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1095节

  “也有可能是蔡氏根本不想还田,就是想要我们开棺验尸,彻底得罪所有势要豪右,破坏还田令,我们参与其中不太妥当。”

  侯于赵思考再三,还是摇头说道:“重启蔡氏女枉死案,这案子一定有问题,若是没有出错,我向陛下请罪。”

  阎士选发现侯于赵真的很难沟通,说好听点叫赤子之心,有一套自己的行为准则,说难听点就是犟驴一样!

  这案子,阎士选跟侯于赵吵了足足两个月,侯于赵还是要一意孤行。

  蔡氏女嫁到了徐家,死后埋在徐家的地头上,所以一旦重启案件,就要到徐氏家里开棺验尸。

  刨人家坟地,这就是衙门把徐家彻底给得罪了,也是把势要豪右之家这个阶级得罪了,浙江还田令差一点点收尾,很可能因为此案出现反复。

  但官大一级压死人,阎士选只能执行命令,侯于赵都说了,出了事儿他去找陛下请罪。

  阎士选只能说,这些天上人做事,仗着圣眷在身,肆无忌惮。

  但三天后,阎士选看着面前的卷宗,惊骇无比,因为侯于赵是对的!

  案子有问题,而且是大问题!

  德清县衙遵从上级命令,在蔡家人的帮助下,真的到了徐家的地界,要挖开了蔡氏女的坟。

  徐家一看朝廷来刨自己家坟头,哪里肯?徐家人带着家丁愤怒到了极致,抵死反抗,可蔡家和徐家,平分秋色,谁也奈何不了谁,因为衙门有上级指示,衙门站在蔡家这头,蔡家占了优势。

  衙门完成了开棺验尸,打开棺椁,里面空空如也。

  蔡家人当场就跟徐家人打起来了,蔡树常当场发疯了一样,伤了徐家三人,逼问妹妹下落。

  蔡树常因为伤人,被抓进了德清县收押,为了防止蔡树常在牢里出事,德清县衙门把人移交到了杭州府衙门。

  “这…”阎士选头都有些大了,陛下马上就到了,阎士选对这个案子,束手无策。

第908章 豪右尚困于权斗,黔首何堪于苛政

  阎士选有些迷茫,最难接受的就是立场断案,居然如此的准确。

  蔡徐两家的争斗,绝非一朝一夕,自从蔡氏女枉死后,两家已经围绕着这个案子,争了整整十年的时间,这中间可不只是德清县县衙,而且浙江的局势反复发生了多次的变化。

  德清县位于湖州府,先是德清县衙对德清徐氏满门进行了问询,又有仵作尸检,认定蔡氏女病亡,蔡氏不服到湖州府告状。

  湖州知府下章让临近的武康县又审查了一遍,并且进行了仵作尸检,认定蔡氏女病亡。

  蔡氏仍旧不服,蔡氏女父亲蔡正平,再到湖州知府告状,湖州知府在审查了整整一年后,宣布蔡氏女系病亡,并且不再受理蔡正平告状。

  蔡正平写信给在京师做官的弟弟,陈述了冤情,蔡正平的弟弟是嘉靖二十一年进士蔡正通,万历九年,时任都察院佥都御史,蔡正通写信给吴善言,询问究竟。

  吴善言收到蔡正通书信后,再次开始审问,杭州知府开始稽查案件,最后仍然认定了蔡氏女病亡,人证物证书证皆在,德清、武康、湖州府、杭州府仵作皆在尸检上进行了签字,可谓是铁证如山。

  蔡正平仍旧不服,请托蔡正通疏通关系,蔡正通表示非常为难,但蔡正平仍旧不肯罢休,让儿子蔡树常入京活动,蔡树常本来打算入京告御状,却被蔡正通劝回。

  因为那时候,杭州府罗木营闹起来了,浙江九营跟着闹,其势汹汹。

  万历十七年春,蔡正平死了,蔡树常再次找到了浙江巡抚侯于赵,以还田为要挟,威逼侯于赵重查旧案。

  一向十分强硬,听从圣命是本分,不听从圣命为盗寇的侯于赵,居然接受了这种胁迫,要求蔡氏立刻开始还田,案子他会一定查。

  蔡氏从蔡正平到蔡树常,争了整整十年,而争的原因,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自始至终,蔡家就没有见到过蔡氏女的尸首,就是闹到这个地步,开棺验尸的地步,蔡氏仍然没有见到蔡氏女的尸首。

  “这规矩乱了之后,连势要豪右求个公道,都是如此的艰难。”侯于赵知道棺材里空无一物的时候,也是极其感慨。

  阎士选眉头紧蹙的问道:“侯巡抚认定了蔡氏是好人,徐氏是坏人吗?”

  “是的,我认定了蔡氏冤。”侯于赵点头,没有太多的犹豫,而后解释道:“因为立场,德清还田迟迟无法推行,德清县衙百般阻挠,整个浙江,就德清武康两县,未曾完成还田,而其中以德清最难。”

  “立场不能断案,但有人用行动表达了自己的立场后,就可以认定他是敌是友。”

  侯于赵这种立场断案法,实在是让阎士选无法接受。

  阎士选想了想郑重的说道:“若是蔡氏女从徐家逃离,逃回了娘家,蔡家窝藏了蔡氏女,而后借机打倒徐家呢?未尝没有这个可能。”

  “蔡家有可能窝藏蔡氏女,但蔡家窝藏不太可能。”侯于赵十分肯定的说道:“这些势要豪右们,把脸面看的比命还重要。”

  “既然如此反复告状,明知不可为,还要在德清、武康、湖州府、杭州府相继断案之后,还要告状,如此反复的丢脸,蔡家若是窝藏了自己女儿,恐怕,不会这么做,如此反复的丢脸。”

  “十年前的案子了,恐怕也很难查清楚究竟为何了,当初吴善言的同党,被杀了不少。”阎士选看着案卷,就是头疼万分,因为当年很多查案的当事人,都已经在浙江九营兵变中被杀了。

  “尽量查一下,最好能找到尸骨吧。”侯于赵当然知道其中的困难,十年前的陈年旧案,只能听天由命了。

  实在不行,就呼叫陛下支援。

  皇帝的圣驾很快就来到了杭州府,大明皇帝仍然下榻了西湖行宫,占地不到三十多亩的行宫,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到了皇帝赶到的时候,阎士选、侯于赵还是没把案子查清楚。

  “德清武康不能还田,德清最难,德清蔡氏觉得自己冤屈十年无法昭雪,不肯听从朝廷布告;德清徐氏认为朝廷反复听从蔡氏告状,处事不公。”朱翊钧看完了侯于赵、阎士选的奏疏,德清还田了,武康就不是问题了。

  德清武康紧邻,一旦德清县扛不住了,武康孤木难支。

  “缇帅,这个案子,好查吗?”朱翊钧将案卷交给了缇帅赵梦佑问道。

  赵梦佑看完了案卷,也是眉头紧蹙的说道:“不太好查,起码得十多天时间。”

  “那就查清楚,十七年时间朕都等了,十多天朕也能等,这还田的事儿,必须要办下去。”朱翊钧点头说道:“把事情原原本本的弄清楚。”

  “臣遵旨!”赵梦佑俯首领命,他委派了两名提刑千户,仔细叮嘱后,让二人带着两百骑直奔德清县而去。

  七日后,真相大白。

  缇骑办案和衙役办案是完全不同的,衙役其实拿这些高门大户,一点办法都没有。

  修桥补路要士绅拿钱;赈灾抚恤要士人出粮出钱;就是修个楼盖个宅子都得在士绅家的地头起地基。

  衙役的俸禄都是这些士绅发的,轮得到衙役对着这些士绅吆五喝六?

  两名提刑千户,那都是十几年的老刑名,这案卷一到手,就看出了一些个端倪,案卷没有任何问题,正因为没有任何问题才是天大的问题。

  人这种动物,别看是万物之灵,但每个人的记忆其实不那么准确,前几日发生的事儿,都能说错,但口供能做到如此分毫不差,就已经是怪事儿了。

  况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认知,每个人对一件事的记忆,也是完全不同的,口供如此类似,这案子,就是一定有问题了。

  缇骑们到了德清县,做事那根本不顾及什么地方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直接就把蔡徐两家,全都抓了起来,挨个过审,审查的同时,还对整个蔡徐两家,进行了掘地三尺一样的搜查。

  德清县令瑟瑟发抖,别说德清县令,就是京师里明公大老爷们,缇骑进了家门,那也是瑟瑟发抖,生怕惹祸上身。

  缇骑只用了七天,就把案子查的清清楚楚,蔡氏女也找到了,人已经死了七年之久,经过仵作验看,系毒杀身亡,是砒霜,银针下到腐朽的尸骨上都是黑的。

  “所以,德清、武康、湖州府、杭州府仵作们说是病发身亡,不过验看的不是蔡氏女,而是蔡氏女的大丫鬟桂香。”朱翊钧把侯于赵、阎士选都叫到了西湖行宫,将调查的案卷,交给了二人。

  蔡氏女被毒死后,体型样貌都差不多的桂香也死了,不是自然死亡,而是死于窒息,就是将身体固定,用纸沾上水一层层的盖上去,把人憋死。

  徐家让仵作验的尸首,就是桂香。

  侯于赵眉头紧蹙的说道:“按理说就是验看的桂香尸首,也该看得出是窒息而亡,仵作们还是枉法了,简直是无法无天!”

  之所以枉法,是因为有人施压,吴善言为首,前杭州知府、湖州知府、德清县衙、武康县衙,全都是帮凶。

  关键是吴善言对此事,几乎完全不知情,全都是吴善言的师爷居中斡旋,就把事情办的妥妥当当。

  蔡氏女为何被杀?

  因为她撞见了她的丈夫整日里跟婆婆偷情。

  这话有点绕,但事实的确如此,缇骑查到的时候,也是惊骇无比。

  这徐氏是德清豪奢户,但是上一任家主徐天华,也不知道是做了什么孽,膝下无子无女,绝了嗣,徐天华还是独苗一个,只好从旁支过继了一个远房侄子过来,这个侄子名叫徐敦成。

  旁直入大宗,就会出现各种奇怪的问题。

  徐天华老了,仍然对生孩子念念不忘,哪怕是生个闺女,招人入赘也行,为此徐天华纳了十几房的妾室,但最终是一无所获皆是徒劳。

  这过继来的侄子徐敦成,起初也是乖巧懂事,但很快徐敦成就发现自己在德清县的地界,可以无法无天,没人能奈何他分毫。

  过继的侄子,想找个门当户对的正妻,有些困难,徐天华也是操碎了心,给了蔡家八十顷地,把蔡家的女儿娶回了家门。

  徐天华老了,为了生孩子纳了十几房妾室,这十几房妾室知道自己生不出来,徐天华一死,她们这些妾室都要被赶出家门。

  为了能留在徐家,那真的是煞费苦心,其中就有一个手腕高超的倪氏,把这侄子徐敦成拿的死死的。

  倪氏生性风流,水性杨花,徐天华不行,倪氏就从府外找了个壮汉,想怀个孩子,结果壮汉辛苦了几个月,也是没有结果。

  倪氏一不做二不休,就把过继的侄子,尚且只有十四岁的徐敦成给拿下了。

  那会儿徐敦成才十四岁,血气方刚,哪里受得了这种引诱?

  就这样,二人没羞没臊的过了两年,徐敦成大婚时候,倪氏也成了徐天华的继室,算是当家主母了。

  继室是正妻死后续弦,蔡氏女嫁到了徐家后,要叫倪氏为婆婆,即便是这个婆婆大不了徐敦成几岁。

  蔡氏女嫁过来三个月,就撞破了丈夫和婆婆的奸情后,蔡氏女可是大家闺秀,立刻告诉了公公徐天华,而且带着丫鬟就准备回娘家去。

  是可忍孰不可忍,这要是传出去,蔡徐两家的脸都要丢尽了。

  蔡氏女完全没料到,徐天华、徐敦成、倪氏一不做二不休,把她直接毒死了,

  徐天华老了,他也没个后人,唯一的念想,也就是他们老徐家的名声了;

  徐敦成和倪氏狼狈为奸,联手杀死了蔡氏女和蔡氏女丫鬟桂香,徐天华视而不见,还帮着善后,徐天华不仅让人埋了尸骨,还贿赂了吴善言的师爷,把案子办成了铁案。

  徐天华在万历十五年枉死,他没想到,做了一辈子对手的蔡正平,能够为了女儿的冤死,奔波那么些年,死咬着不放。

  徐天华更没想到,自己居然死在了过继的儿子徐敦成手里。

  徐敦成也想不到,蔡正平死了,蔡树常仍然揪着不放,就是要寻个公道。

  朱翊钧颇为感慨的说道:“蔡正平就信一个道理,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既然看不到尸首,那一定有问题。”

  “事情不断发展,蔡正平心中的亏欠也越来越深,临死前终于松口,让儿子蔡树常听从政令还田,最后为女儿伸冤一次,蔡正平临死都觉得是为了那八十顷的田,害得女儿如此田地。”

  蔡正平临死都不肯放过此事,原因很多,肯定是觉得亏欠女儿,其次就是两家相争,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朕都没想到,蔡氏一个半县之家,蔡正平弟弟蔡正通还是当朝佥都御史,正四品的京官,家里唯一掌上明珠死了十年后的今天,才让冤案昭雪。”朱翊钧看着案卷,对着侯于赵和阎士选说道。

  蔡正通是四品京官不假,可是县官不如现管,蔡正通写信给吴善言,吴善言做了处置,但等于没做。

  “这徐敦成是脑子缺根弦吗?他这样的家世,什么样的女子寻不到?居然事事都听这个倪氏的?若是当初年少轻狂、不谙世事,这都多大了,还跟那倪氏厮混在一起,不知羞耻!”

  “倪氏让他杀人他就杀人,倪氏让他贿赂他就贿赂,倪氏让他把徐天华做掉,他就做了?!”阎士选完全没料到是如此真相!

  那徐天华的死,也是徐敦成做的,自从蔡氏女死后,倪氏干脆就和徐敦成整日厮混在一起。

  徐天华不闻不问,但暗地里,打算偷偷再过继一个,几事不密则害成,这事儿,居然被倪氏知晓,倪氏惊惧难安,三两句话,就把徐敦成说服,徐敦成一不做二不休,把徐天华也溺死了。

  徐敦成这种狠人,手里已经有了三条命案,居然没把倪氏杀了一了百了,还跟倪氏生了一儿一女,实在是让阎士选下巴都要惊掉了。

  朱翊钧看着卷宗说道:“徐敦成、倪氏其罪有三。”

  “其一谋杀,《大明律·刑律·人命》定:谋杀祖父母、父母及夫者,凌迟处死;谋杀他人者,斩。徐敦成、倪氏二人联手,杀蔡氏女、桂香、徐天华三人,毒杀、窒息、溺毙,手段极其残忍,情节之恶劣,人神共弃。”

  “其二通奸,《大明律·刑律·犯奸》定:凡和奸,杖八十;有夫者杖九十。徐敦成与倪氏和奸,其系一家,罪加一等,论罪当斩。”

  “其三贿赂,《大明律·刑律·诈伪》定:官吏受财枉法者,计赃论罪,至八十贯者绞。吴善言、湖州知府、杭州知府、吴善言师爷及涉案官吏,受贿伪造尸检结果,已死不论,其余皆绞。”

  “徐敦成、倪氏二人,凌迟处死,徐氏、倪氏家人佣奴知情不报,杖一百,流放金池。”

  朱翊钧在案件调查清楚后,做出了判罚。

  这里面,湖州府、德清、武康之前涉案官吏,皆要追责。

  凌迟就是凌迟,不是送解刳院,解刳院已经不接受大明人了,标本主要来自于倭奴。

  这个案子影响极其恶劣,朱翊钧对其家人进行了连坐,尤其是徐敦成和倪氏本家亲戚,也都流放金池总督府的处罚,因为他们也是涉案之人,贿赂这么多的官员,可不是什么倪氏和徐敦成两个人能做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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