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大工匠就找到了问题,清洁度,是铁马气缸的质量、寿命的关键。
按照标准而言,一个气缸里的杂质要低于一厘五毫,也就是0.0015两,但是上海机械厂气缸里的铁砂,超过了一钱重,超标了近百倍,除此之外,气缸平整度等各方面都是如此。
上海机械厂的机械存在着各种各样的问题,这绝对不是工艺、技术上的问题,而是管理、生产责任心的问题。
为此大工匠执行了一套严格的标准,去对上海机械厂生产的所有机械进行检验,达到了北衙的标准。
但这位大工匠是借调,一年后,大工匠离开了上海机械厂,没过两个月,严格的检验标准,就不再有人愿意执行了。
没办法,姚光启不得不再请王崇古帮忙,王崇古这次直接奏闻了朝廷,派遣了一名驻厂大工匠,盯着质量问题,可这一次,旧办法就管用了两个月,旧病复发了。
大工匠更是直接连夜离开了上海县,留下了一句,再也不来了,就回北衙去了。
朱翊钧看到了这里,立刻说道:“万历十五年八月,朕听闻过这件事,王次辅还专门询问了大工匠,大工匠忌讳莫深,回到北衙也不太想说,究竟为何连夜离开?”
大工匠可不是熟练工匠或者力役那种随便欺负的主儿,北衙西山煤局一共有大工匠二十三人,每一个都是宝贝疙瘩,也被逼到了连夜提桶跑路。
魏有山就是大工匠出身,搞出了水肥,造福天下农户。
“因为有鬼。”姚光启叹了口气说道:“就是有人装神弄鬼,吓唬人,吓得来沪的大工匠,寝食难安。”
半夜门响空无一人、菜刀在案板上自己切动、起夜时有鬼哭狼嚎、夜路回家婴儿啼哭等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大工匠不太方便对人说。
都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那怕鬼,代表有亏心事儿,大工匠不愿对人提及,就是再不怕这些怪力乱神,如此这样一惊一乍的折磨,最终大工匠顶不住了,直接走了。
“松江府造船厂是如何解决呢?”朱翊钧有点疑惑的问道:“王次辅在北衙,帮不了你,你可以去造船厂取取经。”
“陛下,造船厂是水师的军械厂,谁敢在里面如此造次?海防巡检能放的过他们?”姚光启显得有些苦恼。
铁马厂是民生,法例办都是退役军兵,造船厂都是水师直接保护安全,法例办都是现役海防巡检,之所以有这样的差别,就是为了防止旧事再次发生。
正统九年,正统皇帝下旨在福建营造下南洋的船只,船造好了,民变发生了,付之一炬,干干净净什么都没剩下。
姚光启继续说道:“陛下是知道臣的,臣没皮没脸惯了,就又求到了王次辅的头上,王次辅还肯帮忙。”
“但这次机械厂很多人都说:北方来的大工匠,不了解上海机械厂的实际情况,还要请一个外人来管?外来的和尚好念经不成?”
“还说,上海机械厂住坐工匠,八千余众,还找不出一个大工匠来检察产品的质量不成?”
也就是王崇义替王崇古死了,姚光启是自家女婿,才能如此反反复复的请求帮助,王崇古还不能不帮忙,换成其他关系,根本不可能如此帮忙。
“万历十五年八月的事儿了,这已经两年过去了,问题似乎没有解决。”朱翊钧眉头紧蹙的看完了姚光启的奏疏。
“臣无能。”姚光启吐了口浊气,俯首说道。
真的是姚光启无能吗?姚光启要是无能,他也做不了大功德士了,姚光启能力很强的同时,还十分的果断,即便如此,上海机械厂的困局依旧无法摆脱。
“你待如何?”朱翊钧了解到了情况,询问姚光启打算如何处置。
“解散上海机械厂,不再重新组建。”姚光启坐直了身子,给了自己的答案。
朱翊钧略显疑惑的看着姚光启说道:“你托了王次辅的关系,才让机械厂落地在了上海,现在,要解散它?你倒是舍得,这可是你升转的考成,就这么毁了,你不可惜吗?”
壮士断腕式的自我革新,是需要极大勇气的,价值一百五十万银的机械厂说散就散了,而且不再重组,连姚光启的升转,都要变得困难重重。
姚光启十分郑重的说道:“陛下,只有把机械厂解散,不进行重组,才能让天下官厂、住坐工匠们,都看到一个事实,官厂是可以倒的。”
“唯有如此,其他官厂、住坐工匠,才会以官厂生存下去为第一原则。”
“奏疏留下,容朕下章内阁询问。”朱翊钧思索再三,还是没有直接答应下来。
他首先要确定姚光启不是在把官厂的设备、地皮、匠人这些生产资料向民间转移;其次他要确认上海机械厂是否如同姚光启说的那么严重;最后要征询辅臣们的意见。
人心易变,过去的姚光启为了渔民奋不顾身,现在的姚光启可能为了银子骗到皇帝这里,过去巨大的沉没成本,并不影响当下的决策。
缇骑很快就调查清楚了,辅臣们的意见也汇总到了皇帝的案头,都认可姚光启的做法。
机械厂在眼下这个年代,没有向民间转移的可能,机械厂的核心机械是铁马,这东西的工艺、技术都在朝堂,没有西山煤局大工匠的支持,根本不可能凭空出现,民间根本没有能力生产铁马。
官厂内设备,一部分会送往徐州营造徐州机械厂,一部分运往武昌府,为京广驰道做准备。
地皮就地改建为上海师范学堂,推行丁亥学制。
“姚光启无能为力的原因,十分简单,这是集体犯罪。”朱翊钧最终朱批了姚光启的奏疏,姚光启不是无能,而是这种集体犯罪,换谁来,就只能如此。
上海机械厂的问题,要比姚光启描述的还要严峻的多。
一道圣旨忽然传到了上海机械厂,对于八千住座工匠而言,等同于天塌了。
第919章 附庸之民,命不由己,运系他人
上海机械厂从建立,就像是带着原罪一样,成为了北衙西山煤局的另外一面,告诉大明皇帝,失去了监察的官厂,权力失控后,官厂会是一个能把一斤煤卖到200文的地方。
缇骑进入上海机械厂后,发现的问题,堆满了皇帝的御案。
问题之严重,的确到了不得不彻底解散的地步。
稽税缇骑奉命,对官厂所有账目进行了清查,首先发现的最大问题,就是烂帐。
这里面烂帐包括了两方面,支出和收入。
姚光启在万历九年成为了上海知县,在万历十年上海机械厂拔地而起,而上海机械厂仅仅万历十年未结清的原料欠账,就超过了一万七千银。
官厂超过一年以上,未能结清的原料欠账,就超过了十二万银。
超过一年未能结清的欠款,一般默认为无法收回的欠款。
也就是说,给上海机械厂供应焦煤、铁钢、木料、土石等等原料的商贾,基本都被欠了钱,因为是朝廷的买卖,这些商贾只能继续供应,当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而上海机械厂给的理由是,尚未回款。
上海机械厂除了生产铁马之外,还生产犁、耙、镰、磨、锄、耧等等农具,这些农具在账面上,居然有超过十四万银的亏空。
上海机械厂的理由看起来合情合理,下游不给银子,他们也给不了上游银子,看起来就是一个典型的三角债的问题,只要把亏空收回,就可以把欠款结清。
但真的是这样吗?
稽税缇骑查账发现,亏空并不是亏空,十四万银的亏空包含了几个部分,有七万银是已经结清,但在账目上却未结清,就是货款早就给了机械厂,但账上没有,钱都被人中饱私囊给拿走了;
还有四万银的亏空是冤有头,债无主,债无主就是说,已经找不到人兑付这些拖欠的货款了,或者说从一开始,就有人在损公肥私,在厂外找到经纪买办做局,拿到货物散货后,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上面两部分的亏空是厂里的会办、代办、总办所做,那么剩下的三万银,就是官厂工匠们自己倒买倒卖,上梁不正下粱歪,这些个会办代办总办,吃的盆满钵满,下面的匠人自然吃的满嘴流油。
十四万银的亏空,还只是出厂货物的亏空,而官厂资产流失也是触目惊心,根本就不是铺张浪费,而是犯罪。
在北衙用了十几年未曾更换的生产工具,在上海机械厂每月甚至每旬都要更换一次,简直是骇人听闻。
上海机械厂开工七年,有些人居然七年没有点卯依旧领着俸禄,而且,还有三名七岁的孩子居然是熟练工匠的待遇。
如此种种现象,数不胜数,上海机械厂在短短八年时间,整体亏空居然高达四十三万银。
除了白银上的亏空,就是官厂整体风气的败坏,官厂里居然有大大小小四十多个赌坊,法例办本来大力查处,但遭到了匠人的对抗,最后法例办也开始同流合污。
朱翊钧拿着案卷,说道:“对于上海机械厂的种种乱象,上海县衙、松江府衙、工部、内阁,都察觉到了,王崇古作为次辅,三次派了大工匠来到了机械厂,都没能解决问题,甚至还被挤兑走了。”
朱翊钧手里有一份长达二十七万字的整改方案,这是三位来沪北衙大工匠写的,如果可以执行下去,上海机械厂不仅可以起死回生,甚至可以成为江南第一大机械厂,但最后结果是,大工匠被挤走了。
可以说,内阁、工部、松江府衙、上海县衙,把能用到的办法都用了,但依旧没能纠正这个风气,最终,才由姚光启呈奏御前,请求彻底解散。
不重组、不转让,就是彻底关门,拆建为师范学堂。
壮士断腕式的自我革新。
“陛下,自作孽,不可活。”冯保看得出,陛下非常不舍,不想关停上海机械厂,但事已至此,这块烂肉,只能挖掉,才能长出新肉来。
朱翊钧叹了口气,看着窗外略显失神的说道:“银子,朕可以赔,没了可以再赚,可是这八千名的住坐工匠背后,就是八千个家庭,他们该怎么办呢?”
冯保再俯首说道:“陛下,官厂是陛下的官厂,也是匠人们的官厂,这些罪恶发生的时候,他们不制止、不检举、不告诉,包庇纵容、同流合污,这一天,就是早晚之事。”
“那就推行吧。”朱翊钧的失神,真的不是心疼银子,而是感慨,万事不由己,枉费执着。
“冯大伴,你去代朕探望下王次辅,此时,他应该是有些失望的。”朱翊钧坐直了身子,让冯保去看看王崇古,朱翊钧郑重的交代了几句。
王崇古自万历维新来,一心扑在工党上,今日上海机械厂,可谓是王崇古的大失败、工党的巨大挫折。
冯保也是十分无奈的说道:“臣遵旨。”
冯保见到王崇古的时候,王崇古失去了往日的锋芒,连身形都佝偻了几分,脸上的沟壑里藏着一些落寞,上海机械厂之事,对他的打击很大,对他人生事业的重大打击,是他万历维新以来,奉行的方法论的大失败。
“王次辅,陛下差咱家来看望次辅,次辅不必过分挂怀,有些事儿不可避免,不是今日的上海机械厂,就是明日的永升毛呢厂,该摔的跟头,一定会摔的。”冯保见到了王崇古,甚至觉得王崇古一夜之间老了十几岁。
“冯大珰。”王谦引着冯保坐下,又给冯保沏了好茶,坐在了一旁。
“那小赵在《翻身》一书里,讲第一个矛盾,说:夫附庸之民,命不由己,运皆系他人。累世蒙尘,未尝睹自立之象,浙江临安县百姓之困境,在官厂也得到了完整的体现,机械厂之罪行,皆缘于此。”王崇古靠在椅背上,顿了顿手中的拐杖,有些愤怒。
王崇古的愤怒有些复杂,还有些落寞,他愤怒自己无能,愤怒官厂匠人不争气,还愤怒自己没有能够提前看到危机。
“这不是次辅之错,次辅在北衙,不在南衙,这县官不如现管,总办、会办都烂了一片,整个官厂自然都烂了,次辅不是说了吗?法治的败坏都是由上而下。”冯保宽慰着王崇古,失败固然可耻,可畏惧退缩更加让人耻笑。
发现错误、承认错误、纠正错误,就是矛盾说为纲常治国的精髓。
商鞅说:法之不行,自上犯之,道尽了法治败坏的原因。
“冯大珰以为,为何西山煤局、永定、永升毛呢厂,胜州、卧马岗、永平机械厂为何没有弄到这般地步?”王崇古又顿了顿拐杖,面色更加落寞。
冯保想了想说道:“因为法纪严明?”
王崇古指着自己说道:“不,是因为我这个人,他们怕我,我是个奸臣,手段狠辣,为达目的誓不罢休,这些官厂与其说是官厂,不如说是我的身家性命,他们怕我,怕我报复,故此贪墨也只敢小打小闹,不敢弄到这般地步。”
“所以,我引以为傲的官厂制,不过都是假的罢了。”
这才是让王崇古有些失去斗志的根本原因。
之前,他虽然年纪大了,但依旧充满了干劲儿,直到今天,上海机械厂所有的问题,摊开来,摆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才意识到,他精心设计的那些制度,狗!屁!不!是!
他举例那些官厂,都不是制度让他们运行良好,只是因人成事。
“就像是当初严嵩还没有老到不能管事的时候,严党也是能够北拒虏、南平倭,但严嵩老了,严世蕃成了严党的魁首后,整个严党,立刻就成了社稷之祸,严世蕃索贿裕王府,严党上上下下,立刻什么都做不成了,最后才被徐阶斗倒了。”王崇古很用力的攥着拐杖。
严党的倒台,从来不是徐阶有多厉害,他厉害就不会蛰伏二十年了,是严党自己把自己给玩完了。
同样,王崇古悲哀的发现,他正在步严嵩的后尘,随着年纪增大,精力不济,今日的上海机械厂,就是明日的西山煤局、永升毛呢厂、永平府机械厂。
“哈哈哈,王次辅多虑了。”冯保听闻长笑了几声,笑着说道:“当年俺答汗这个虏王反复犯边,那时候,王次辅斥责朝堂一群士大夫站着说话不腰疼,不知边方之事,胡说八道,当时王次辅怎么说的?”
“求速胜和求速败者,类一,皆愚夫也。”
当时如何处置北虏问题,朝中分成了主战和主和两派,主战求速胜,一年平俺答汗,三年荡平草原,一副比成祖文皇帝还要武功了得的样子;而主和派则是还没打,就嚷嚷着不如直接答应下来,息事宁人,左右不过是苦一苦百姓。
而王崇古当时在宣大作总督,上疏说,速胜和速败都是一类人,全都是投降派,全都是愚夫!
显然,王崇古这个时候的灰心,就犯了这样速败的错误。
“额,咦?”王崇古眉头一皱看着冯保,有些疑惑。
冯保继续说道:“上海机械厂今日之恶果,正是因为次辅的制度从一开始,就没能得到贯彻和施行导致,才让本就是一盘散沙的机械厂,还是一盘散沙。”
“万夫一力,最重要的是一,而在官厂,一就是制度。”
冯保认为王崇古有点过于悲观了,上海机械厂弄到今天这个地步,反而说明了王崇古制度的必要性。
在北宋末年,两千宋军,能被二十七名金人撵着漫山遍野的跑,在南宋初年,岳飞领着八百背嵬军就敢冲完颜宗弼的十万军阵,完颜宗弼只能逃跑。
这就是有组织度和没有组织度的差别。
一盘散沙无法形成合力,赶羊一样的军队,是不会有任何战斗力的,这也适用于官厂,也适用于还田之中的种种矛盾。
“咱家就是个宦官,这都是陛下特别交代。”冯保解释了下,这番话不是他说的,是他的主子,皇帝陛下说的。
王崇古身在局中,太在乎官厂,以至于反而看不清楚事情的全貌。
正因为没有制度兜底,才导致了上海机械厂今日下场,若论控制力弱,那卧马岗矿山,更加不受朝廷控制,依旧没有糜烂,制度反而在矛盾相继的过程中,起到了兜底的作用。