见的人已经到了。
“宣。”
在众臣子见礼之后,朱翊钧看着于公祠的方向,沉默了很久,才开口说道:“于少保错了,当初就不该救大明,跟着徐有贞一起喊南迁就是了,反正偏安江南,中原也经历过了两次,再来一次,北虏磨刀霍霍,刀顶在脖子上,就知道改悔了。”
显而易见,皇帝对于公祠香火不鼎盛,仍然颇有微词。
“于少保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当了几十年的官,最后也没活成文化贵族的模样,就显得他两袖清风,就显得他能耐,能力挽狂澜,能在皇帝北狩后击退北虏,就是不肯跟士大夫们一起和光同尘,相忍为国。”
朱翊钧恶狠狠的说道:“相忍为国、和光同尘,是朕听过最恶心的两个词。”
“文化贵族什么模样?蔡徐两家的结亲就是如此,他们是家族,结亲是为了形成以道德和公序良俗为契约的紧密利益联盟。”
“也就是徐敦成做的有些太过分了,若非徐敦成和婆婆倪氏不清不楚,徐敦成在外面找几十个小妾,蔡氏女,也是不会管的。”
文化贵族的婚姻观和普通人都不同,文化贵族的婚姻是紧密利益联盟,以道德和公序良俗为契约,而德清蔡氏争的即是公允,更是自己家族的面子,还是要惩戒徐氏对利益联盟的背弃。
普通人的婚姻观是家庭,一对夫妻,携手到白首,一起走过那些风风雨雨,到老了就是共同的美好回忆。
每个阶级都有自己的阶级逻辑。
文化贵族的阶级逻辑,和穷民苦力的阶级逻辑完全不同,婚姻观也是属于阶级逻辑的一部分。
这也是兖州孔府,嘲讽老朱家是暴发户的原因,朱元璋当了皇帝,还是小农民的阶级逻辑,马皇后是妻子,而不是皇后,朱标是儿子,而不是太子;
朱元璋的阶级逻辑不对,朱棣也不对,和徐皇后过了一辈子,孩子也几乎都是和徐皇后生的。
显然朱翊钧也没有摆脱这种阶级逻辑错谬,直接把皇帝当成了农夫和磨坊里的驴,当皇帝,不学先帝好好的开后宫,纳妃嫔,享受亿万黎庶供养,整日里励精图治,让大明再次伟大,图个什么呢?
“陛下,于少保并不后悔。”张居正看陛下去了趟于公祠回来之后,就是一肚子气,笑着说道。
于谦不后悔,他忠于朝廷、忠于君王、忠于大明,更忠于自己的认知,在击退瓦剌的时候,于谦就已经实现了自己的忠,无怨无悔了。
张居正有的时候在想,万历维新大成功,只要不人亡政息,他就是和商鞅一样,被五马分尸又如何。
在晋党不断拉动张居正,楚晋合流的时候,张居正已经想明白了这个问题。
朱翊钧拿出一本杂报,递了出去,摇头说道:“朕就不明白了,于少保怎么就成了抢班夺权的权臣了?”
这本杂报的整体意思就是:结党营私于少保,为国为民朱祁镇。
英明神武朱祁镇要去宣府大同查军贪,引起了边镇的恐惧,而事实是正统镇守大同太监郭敬,常年向草原走私钢铁火羽,谋取厚利,送于宫中。
以于谦为首,西北军兵刻意制造了阳和猫儿庄的假消息,迫使英明神武朱祁镇出征;
朱祁镇力排众议,执意亲征;
朱祁镇亲征之后宣府守将杨洪、杨俊,刻意撤离了十几处边堡的军兵,并且隐瞒了瓦剌人进军的消息,让瓦剌人突袭朱祁镇的后方;
而后杨俊本人带着马军和瓦剌人一道突袭土木堡大营,击溃了京营。
于谦抢班夺权成功,拥立傀儡景皇帝,又和也先在京师打了配合,也先抢劫一通回到草原,于谦成为了天字号权臣。
日月晦明,难照奸佞之暗室;山河表里,竟藏蛇虺之毒牙,天道昭昭,岂容奸佞欺大世盗天名!
“这乱七八糟,什么玩意儿?”戚继光看完之后,呆滞的说道:“这不纯胡扯吗?但凡是带过十人以上做点什么事,就知道这种阴谋,根本不可能成功啊,因为人是个活物啊。”
戚继光压根就不相信,这是人能写出来的东西,诡异无比,戚继光无论如何无法想象,这种阴谋如何施展。
土木堡天变死了武勋十二人,中枢文官,首辅、兵部尚书、户部尚书、侍郎等十四人,其他官员二十六人,可以说是大明中枢全军覆没、武勋断层、文官重构的天变。
居然是一个时任兵部侍郎、到京师还得租房子住的于谦,设下的弥天大局。
戚继光惊叹道:“要实现这个阴谋,不仅仅要说服中枢,包括英宗在内的所有六十六员大臣都是蠢到了极点,还要能够精准操控也先,精确到日的在土木堡设伏,还得让英宗皇帝本人,如同提线木偶一样按照计划行事。”
“因为这六十六员完全掌控权力的中枢大臣,有一个知晓,这阴谋岂不是不攻自破?”
人是活物,很多时候,人连自己都控制不了,更别说别人了,要精准操控这么多的人,这比上海县的叫魂术还要可怕,才能做到。
戚继光打了一辈子仗,制造了超过二十万人的杀孽,他不信这套,真有怪力乱神,这些个阴魂,早就把他撕了,他吃嘛嘛香,正准备第二次入倭计划。
就这个漏洞百出的阴谋,万一英宗朱祁镇,是先帝那个性子,喜欢窝在宫里开后宫,御驾亲征哪有美人香,打死也不出门,这阴谋怎么推行?
“这东西真的有人信?”王崇古看完了杂报,呆滞的问道。
朱翊钧点头说道:“有,人家最大的论据是土木堡在关内,在离京师只有二百二十里路。”
“额,其实不该修驰道的,现在坐驰道只需要两个时辰就到了。”戚继光无言以对,作为一个将领,他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这二百二十里路,在一些人心里,大抵就是驰道两个时辰的距离。
从京师北土城顺驰道发车,到土木堡的时间,现在就两个时辰,天堑变通途。
戚继光也是思索了很久,才开口说道:“陛下,就这220里路,中原走了四百六十一年。”
“石敬瑭做儿皇帝献了燕云十六州给北虏,到洪武二年六月十七日,开平王常遇春攻破元上都,元顺帝狼狈北逃,大明才收复了山外九州,彻底收复燕云。”
“要是从安史之乱,中原失去对燕云十六州实际控制算起,这220里路,中原走了614年。”
修驰道修出事了,因为驰道只要两个时辰就能到,以至于成了这种阴谋论的坚实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